歐陽明月穿著一襲黑色勁裝,款步走進正廳,臉上帶著淺談有禮的微笑。為了掩飾身份,她刻意將眉毛畫成又粗又黑的刀眉,嘴唇也略微塗白些許,看上去英氣勃勃,完全不似嬌弱女子。
「萬俟兄,多日不見,別來無恙?」她略一拱手,態度不卑不亢,瞥見坐在一旁的少年,目中流露出驚豔之色。
她喜歡美男,且口味不一,硬漢、冰山、正太,只要臉蛋長得足夠漂亮,便能獲得她的青睞。原以為自己來自現代,眼界非常開闊,道一句閱美無數也不為過,但見了少年才知道什麼叫作容顏絕麗、勾魂奪魄。
他懶洋洋地躺在寬大的太師椅中,活像沒有骨頭一般,一隻手托著下顎,一隻手把玩著茶盞,用飽含興味的眼光看過來,那灑脫隨性卻又天真純稚的模樣,瞬間就攝取了歐陽明月的心神。
見來人直勾勾地盯著小公子,目中隱隱有覬覦之意,萬俟岩對對方的感覺降至谷底。他心知小公子長相出眾,若沒有高貴的身份和強硬的靠山,放在外面定會被人凌辱,於是早已認同了攝政王的做法。眼下,不過一個混跡江湖、身似浮萍的遊俠兒也敢垂涎小公子,他如何能夠容忍?
「你在看什麼?」他冷聲開口,再不復之前的惺惺相惜。
歐陽明月這才發現自己失態,立即移開視線,告罪道:「這位公子姿容絕世,竟叫鄙人一下子看呆了去,失禮之處還請公子和侯爺恕罪。」言詞間頗為坦蕩,倒叫人不好發作。
萬俟岩已失了耐心,開門見山地問道:「你前來侯府可是有是相談?」
歐陽明月臉皮極厚,立馬便順著竿子往上爬,言道:「正是,鄙人想要從軍,卻苦無出路,聽說侯爺求賢若渴,這便上門自薦。鄙人要武藝有武藝,要謀略有謀略,定能在戰場上助侯爺一臂之力。」
周允晟聽了這話已然明白,女主是想開啟戰場副本。
上輩子攝政王對她疼寵入骨,百依百順,她說要去軍營裡耍耍,便把自己的親衛軍交給她訓練,她說想見識邊關的遼闊與戰場的壯烈,就自請出征,讓她隨軍,也給了她掌控軍權的機會。這輩子攝政王並未強娶,她竟也萌生了上戰場的心思,可見女主的野心是多麼巨大。她本是殺手,忍受不了古代女子三從四德的生活,竟打算扮作男人頂天立地。
這樣的人,周允晟是極其欣賞的,但壞就壞在她若是崛起了,必定會把所有人踩在腳下,包括萬俟岩、攝政王、文武百官,乃至於天元國的皇帝。廣納後宮只是順帶,她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慾望是征服這個世界。
但周允晟卻要破壞這個世界,搶奪世界意識的能量,又怎會讓她如願?
