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安。」宣宏道叫著長子的口氣裡帶著哀求。
這是他身為一個父親,對兒子最大的懇求。
宣仲安木然地看著他,不知道他的父親會不會知道,他站在朝廷當中與整個天下斡旋的時候,他背後是需要有人給他支撐,給他力量的。他是人,不是金剛之軀。
而他們不能,他的妻子能。
他們從來不給的,也給不起的,她給了。
是她在為他生兒育女,生死與共。
是她陪著他在走這條泥濘之道,方才有他們在侯府的尊榮富貴,安怡平靜。
宣仲安已無話可說,他看了他父親一眼,轉身而去。
「仲安!」
宣仲安出了聽軒堂,對外面站著的被他叫來的焦鐘道:「可守得住?」
「您放心。」焦鐘偏著頭,露出他完整的那半張臉道。
宣仲安拍了拍他的肩。
他回了沁園,屋子裡妻子還沒有搬回來,望康也不在,他朝走過來的雯兒揮了揮手,讓她站到一邊,問:「望康呢?」
「去姑娘那邊了,採荷姐姐讓我等在這為您更衣。」
「不用了,出去。」
雯兒猶豫不決。
「出去!」
雯兒跟她身後的丫鬟頓時飛快小跑了出去。
宣仲安站在屋內轉了一圈,這屋子裡到處是他家婉姬的痕跡,但她人不在,他不免顯得焦慮了起來。
阿參在門邊探望了一眼,見長公子繃著臉,就又縮回了腦袋。
宣仲安自行把官袍脫了,披了件長袍就往產房那邊去了。
虞娘看到他,略有些驚訝,但來不及說什麼,卻見長公子長噓了口氣,在少夫人和小姑娘的身邊蜷縮了下去。
等她慌忙叫人拿了被子過去,他已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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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府這夜平靜得很,姜大夫人一大早就醒來梳妝端坐在了她住的院子裡的堂內。
她桌上有侯府下來送來的熱茶,還有溫熱甜糯的小點心,下人說好等會就給她送來湯麵熱肚,此時,小堂的門外幾個下人輕聲走動著,還有小聲詢問她的婆子的聲音,問要不要給她端來一盆熱炭暖腳。
這侯府當事的主子就是沒醒,下人們已經訓練有素地動了。
以前,可沒有這光景,姜大夫人記得她婆婆過逝前大病的那幾天,因婆婆在病夢中憂慮痛楚地喊了小姑子一夜的名字,她一早就早早地來侯府,想請小姑子回去安慰婆婆,那一早,她等在侯府冰冷的大堂當中,直到辰時才等來了一盞冷茶,等到日上三竿,才等到小姑子醒來的消息。
侯府曾式微蕭條到何種地步,一個侯府連個平常的沒頭沒臉的小富之家都不如,不過幾年,老姑爺跟小姑子怕是都忘了。
「大舅爺夫人,」不多時,聽軒堂的下人來了,見到她跟見到菩薩似的,「夫人醒了,她一聽您說想見她,她就馬上叫奴婢過來請您了。」
「醒的挺早。」姜大夫人放下了碗,接過了丫鬟遞的茶清了清口。
「是。」聽斬堂的人陪著笑臉,見到屋內有少夫人的得力人在,她也不多說了。
這個府裡少夫人當家,他們聽軒堂的人都在聽她調譴,所以她們就是有心幫著夫人,也不敢與少夫人太明著作對了。
但她們和老爺身邊的人一樣,也覺得這個府裡,少夫人的人的權力也太大了,他們這些侍候侯爺和侯夫人的,還不如府裡的一些個打雜的來得說話算話,也真是氣人。
不過有長公子站在少夫人那邊,連侯爺都沒話說,但薑家不一樣,姜家在侯府的份量可是一直很大的,夫人有姜家撐腰,這事怎麼了,還真不一定。
所以知道夫人心思的侍候人過來請姜大夫人,路上恭敬有禮,殷切得很。
姜大夫人看在眼裡,一言不發。
等進了聽軒堂,宣薑氏一看到娘家大嫂,眼淚就下來了,她委屈地叫了姜大夫人一聲,「大嫂。」
她又哽咽了一句:「我可盼到你來了。」
姜大夫人看著她把她當救星一樣的模樣,可笑至極。
她是真不知道她這小姑子是怎麼想的,不會以為她們最近對她臉色好了許多,她就又把自己當那個薑家出來的嬌滴滴的小姑娘了?
