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仲安拍了拍他的頭,抬頭閉眼,忍著了眼中的淚,「寶絡,你娘在信中托我歸德侯府往後可否照顧你一二,問我祖父,可否讓你做我的兄弟,我祖父已去,當年我看到信,心道有一兄弟也可,寶絡,你是我的兄弟,你還有我,還有……」
戈玉瑾在後面擦著淚,勉強笑道:「寶絡,你不能有了個白臉義兄,就不要我這個大哥了。」
肖寶絡聞聲看向他,張了張嘴,好一會,他才啞著聲音問戈玉瑾,「瑾哥,我報了仇了,你說,你說我娘會不會為我高興啊?」
戈玉瑾走過來,拉著他站起來,把床上的布條拿起塞進了衣裳裡,他扶著寶絡拍了拍他的肩,深吸了一口氣止了眼淚,道:「寶絡啊,高興的。」
「我……我……」肖寶絡看著他,細小的眼裡卻是惶恐與害怕。
戈玉瑾知道他在想什麼,寶絡不想當皇帝,可現在,不是他想不想當的事了,而是,到了這份上,他必須得當了。
「義兄。」寶絡回了頭。
「開弓沒有回頭箭。」宣仲安往前走了一步,走到了他面前,他的雙眼充斥著血絲,一片血紅,但眼睛卻無比地平靜,「寶絡,柳州十萬百姓,還等著你替他們收屍。」
肖寶絡回頭,看著沒有了人氣的老皇帝,他看著那張腫脹泛著青氣的臉,他喃喃著:「可我不想當他啊。」
「那就不當他,當你,當那個是你娘的寶絡,你這些年怎麼當的寶絡,你就當那個寶絡就行。」殿外已經起了聲響,宣仲安伸手整了整寶絡的衣襟,「去罷。」
這廂,戚統領大步進了太極殿,一進來就與肖寶絡跪下,「回太子,後宮已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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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元十五年八月五日,皇帝秦秀暴病崩,後宮的消息一傳來,大韋朝廷頓時一片混亂,只要在京榮養沒有封地的王爺都湧進了宮裡,秦、易等外戚在知道消息後,幾家放出了十幾二十個跑腿傳消息的。
但緊接著,朝廷以內閣為首,右相党、尚書派,監察御史台、太史監、翰林院等各處官員紛紛傳出了擁立新太子上位的消息。
被皇族抬出來的老皇叔超王怒不可遏,在宮裡大發雷霆,說簡直豈有此理,哪有突然冒出來的民間私生子突然一躍成了大韋朝皇帝的可能?
但超王之話,此時已作不了主,先帝死之前,已留下了傳位聖旨。
但這裡頭也不是沒有文章可作,先趕進宮來的幾個王爺就受到了阻撓,等進了宮來,連聖上的近侍老桂子都沒看到,這當中肯定有些蹊蹺。
這當中,很快就起了新太子有假的謠言,但傳位聖旨確鑿,之前皇帝大費周章廢太子,立新太子的事情也沒過去幾天,這謠言力量太小,但很快,又有新的話傳遍了朝野上下,說聖上過逝時,連太醫都不在,也沒召見大臣囑咐遺言,這當中肯定有詐。
但這廂,藥王谷進宮救聖架的老醫王卻出來道,聖上死前,他就在聖上的身邊,其後,也有太極殿侍候聖上起居的張才人出言道,聖上仙去時,她也在。
霍家卻極為不滿,連夜去信給涼、洛兩州的大都督,信中義正言詞讓兩位大都督可莫要眼睛被人蒙蔽了。
這廂霍家埋在宮裡的人都動了起來,投於寶絡的戚統領連夜帶著人,在宮中揪出了不少人來。
一連三夜,宮殿白幡遍佈,肖寶絡卻無一夜能眠,只是等他快要受不了的時候,他看著兩鬢已有了灰絲的義兄宣仲安,他一句抱怨的話也說不出來。
