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脖頸洇出的那一縷壽,竟就停止了外竄,牢牢系在祂的脖頸,像一縷紅巾飄蕩,像一條附髓赤蛇,再也不肯離去。
在封禪井中月的那些時光,祂的確仰頭望月——古今一輪月,天下共此緣。
緣即是圓。
透過辛苦掙扎出來的封鎮的罅隙,祂多少次注視三鍾!以祂的目光慢慢摩挲,通過天意之刀細細鑿刻,無論三鍾輾轉於誰人之手,始終有最初和最後。
最初是世尊的,最後是祂的。
世尊講法,諸天宏傳。三鍾隨身,萬界共彰。祂想那是一個祂所期許的時代。
從世尊的屍體上誕生,卻不曾感受過世尊的貴重。撿拾起來的是永恆的遺憾,懷揣得都是不甘的碎夢。
三鍾為祂而響,在無限的時間和無限的空間裡,所有的佛經都將刻寫祂的名字。
是隱光如來,是熊禪師,是萬世佛祖……也是孽無天。
「當有此圓!」
紅塵天地鼎煙氣漸稀,描畫著齊武帝的天道畫卷寂然飄蕩,正逐漸地失去世界本質。
地藏的血肉之軀上,枯榮之態仍有,血氣卻結為菩提樹影。經緯之線猶在,永壽之隙卻是消失了。
將帝權之經緯,披作永恆之袈裟!
薑述仍然抵住方天鬼神戟,史書開頁,當世天驕見證,齊國已經做好更改歷史的準備——可過去凝固了。
那流動的時光,彷彿一塊頑固的石頭。
天妃仍然推著割壽刀,但刀尖不能再往下半寸!永恆圓滿,割壽無從。
「如得廣聞!如使知聞!如是我聞!」
地藏在鎮海台上的呢喃,遍傳於諸天萬界。
祂說——
「何來欺世,我亦世尊!」
……
牧國敏合廟中,廣聞耶斜毋殿前,那口懸掛在院落正中的天青色的巨鍾,轟然撞響。
此聲遍傳大牧,令春草低伏。
巨鐘表面細緻的浮雕——敏哈爾傳道的故事——如石粉鍾垢,簌簌而落。還歸最早最初的銅印梵文。
封禪已破,地藏已出,敏哈爾功德圓滿,將復生於永恆凈土,為護法金剛!
只是當年同地藏交易的蒼圖神……卻是未來響應。
大牧駙馬、敏合廟廟主趙汝成,疾縱而來,想要按止此鍾,卻見得神冕佈道大祭司塗扈罕見的冠冕齊備,已經在此。
自他自三刑宮而歸,全權執掌敏合廟以來,塗扈就搬去了穹廬山,不然這廟裡出點什麼事,下面的人還真不知該向誰請示。但塗扈人走了,廣聞鍾卻留在廟裡……趙汝成也沒少借它求道。
「大祭司,發生什麼事情?」趙汝成問。
塗扈言簡意賅:「中央逃禪,地藏出世,景齊楚三天子圍獵此尊於東海……地藏搖動了世尊三鍾。」
「這——」趙汝成一聽就不對勁:「那廣聞鐘不能響啊!」
他雖對地藏沒什麼了解,但現在的情況是霸國表態有其三,基本已經可以代表整個人族的態度,尤其三位霸國天子都親征,在這種情況下與之相對,不啻於分裂人族。神霄在即,這也並不符合牧國的大政略。
「你說得對,地藏當伐不當應。但我們沒來得及阻止,事先也未能意想……」塗扈嘆息道:「現在亡羊補牢。」
他抬手按在了那天青色巨鐘上,使鐘聲遽止。
什麼叫「我們沒來得及阻止」,也得要我有阻止的能力啊!
三鍾乃世尊遺寶,地藏是絕巔之上。如這般地藏搖動世尊遺寶、驚聞現世的大動作,即便是塗扈想要阻止,也得提前預防,傾蒼圖神教之力。
今日他遠在穹廬山,廣聞鍾又一直都在敏合廟,的確可以說晚來一步,來不及阻止……
眼瞅著一口黑鍋扣在頭上,趙汝成一句廢話也沒有說,臉上猶帶微笑。
畢竟是執掌牧國外交,這點面上的功夫還是不能缺少。至於回頭怎麼跟雲雲講,那是回頭的事情。
塗扈看了他一眼,道:「陛下現今不在國內,我須在草原坐鎮,還請趙廟主走一趟東海,表達我牧國的態度。」
牧天子不在,塗扈就是實質上的牧國第一人,趙汝成自無抗命理由,隻道:「超脫之爭,旦發一瞬。等我趕去東海,恐怕戰事已終……」
「無妨。」塗扈道:「你出發了,就是態度。」
趙汝成問:「我當持劍,還是持節?」
塗扈只是一笑:「薑望正在彼處,爭殺地藏。」
眼前人影已空。
節也不帶,劍也不帶。
身追東海。
……
須彌山,古銅色的知聞鍾驟響。
斷眉的照悟和尚跳出芥子,顯身鍾前,一把將這枚小鍾按在掌下,將餘音盡籠於五指之間。
「方丈糊塗!」
他恨鐵不成鋼地道:「豈不見南鬥之覆!」
慣來笑容滿面的永德禪師,這時也不免微嘆:「應其聲者古難山舊痕,非我所意!」
照悟靜靜地看著他,一時沒有言語。
雖說方丈修《彌勒下生經》,功參造化,深不可測,可面對地藏那般超越想象的力量層次,哪怕提前準備了,但製不住知聞鐘的回應,其實也算正常。
再者知聞鍾失落妖界多年,古難山乃至黑蓮寺在此鐘上留下些什麼手段,都算是情理之中。
可這話拿出去,能得到那些霸國的理解嗎?