他沒說話想看看命運脫軌後,女主如何將它板回來,然後再做打算。
萬俟岩被她的大言不慚挑起了興趣,問道:「本侯與你只有一面之緣,憑什麼幫你?你張嘴便說自己武藝高強,智計過人,實在令本侯不敢輕信。」
歐陽明月早有準備,走到門外喚道:「把我送給侯爺的禮物抬進來吧。」
隨她一同前來的四名壯漢抬著一口巨大的箱子入內,把桌椅移開些許才找到足夠的空間放下,沉重的聲響伴隨著飛揚的沙土,可見裡面裝載的是個大物件。莫說萬俟岩來了興趣,就連準備帶小主子回房休息的王寶也興致勃勃地湊過去,不停往箱蓋的縫隙裡瞅。
「這是什麼?你想送什麼好東西收買侯爺?」周允晟一改慵懶姿態,繞著箱子轉圈。
萬俟岩以為這人想賄賂自己,還好死不死地讓小公子看見,為了證明自己的公正不阿、鐵面無私,他冷聲逐客:「原來歐陽兄所謂的智勇雙全,便是拿黃白之物買來的嗎?這玩意兒可以買到虛名、買到前途乃至於性命,卻買不到本侯的賞識,請回吧。」
「萬俟兄且慢,這裡面並非金銀,你打開一看便知。」歐陽明月做了個邀請的手勢,臉上的笑容頗為坦然,也自信滿滿。
王寶最愛湊熱鬧,聽了這話一把掀開箱蓋,然後極其失望地嘆了一聲:「嗟,咱家還當是什麼好東西,沒料竟是一箱子泥土。你腦子莫非進水了?送這些土是打算讓侯爺幹嘛?養花種菜?」
周允晟趴在箱子上探看,面上一片懵懂之色,實則心裡門清。
這哪是什麼泥土,卻是一個巨型沙盤,地形與南疆一般無二,那裡的每一條河流、每一片谷地、每一座高山、每一塊平原,都清晰地呈現在沙盤上,角落裡還推放著許多木頭雕刻的士兵、戰車、馬匹等物。
一場戰爭的勝利,不外乎天時、地利、人和三大要素。有了這個,戰前統籌、戰略部署、排兵佈陣都可做到一目瞭然,可說是率先據了天時與地利,剩下的「人和」全看將士們戰場發揮。但凡稍有眼力的人,都能看清楚這塊沙盤的巨大作用,更何況身經百戰的萬俟岩?
他呼吸漸漸粗重,走到箱子邊看了又看,喟嘆道:「歐陽兄大才!」
歐陽明月十分灑脫地甩袖:「想必侯爺已經看出名堂來了,不若你我在沙盤上演練幾番,一決高下?」想要征服一個男人,必須從他最感興趣的方面下手。
萬俟岩一口答應,肅然的表情在看見趴伏在沙盤邊,手裡捏著兩個木雕小士兵上下搗騰擺弄的少年時盡數化作笑意。
到底還是孩子,這就玩上了。
「小公子也來玩一玩?相逢即是有緣,敢問小公子尊姓大名?」歐陽明月伸手邀請,討好之意十分明顯。
她是深度顏控,對長得漂亮的人總是沒有免役力,因目光全放在少年身上,並未注意萬俟岩瞬間陰沉的面色。
「好啊,我喜歡這個小戰場。」周允晟把兩名士兵放在微型戰車上,推著往前滾動,全無自報姓名的意思。
歐陽明月吃了一個軟釘子,對他的喜愛之情稍減,心道這熊孩子很是傲嬌,日後上手了需得調教調教。
萬俟岩卻覺得小公子頗為純真可愛,忍不住在他頭頂揉了兩把,垂下手時暗暗搓了搓指尖,對那絲滑的觸感十分貪戀。歐陽明月見狀也想效仿,卻被少年皺著眉頭躲開,頓時表情訕訕。萬俟岩莫名覺得心情大悅,連忙以拳抵唇,掩飾上揚的嘴角。
許自己摸,卻不許歐陽明(歐陽明月的化名)摸,親疏遠近可見一班。
兩人雖然邀請少年同場廝殺,卻都不把他看在眼裡,各自挑選了五萬兵馬對陣,見少年也揀了五萬兵馬,卻遠遠挪到一處峽谷顧自把玩,便將之拋諸腦後,排起陣來。
所謂的五萬兵馬並非就有五萬個木雕士兵,不過以一代千,取個概數而已。
萬俟岩身經百戰,經驗豐富,歐陽明月有現代化、系統化的戰略理論和戰略思想做基礎,一時間打得難捨難分,乃至最後,兩人都只剩一萬兵馬,算作平手。
萬俟岩在天元國素有戰神之稱,不說所向披靡、戰無不勝,可也指揮若定,軍功赫赫,如今卻栽在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遊俠兒手裡,心中又是驚訝又是佩服,自然而然便起了愛才之心,已然明白自己此行的目的達到了。她早已不想在歐陽家的後宅混,一心要闖出一片天地。她本是殺手,哪個去處能比戰場更適合她?