這時,內閣不少見過新太子的人,卻沒重新太子那裡得來他們想要的承諾,便是能不能再當大臣的保證也沒得一句,這讓本來先前答應站在新太子這邊的他們態度又模棱兩可了起來。
徐閣老不得不找上宣仲安。
而宣仲安也不得不找上寶絡,讓他再召見閣老們一次,把話說清楚。
寶絡聞言冷笑,「他們之前的意思是,我這皇位得有他們,我才能登得上,全靠的他們!他們想得美。」
宣仲安這幾日一直在宮裡替寶絡處理宮中各項事宜,這宮中一大半的人已經歸順於寶絡,可事情到底要怎麼辦,寶絡身邊得有人替他打點。
「你就說原來的位置還給他們留著就是。」
「你覺得他們會滿足?」
宣仲安看向他,「會。」
他又道:「我已跟徐閣老說了,要嘛抄家,要嘛還坐著原位,他們看著辦。」
肖寶絡本來還打算跟他據理力爭,絕不給那幾個意圖想控制他的閣老絲毫機會,聽到他義兄淡定的話,他語塞了一下,隨後沒精打採地道,「不能現在就抄了他們嗎?」
宣仲安看著他。
怎麼可能?皇位都沒登上。
登上了,也還有一大堆待辦的事情要解決,此時朝廷不能大亂,這外面還有十幾,幾十萬的百姓等著有人給他們指條路。
朝廷現在很不穩,修建皇家園林的徭役那邊也很不穩,之前已有人帶頭鬧事,這兩天已鬧的有些凶了,再加上這朝廷不滿的有心人的煽風點火,寶絡能不能順利登上皇位,還不是最終能確定的事。
現在必須先上位。
宣仲安看他,肖寶絡也回看著他,見狀又撇了下嘴,「那好罷,我跟他們說。」
「回頭就讓你收拾,你親自收拾。」
「君子一言?」
「我不是君子,」宣仲安揉了揉發疼的眼睛,與他道,「這天下是你的,寶絡,你走了這條路,你就是皇帝,君臣之別,你我以後肯定是會有的,我是個什麼樣的人,你最清楚不過……」
他揉好眼,看著寶絡,「寶絡,為兄只能做為兄能做到的,你也要去做你能盡的最大的努力,就跟我們以前一樣,行嗎?」
肖寶絡撇過頭,不說話。
「寶絡?」
肖寶絡還是沒有答他。
「肖寶絡!」
「你還知道我是肖寶絡,」肖寶絡轉過頭,狹長的眼紅得就像一條帶勾的血絲,「我姓肖,不姓秦!」
「我以為我們已經說好了。」
「可是那時候我……」
「寶絡,你的勇氣呢?當年你娘為了你保全你,從京城逃到金淮,你為了替她報仇,又從金淮走回了京城,你從一個連黑路都不敢走的小子,變成了一個面對文武百官也敢喝斥暴打的吏部尚書,你還敢當著我的面,罵我宣白臉,罵我活閻羅,打我的臉,寶絡爺,你的這些勇氣呢?」
肖寶絡被他說得目瞪口呆,良久後,他喃喃:「你還記仇!」
這時候的他臉色已好了很多,他走過去,扶了宣仲安站了起來,往軟榻走,「我知道了,我這就召見他們。」
宣仲安被他扶了過去,躺下的時候見寶絡要給他蓋被,他攔住了,與他道:「我打算叫你嫂子進宮幾天。」
寶絡眼睛頓時一亮,且整張臉都亮了,全然沒有了之前的灰暗與沮喪、陰沉。
「先說好了,她只是嫂子。」宣仲安看著他。
「是娘。」
「好,是娘,那只是娘?」宣尚書從善如流,盯著他亮起的臉。
寶絡一推他的肩,把被子胡亂一扯就扯到他身上,轉頭就叫人:「張姐姐,張姐姐,我嫂嫂要來了,你快給她收拾個宮殿來,要漂亮的,要好看的,要……」
宣大人閉眼,長歎了一聲,拉過被子蓋到了頭上,打算睡一會起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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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暴斃四天後,許雙婉收到了傳她進宮的消息,宮中有旨傳她進去幫著後宮貴妃打理太子的登基大典。