此次地藏逃禪之亂,中央天子令可是直接砸到了須彌山的山門。
「方丈,我是個魯鈍的和尚,看不透您的心思。不知您所思所慮為何。但無論如何,不能再有第二響——」照悟禪師道:「此刻天海爭殺者,不是真正的世尊,即便是真正的世尊,也已經驗證了失敗!」
他嘆了一聲:「即便是真正的世尊歸來,也無非是第二次滅佛大劫……方丈,你豈忍見?」
但凡修禪者,豈有不敬世尊?
可當初世尊死而現世諸禪存,時間早已做出了選擇……
倘若方丈冥頑,他必須要及時製止,不能讓整個須彌山,為一個地藏陪葬。
永德禪師肅容道:「師伯此言,永德何有不知!這一響著實突然,請師伯在此相助,同以須彌山陣相隔,不使地藏有隙,不叫佛鐘再鳴。」
……
那巍峨的懸空寶寺,悚然於剛剛響起的鐘聲之下。
中央天子令傳遍現世諸禪,獨獨在懸空寺外,不止是來了令諭,還投來了乾天鏡的鏡光,天京城的垂影!
意思已經非常明確了,中央帝國予懸空寺以最嚴厲的警告,也有最大的不放心。
甚至他們毫不掩飾對懸空寺的懷疑,懷疑懸空寺有涉於中央逃禪!
畢竟懸空寺修的就是現在,拜的就是世尊。
為世尊做出什麼樣的事情,都不稀奇。
而在這種情況下……
我聞鍾為地藏而響!
這簡直是拿著我聞鍾在砸景國的臉!也重重地甩了國家體制一個耳光!
「此非懸空寺之意!本寺奉敬世尊,不從妄念。東海冥府開拓者,未坐大雄寶殿中。本寺不以為祂是世尊,不知祂為何能動世尊之寶。此聲突發,本寺猝不能防。」皮包骨頭的苦病和尚,聲如驚雷,掌托一鍾,飛出寺外,令加持了諸多封印才止聲的此鍾,沐浴在乾天鏡的鏡光之下:「願置佛寶,以請鑒照!」
倘若不算已經圓寂的苦覺,苦病是懸空寺這輩師兄弟裡,脾氣最壞的那個。但苦覺的脾氣也是後來才不好,他卻是自小就火爆。
但大災在即,涉及宗門存亡,他不得不站出來低頭。
這事兒當然不能讓方丈出面,拈花院的師伯輩分高,知世院的師弟臉皮僵,隻好他這個三院之一的降龍院首座出來表態。
若是苦覺還在……苦覺是可以笑嘻嘻扯著人家的衣角說好話,唾面自乾的。
他們總說苦覺沒規矩,苦覺總說,廟裡的和尚都端著。
「師兄情願將從不輕動的鎮寺佛寶,放在乾天鏡的鏡光下,受景國人監察和探究,這不能說沒有態度——」身穿黑衣,面容嚴肅的苦諦,站在懸空寺的最高層,靜耳聽天外:「但是景國人會認可嗎?」
總是一臉愁苦的苦命大師,站在窗檯往下看,一時並沒有說話,只有面上愁容更甚。
鄰著星月原的懸空寺,向來是以中立的姿態,立在景齊之間。兩方霸主也都給他們一些面子,不會刻意把他們逼到另一邊去。但今日可不同,在對付地藏這件事情上,景齊兩國站在同樣的立場。
須臾,乾天鏡的鏡光之中,響起大景晉王姬玄貞的聲音:「既是突發,想來無有第二聲。懸空寺的鐘,懸空寺自己封鎮。至於第一響是不是真的非懸空寺之意,待中央天子歸朝,自有說法!」
此聲落下,那鏡光一卷,竟然收去。
景國放棄對我聞鐘的監察,甚至連對懸空寺的監視也都收走了!
姬鳳洲回朝之後,必有一次算總帳。
那麼姬玄貞代表景國收走乾天鏡光,究竟是自信中央帝國的威懾,還是現在根本沒有能力鎮壓此鐘的虛弱表現?
