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周允晟明顯感覺到愛人在躲避自己,他依然對自己照顧得無微不至,目光卻閃爍不定,絲毫不敢與自己對視。
他眼瞼低垂,表情木然,越來越像一尊無欲無求的佛像。
這變化令周允晟急躁,卻也無可奈何,他越是挑逗他,他就越是沉默,似乎打定了主意要疏遠自己。漸漸地,周允晟不敢再輕舉妄動,與愛人適當保持了幾分距離,這才讓他放下戒備,偶爾也能平靜地交流幾句。
又花了七、八天功夫,二人終於走出蒼鷺山,來到一座邊陲小鎮。
「我們不住客棧,容易被人發現。」周允晟見愛人背著自己朝一間客棧走去,連忙低聲告誡。
男人口裡噴出的熱氣吹拂在耳朵上,令子玄心尖暴狠一顫。他立即放空心緒,點頭答應,轉了方向朝偏僻的胡同走去,花二兩銀子租了一個破敗小院,先把主屋內的床榻打掃乾淨,才把背上的男人輕柔放平,從主人留下的箱籠內找出一條乾淨的棉被替他蓋上。
「二兩銀子就租了這麼個破院子,還只租三天,少林寺的和尚都這麼有錢?」周允晟側躺在榻上,津津有味地看著愛人打掃房間。他好像做慣了這些伙計,手裡拿著掃帚和撢子,這裡掃掃那甩拂拂,原本結滿蛛網的房間很快就煥然一新,看上去倒也簡單舒適。
「那麼什麼價位才合適?貧僧出門在外,從未住過客棧,更未租過民居,只需一塊空地、一斗星光、幾許微風,便能將就一夜。」子玄淡然開口。
周允晟不說話了,勾著唇,表情透出幾分愉悅。
愛人的言外之意,便是我租賃民居都是為了好生照顧你,你也別嫌東嫌西,只管住著就是。
這光頭和尚,看著挺老實,偶爾說起話來也嗆人,有意思得緊。
他低笑著把腦袋縮進被子裡,打算舒舒服服地睡一覺。
子玄放輕手腳,待主屋打掃乾淨就輕輕把門掩上,繼續打掃院落,還把兩口大水缸添滿,直到日上中天才終於收拾俐落,拎著包裹走進灶房,為男人熬粥。
包裹裡除了幾件衣服和幾兩碎銀什麼都沒有,出門時攜帶的乾糧早就吃完了,需得趕緊購置,再者,他也想尋幾味好藥材給男人滋補滋補。
子玄先去主屋看了看,發現男人睡得很沉,這才拿了銀子準備出門,剛行至胡同口,就見幾十個提刀握劍、兇神惡煞的江湖人快速圍攏過來。
他眸色微微一暗,立即返身回到小院,二話不說便把男人連同被子一塊兒撈起來,單手抱著。
周允晟察覺到有陌生人靠近立即睜眼,茶金色的瞳仁裡流瀉出森然殺氣。
他早就傷勢痊癒,毒素盡除,只為了戲弄愛人才裝作虛弱至極的模樣,眼下仇人自動送上門來,他差一點就控制不住內心的殺欲。
「別擔心,有我在。」子玄見他面色鐵青,目中泛紅,連忙低聲安慰。
周允晟瞥他一眼,沒有說話。
「子玄大師,你乃一代高僧,為何與這魔頭為伍?要知道他殺了我玉劍山莊三百多人,連尚在襁褓中的嬰兒都不放過,其滔天罪行罄竹難書,您若是還記得佛祖的教誨,就該親手殺了他為武林除害!」打頭一人用劍尖指著周允晟,憤然聲討。
佛祖的教誨?子玄現在哪裡還記得佛祖的教誨,只想著絕不能讓懷裡的人受到丁點傷害。
他鎖緊手臂,目視前方,沉聲道:「只要余施主待在貧僧身邊一天,貧僧便要保他一口安寧,你們走吧,莫逼貧僧出手。」
江湖人誰不知道子玄武功高絕,內力深厚,乃名副其實的中原第一高手,對付逍遙子那樣的武林巨擘尚且只需一掌,對付旁人怕只在揮袖間。
後面幾人心存退卻之意,領頭那人乃玉劍山莊少莊主,背負家破人亡的血海深仇,如何肯甘休,提劍就衝了上去。
「保護少莊主,殺了魔頭!」大家不再遲疑,紛紛朝兩人圍攏。
子玄乃出家人,除非必要否則不願殺生,便只一掌一掌將襲到近前的人拍飛出去。起初還有人因為懼怕他而畏手畏腳,見他不欲動真格,膽子就大了,出手愈發狠戾,招招式式都直取他和周允晟的要害。