二人兩兩相望、惺惺相惜,都欲開口說些什麼,恰在此時,少年清脆的嗓音傳來,瞬間打破了這略帶曖昧的氛圍:「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我贏了。」
二人立即低頭去看,卻見少年將放置在峽谷中的木雕小士兵一個個拿起來,擺放在二人的殘兵敗將周圍,形成和攏之勢,一邊擺一邊數數,最終只動用了一萬人馬就全殲滅二人十萬大軍,可說是贏得不費吹灰之力。
萬俟岩怔愣一瞬,隨即朗笑道:「我卻是把小公子的兵馬給忘了,犯了輕敵大忌,合該落敗。」之前對歐陽明月用兵如神的驚異與欽佩,因為這個小插曲消滅不少。
歐陽明月也朗笑起來,逗弄道:「小公子好生威武,不若再與鄙人再戰幾局?」她只想陪少年玩玩兒,並不覺得對方有多大才幹,之所以會贏,不過鑽了空子而已。
「好啊。」周允晟挑高一邊眉毛,笑容看似純真,實則暗藏鋒銳。
只可惜歐陽明月拿他當花瓶看,絲毫未曾察覺。
萬俟岩退讓到一邊,幫小公子數兵馬。
在戰場上,他從不會小覷任何人,在歐陽明月看來,小公子贏得僥倖,在他眼裡卻是不動聲色,後發制人。能被攝政王如此看重,小公子總有過人之處。
二人擇定一處高地,各自挑選兵種,且暗暗想好了用什麼陣勢。
歐陽明月有意讓小公子先行,剛應對了兩個回合就節節敗退,無力反擊,之後不管她採取怎樣的挽救措施,都沒能扭轉局面,不過三刻鐘就已全軍覆沒。她不肯認輸,言道再來,卻一次比一次敗得更快,起初還能堅持一刻兩刻,乃至後來竟幾個照面就被鯨吞,場面非常難看。
她不懂古代陣法,因此並不知道自己敗在何處,萬俟岩卻一清二楚,於是也就愈發驚骸。方陣、圓陣、疏陣、數陣、錐形陣、雁形陣、鉤形陣、玄襄陣、水陣、火陣,小公子將十大陣法運用得出神入化,還可根據地形瞬間做出二陣、三陣、甚至四陣互相結合的變陣,不但攻擊力巨大,連防禦也無懈可擊。如此神鬼莫測、運籌帷幄的手段,若是出現在真正的戰場上,該是何等驚天動地、所向披靡?
看看一臉純稚笑容,把對戰當玩耍的小公子,再看看屢戰屢敗、面色鐵青的歐陽明月,萬俟岩搖頭暗嘆,哪還能對她再升起絲毫欣賞之情。
勝敗乃兵家常事,何故如此斤斤計較、風度全失?此人性情浮躁、心胸狹窄,可用,卻不堪大用。
「小公子好手段。」歐陽明月好半天才憋出這句話,面上的笑容有點僵硬。來到天元國之後,她先是攀上李文瀚,從而得到家族的重視,雖然中途出現些小麻煩,卻都順利解決。現在憑藉白漣和方偉同的支持,在京城混得如魚得水,連歐陽家老太爺都不敢輕易得罪她。故此,她心中本就存著七分傲氣,在這些未開化的古人面前就升至十分,總以為世界上沒有自己辦不到的事。
她想從軍,立馬就從白漣那裡得知萬俟岩的行蹤,並設計與之結識,原以為祭出一些小手段就能徹底令對方臣服,卻沒料剛開個頭就遭受如此重大挫折。她絕不肯承認自己連個十五、六歲的孩子都比不過,但事實是,她被對方打得毫無還手之力。她的驕傲與自信,被對手抬手間擊得粉碎,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這種被肆意打壓踩踏的屈辱感,她只在攝政王面前體驗過。
「敢問小公子尊姓大名?小公子高才,鄙人佩服。」口裡說著佩服,睚眥必報的歐陽明月卻愈發想把少年弄到手,好找回顏面。
「我是誰你還沒資格知道,這玩意兒你打算賣多少銀兩?」周允晟一邊把玩木雕戰車,一邊挑眉看來,本就映麗萬分的五官此時染上幾分倨傲,竟叫人無法逼視。
歐陽明月垂頭拱手:「這沙盤本就是送給侯爺的禮物,怎能收錢?」
不收錢就要欠人情,她這是打算用沙盤交換從軍的機會。萬俟岩之前那點招攬之心早就再她對少年露出怨憤之色時消弭,擺手推拒:「若是不賣,這東西本侯便不能收。來人,送客。」
歐陽明月詫異萬分地抬頭,見他面色很是冷硬,便知今日此行終究是功虧一簣。
這沙盤既然拿出來見了人,他們私下裡便可仿製幾個,不拘西疆、南疆,軍中多的是詳細的地圖,還有無數斥侯可以驅使探路,做出來的成品只會比自己的更好、更全面。這裡是沒有人權又缺乏法制的社會,特權階級具有生殺予奪的能力,便是盜取了自己的創意,自己又能拿他們如何?難不成還能告他們侵權?