許雙婉把薑家的大舅母請到了家中,這才準備進宮。
薑家來了很多人,姜大夫人知道一些內情,難免喜氣洋洋,饒是她是個冷面苛刻人,對著許雙婉也是道了一句:「你們總算是苦過來了。」
許雙婉回了她一個淺笑。
是苦過來了,以後未必事少,但是,至少他們家可以稍稍地喘一口氣了。
許雙婉進了宮,見到丈夫的那一刻,人還是怔住了。
宣仲安從查霍家的事起,就不怎麼著家了,回去也是半夜回去在她腿上睡一會,這一來兩夫妻也是有大半個月沒有白天見了。
陽光之下,許姬溫婉怡靜如昨,而她的丈夫卻蒼白單薄如最淺淡的陽光一樣,稍不注意就會在人的眼睛裡淡去。
「來了……」見她不過來,宣仲安下了石階去迎她。
「來了。」許雙婉搭上了他的手,在碰到那一抹冰冷後,忍不住握緊了,眼睛看著他的臉不放,「我還要去陳太妃娘娘那。」
陳太妃是這次準備新帝登基所穿的冕服的後妃娘娘。
「我跟你走幾步。」
「你用膳了嗎?」
「用了。」
「單老人家在宮裡嗎?」
「在著。」
「你見著他了?」
「天天見,這幾天寶絡跟我的身體都是他調理著。」
「那你幾日沒睡了?」
宣仲安回頭,看著她長歎了口氣,「婉婉,事多,回去了,為夫全聽你的。」
許雙婉垂下眼,卻不等她多說,有小太監匆匆跑來,焦灼地道:「宣大人,宣大人,你快過去,超王帶著觀王他們在太極殿跟太子鬧起來了!」
宣仲安當下閉眼甩袖,又回頭朝人看了一眼,連話都沒說一句,就大步離去了。
「少夫人,這邊請。」那邊剛才知趣往後退了幾步的女官這廂又上了前來,跟許雙婉道了一句。
陳太妃是個話不多的後妃娘娘,但人看起來很面善,人長得不是很美但氣質溫和,讓人容易心生好感,兩人一來一往說了幾句話,皆是相互笑了好幾次。
許雙婉來之前聽說陳妃娘娘是先帝登基時第一批納進宮裡的後妃,在皇宮裡也待了十幾年了,就是她膝下現在無子,也是後宮當中唯一的一個沒有兒子還擁有妃位的妃子。
這想來也是她當即被請封為了太妃,請出來暫代處理後宮事宜的原因了。
許雙婉在她那沒待一會,就被太子宮殿的女官請走了,說是她家的長公子有事讓她過去一趟。
許雙婉被請到了太子現在所住的棲花殿,她一進去,就見到了兩雙齊嗖嗖向她看來的眼睛。
這當中有一雙是太子的,有一雙是太子的好兄弟林八笑的。
林八笑按著仲安兄先前囑咐他的話拉攏遊說翰林院那幫人,這幾天以來就今天剛剛進宮,一進宮就見到了嫂子,看著眼前如春風般怡人的美嫂子,他猛地站起來,搓著手極不好意思地跟嫂子道:「我也沒做什麼特別大的事,就是說服了幾個大人站到我們這邊而已,這這這,也用不著嫂子當面來誇我罷?」
肖寶絡一聽,推開他,還瞪他:「什麼來誇你的?明擺著,來看我的!」
說著他就朝許雙婉小跑著了過去,站她面前,喜不自勝地道:「婉姬,我快當皇帝了。」
婉姬看著眼青鼻腫,即將欲要登基的新皇,眼裡起了訝異:「臉怎麼了?」
「這啊?沒什麼。」肖寶絡摸了摸有點疼的臉,「我剛跟老超王和觀王那幾個臭不要臉的打了一架,他們六個打我一個,打得可凶了,可我不怕,我沒怕,我一個人打他們六個,我跟你說啊……」
肖寶絡給她比劃著:「我一手抓著老超王的頭髮,把他腦袋往地上撞,這一腳還踹了他老腰幾腳,現在這老龜孫下輩子是甭想有什麼指望了!不信,你就在我這等著聽信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