「他們要殺你,你還不反抗?」周允晟湊到愛人耳邊冷笑低語。若非之前欺騙了他,現在不好揭破,他早就震碎棉被大開殺戒了。
子玄並未答話,只抬了抬手臂,將他抱牢一些,然後放出雄渾內力把所有人震飛。這些人內力不濟,衝殺了幾次亦無法靠近,只幾刻鐘就支撐不住,紛紛停手喘息。
玉劍山莊的少莊主發覺子玄和尚是鐵了心要維護魔頭,心知今日無法成事,咬牙切齒道:「好一個得道高僧!你與這魔頭同流合汙之事,我必要回稟智深大師,叫他親自前來清理門戶!」話落轉身揮手,命屬下們離開。
一行人來勢洶洶,去勢頹喪,且還憋了滿心怒氣和不解。不出幾日,子玄和尚墮入魔道的消息就傳遍了中原武林,更有周允晟的仇家集結了眾多高手匆匆趕來,欲取他姓命。
本就殘敗的院落,如今更似費墟一般。幾棵桂樹倒作地上,枝葉殘落。兩口大水缸已碎成片片,水流得到處都是。屋主扒拉在牆頭上探看,本打算索要賠償,與和尚波瀾不起的冰冷目光對視一瞬,立馬縮著腦袋跑了。
「為何不殺了他們?就這樣把他們放跑,我們的行蹤必定會暴露,今後恐將惹上沒完沒了的麻煩。還有,他們要把你我之事回稟智深大師,你擔心嗎?」愛人素來行事果決,沒料到當了一回和尚,也懂得慈悲為懷了。宗教果然能從根本上改變一個人。
「出家人慈悲為懷,豈可隨意殺生。」子玄略微停頓後說道。「師父不會隨意聽信謠言,貧僧並不擔心。此處既然已經暴露,貧僧這就帶施主另尋它處。」話雖如此,眉心卻下意識地緊皺。
兩人購置了乾糧和禦寒衣物,離開城鎮沿著山林小路前往中原,此後的十多天都風平浪靜,行程順遂。
這日傍晚,乾糧再次耗盡,子玄拎著包裹,目露遲疑。他想前往密林中尋些野果野菜回來,又唯恐男人獨處時遇見危險,頗有些拿不定主意。
「去吧,快去快回,我們總不能餓著肚子趕路。」周允晟用樹枝撥弄火堆,語氣散漫。
「貧僧去了,施主若遇見危險可吹響這枚哨子,貧僧聽見後會立刻趕回。」子玄把一支玉管放進男人手心,不厭其煩地叮囑。「只要聽見些許異常響動,哪怕是風吹落葉抑或松鼠在枝椏間騰挪,但凡施主心存疑慮,不管真假,一定要第一時間吹響哨子,貧僧寧願多來回跑幾趟,也不願施主遇見任何危險。」
這話說得實在是暖心,令周允晟茶金色的眼眸蕩出層層笑意。
他含住玉管吹了兩下,擺手道:「你放心去吧,我不是兩三歲的小孩,需要你時時看護。」
然而你如今渾身虛軟,卻是連兩三歲的小孩都不如。
子玄心內嘆息,晦暗的目光停留在他唇瓣上。殷紅軟肉吮著細長玉管,分明是如此平淡無奇的畫面,看在子玄眼裡卻似暗藏了無數纏棉悱側的遐思綺念,勾著他的心尖,也勾著他的神魂。
他閉了閉眼,熟練地吟誦清心咒,腳尖輕點便消失在昏暗的草叢深處。
待他走遠,斜倚在樹幹上的周允晟立即伸了個懶腰,而後大馬金刀地坐正,從包裹裡翻出一個油紙袋,把裡面剩餘的乾糧渣倒進嘴裡嚼了兩下旋即「呸呸呸」地吐出,神情奄奄。
趕了這許久的山路,每天三餐不繼、食不果腹,好不容易遇見一個小城鎮,愛人卻不購置滷肉燒鴨,專買那硬邦邦的蕎麥餅,害得他嘴裡能啖出個鳥兒來。早知如此,當初便不該裝病,否則便能自個兒出去打獵。
周允晟想起烤山豬的滋味,忍不住嚥了口唾沫,正欲把油紙揉成一團扔進火裡,耳尖卻微微一動。
在008持續不斷的溫養下,他現在不但傷勢痊癒,武功更恢復到全盛時期,方圓百里之內的異動也盡在掌握之中。側耳細聽片刻,他勾唇冷笑,負手站立在繽紛落葉中靜靜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