要說姜大夫人想的也沒錯,宣薑氏確也是如此想的,換以前,她隻敢等到兄長來了,才敢小心與他們說道心中的一些委屈,但這段時日,嫂子們也好,還是侄媳婦們也好,都對她客氣有禮,甚至還會陪她一塊玩耍,甚至接她回娘家回去個幾次,她就又當她回到了她母親在時,在薑家無憂無慮,什麼都能得償所願的日子了。
她當嫂子們總算又喜歡上她了。
她不知道薑家婦人們對她的這些臉面,都是她兒媳婦通過一件件事情在薑家那裡攢起來的情份所致,薑家的人看在那些情份上,看在她兒媳婦為她周旋的份上,不得不給她那個臉。
這不是她自己得來的,但宣薑氏在心裡當她對誰都沒有惡意,誰也都是喜歡她的,尤其是她娘家的人,又怎麼可能不護著她,為她出頭,遂她這時候見姜大夫人過來,也無心在意姜大夫人一句話都沒說,自顧自地說道著心中的委屈不堪:「大嫂,我沒想到,我孫兒被教得不親我就罷了,連仲安他,他……」
她拿帕拭淚,傷心欲絕,「我都不知道,怎麼就變成了如今這等樣子了,兒媳婦進門的那一天,我就是知道她是那個傷我洵林的人的妹妹,我也不忍心把她兄長的錯責怪到她身上,是把她當親女兒待的啊,她怎麼能把望康教得如此不敬祖母……」
姜大夫人在她面前坐了下來,宣薑氏如獲救星一般去握她的手,帶著淚意問她:「是不是沒養在我膝下,就是跟我不親?」
「說得跟你想把他養在膝下過似的,你連親兒子都沒養過,還養孫兒?」姜大夫人冰冷地開了口,「你騙誰?」
宣薑氏哭到一半,哽住了,她瞪大了她帶著淚水的眼睛,驚恐萬分地看著姜大夫人。
姜大夫人卻不吃她這套了。
她曾也吃過這一套,她為小姑子可憐過,也心軟過,更是為她奔波過,但時日長了,姜大夫人也不敢再吃這一套了,生怕把自己一家都折進去了,這一個人,還會睜著無辜可憐的眼睛看著你深陷泥沼,也不會有絲毫悔己之意。
錯的都是別人,是辜負她對不住她的人。
姜大夫人無動於衷地推開了她的手,「你誤會了,我來見你,不是來為你撐腰的,你也不用想著這事你那兩個哥哥會為你出頭,你的事情,我昨天就讓人回去告訴老太爺了,用不了多久,等再過一兩個時辰,你就能見到老太爺了。」
「爹?大哥……」宣薑氏被她嚇壞了,她突然覺得這事不對勁了,她下意識地就往門邊看,看不到保護她的人,她帶著哭音叫起了丈夫來:「侯爺,侯爺……」
「別叫了,我讓他出去了,不等到我們說完話,他不會進來。」
「不會的,」宣薑氏搖著頭,「你別騙我,嫂子,你別這樣好不好?我到底哪兒做錯了,你又這般對我?」
她哭得撕心裂肺,卻見她大嫂冰冷無情地看著她,宣薑氏慌了。
「侯爺!」她大聲喊著,還催促身邊侍候的人,「快去請侯爺回來!」
快去,嫂子又對她不喜了!
她不知道哪裡又討她大嫂的不喜歡了。
侍候她的人驚慌地看了姜大夫人一眼,見姜大夫人半昂著頭,一臉冰冷的樣子,她試探地探出了一隻腳,見姜大夫人沒說話,她就跟兔子一樣地跑了出去,去請人去了。
姜大夫人差點被逗笑了。
她這小姑子,和小姑子身邊的人,還真是十年如一日,遇強則慫,等找回了靠山,又會擺出一副清明無辜的樣子來。
可這次,她們是找不到什麼靠山了。
「請回你家侯爺如何呢?吃了我?還是殺了我?還是把我也扔到河裡,一把淹死!」姜大夫人靠近了她。
宣薑氏被她嚇得往枕頭後躲,絕望地哭了起來。
「只有那卑賤下賤的鄉村愚婦才會做出淹死家中女孩兒的事,你……」
「我只是玩笑話!我沒淹!這不還活得好好的嗎?」宣薑氏哭了,她受不了她大嫂這般說她。
她才不卑賤下賤!
姜大夫人笑了起來,被她氣的。
「那你淹了沒事,你淹不淹?」對付小姑子,姜大夫人也有她的辦法。
「不淹。」宣薑氏也不是真傻。
「這個家是你說了算,你說淹就淹,你淹不淹?」
宣薑氏被她逼得無法,推著逼近她臉前的姜大夫人哭著道:「誰家願意生女孩子?我們侯府是世襲的一品侯府,府裡要的是能承血脈的男孩,生個女兒作甚?沒把她一腳踩死,淹死她都是輕的。」
「那是一條命。」
「那不是命!」宣薑氏推她,「你走開點,走開點……」
宣薑氏雙手推著她,淚流滿面,「你別逼我,那不是命,我們歸德侯府只要男孩兒,這是老侯爺說的,你要覺得不對,你找老侯爺去,別找我,這話不是我說的,我只是聽我公爹的話,你要理論,你去地底下找他理論去。」
她說罷,內臥的圓門邊,珠子一響,站在簾後的歸德侯腳下一軟,扶住了門邊立著的桌子上,整個人這才沒倒下去。
而內臥裡,宣薑氏還在喊著他:「侯爺,你快來,快回來……」
歸德侯頹然地閉上了眼,熱淚滾燙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