這啞巴虧是吃定了!
歐陽明月心裡憋屈得慌,再不想待下去,勉強扯開笑容與二人告辭,命四個壯漢將箱子蓋緊,匆匆抬走。
周允晟把歐陽明月狠狠打擊了一回,卻還不放心,盯著萬俟岩正色道:「此人不勘重用。她一進門就求你為她鋪路,還說能做你的左膀右臂,言詞間不見謙遜與感激,只有驕傲與自負,更有野心勃勃。這樣的人千萬不能給她機會一飛衝天,待她身居高位,絕不會感恩,只會把所有人當成墊腳石踩在腳下,侯爺您若是幫了她,無異於引狼入室,養虎為患。」
這話並非危言聳聽,歐陽明月性格十分強硬,名義上是兩國皇后,實際上趙宗政與大庸國的皇帝赫連墨淵都成了她的傀儡,除了暖床,竟沒有別的用處。若順著她,自然過得舒舒服服,若逆著她,莫名身死的李文瀚就是參照。
萬俟岩聞聽此言,仔細琢磨歐陽明月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果真覺得對方剛愎自用,睚眥必報,若放在身邊,指不定什麼時候就反插一刀,叫人死無葬身之地。
他搖搖頭,暗嘆自己差點被矇蔽了,若小公子今日不來,他定會把對方引為知己,收歸麾下,然後被利用個徹底。
見萬俟岩似有所悟,周允晟放心了,拎起包裹回房午睡。
萬俟岩立即回神,領著他朝前院行去。
「我也是剛回來,府中還未修繕齊整,故而此處有些簡陋,若缺了什麼,小公子只管讓管家去置備,府中沒有的話我立即讓人去買,不怕麻煩。」看著空曠的房間,萬俟岩深覺自己怠慢了貴客。
在見到少年之前,他以為對方是以色事人的草包,見了之後才知,少年不但姿容絕世,連才華亦相當驚人,小小年紀就在兵法上有如此深的造詣,再長幾年又是何等模樣?難怪攝政王待他如珠如寶,他的確值得。
「只要給我一張床睡覺就好,這個房間足夠了。」上輩子他還住了幾年狐狸洞,可比這兒簡陋多了。
萬俟岩原以為小公子十分嬌氣,見他走到床邊,把包裹往床上一扔,動作很是大大咧咧,忍不住便笑了。這哪兒是驕矜啊,分明率性得很。
周允晟與歐陽明月對戰許久了,早就睏了,解開包裹,把裡面的小玩具抖落出來,堆放在床邊,然後拿起小布老虎,習慣性地放進嘴裡咬了兩口,又抱著它在床上滾了幾圈,待要閉眼的時候才想起這是侯府,不是王府,屋裡還有個萬俟岩在旁觀。
媽的,又丟臉一次!他耳根子慢慢染紅一片,故作淡然地擺手道:「侯爺也去休息吧,不用管我。」
「好的,我去了,若是小公子醒來有什麼需要,便讓王公公去書房找我。」萬俟岩面無表情地拱手告辭,掩上房門,走到一處無人的拐角,這才以拳抵唇,「撲哧撲哧」地笑開了。沒想到小公子竟還要抱著布偶才能入睡,多大了?王爺跟哪兒找來的寶貝,若還有性情相類的,他也想養一隻。
他常年混居行伍,最為欣賞的便是鐵骨錚錚的男兒,所以才會被武功高強、性情堅毅豪爽的歐陽明月所吸引。但見了小公子,他才知道世上竟還有如此妙人,外表美麗脆弱,似乎一折就斷,內裡卻暗藏無數智慧與鋒銳,性情既率真可愛,又狡黠靈動,真是處處矛盾卻又處處迷人。倘若先遇見小公子的人是自己,那該多好……
思及此處,他笑容微斂,更有一股悵然若失的感覺在胸中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