苦命耷拉著眉眼,愈見苦澀。
……
今日之諸天,有四大禪宗。
分別是現世懸空寺、須彌山,妖界古難山、黑蓮寺。若將洗月庵也勉強算上,便是五宗。
真要較論起來,懸空寺、須彌山傳承更久,古難山、黑蓮寺的實力卻後來居上。
主要是遭受了滅佛大劫的重創,至今元氣未復。且佛宗在現世傳法,畢竟面臨著其它幾家顯學的挑戰,還沒有佛陀坐鎮!
不比古難山和黑蓮寺,在妖界幾乎沒有太強勁的對手。太古皇城以下,便是這兩宗。
地藏布局今天,不止一日。
世尊的本欲,如何不是世尊!
世尊的隨身三鍾雖已各有其主,祂也憑藉早先的落子,能夠輕易撼動。
唯一不諧的地方在於……
三鍾之一的知聞鍾,現今在須彌山,卻非古難山。
作為「述道於外,使眾生知聞」的述道之器,知聞鍾才更適合祂當前的布局。
當年知聞鍾失落在古難山,於祂何嘗不是一種天眷!
倘若今日此鍾還在彼處,古難山一定會給予祂毫不保留的支持——妖界縱然對祂也不見得有多麼尊奉,但一切能夠消耗現世人族的事情,都是妖族絕對正確的選擇。
有實力足堪萬界第一禪宗的古難山支持,甚或有可能得到光王如來點頭……今日這一局,祂能加多少勝算!
只可惜……
這種陰差陽錯,或者也正是命運的玄奇。
縱然天意如我意,可天意也有諸多不成,我意同樣難免。
地藏縱然不如意,也早就習慣了。
祂只是伏身在此,低低吟誦:「佛無定果,佛無定貌,佛無定體。是我佛。」
那一片紫色的竹海中,忽然響起薑望的聲音。
他在林中穿行,紫輝沾染他的衣角,天經地緯是他的步線,而聲音冷漠又恢弘,不為梵音所動——
「祂念誦的是《上智神慧根果集》!我在妖界曾讀過,是妖傳佛教,熊禪師古難山講法集!是答第七法王象彌之問,解釋佛無兩界之別,不論人妖之分——祂可能尋求妖界的支持!」
他既知此經。立即傳知,使殺地藏者有聞。
如獼知本之流,他自攔下,若是妖族整體性的行動,就需要人族高層來應對。
「薑望施主!」
這是地藏第一次叫薑望的名字:「你見聞了,卻未懂。」
祂說道:「故以此經說——佛非爾等知見,繼世尊之志者,是名世尊!」
地藏自世尊源生,天然繼承佛統,受益於天下善信。
中央天子令傳天下,叫現世諸禪閉門,已經最大程度上斬斷了祂的供養,但仍不能在根本上斷絕祂的信仰。更不用說那些久修禪功的高僧大德,雖不敢在明面上高聲誦經,想方設法悄然給予支持的也不知幾何。
祂畢竟是某種意義上的世尊!
在上古時代赤足行走於魔潮肆虐過的大地,救苦救難救死扶傷,在中古時代參與對龍皇的戰爭,幫助中古人皇完成水族大分裂。德昭萬世,法傳諸天!
這一刻地藏直接以世尊自號,宣萬古之名。諸天萬界佛傳處,一時沸湧。
景齊楚三方帝權聯手都壓不徹底!
如懸空寺、須彌山這等被重點注視的佛剎,都態度曖昧。其餘佛寺,有那光頭不怕扯發的,咬著牙便上了。
一時萬界法傳,頌佛不絕。
地藏以血肉之身,伏在望海台,身周卻有無數道光影沉浮翻轉——
有僧登高懸佛骨,面萬矢而念佛經。有寺閉門付一炬,盡善功為舍利。
無盡犧牲都向地藏來,給予祂無窮的支持,無限的力量。
「諸君且看,是誰在壓迫,誰在傷害,誰在製造苦難,誰在信仰,誰人虔誠——誰人不許信仰!」在不斷的光影變幻中,祂的聲音道:「你們不是為民除害的正,我也不是辜負蒼生的邪——今日受苦者,是救度黎民者!」
「我為眾生受宰割!」
祂雙手按住望海台,就此一撐!
文山雖存,鬼神戟猶在。
可是天搖地動!
不止是天道深海,不止是冥府。
三鍾同奏,諸天共禪之時……
祂近乎撼動神陸!
「緣空,緣空!」
祂脖頸上的刀尖,被慢慢逼出脖頸,握著刀的天妃,也隨著割壽刀一起上抬。
「我與你說過——今不存我,何來過去?」
「燃燈,彌勒,都是世尊。」
「世尊已經死去,過去並不存在,未來也已經斷絕!」
「是我——」
祂說道:「我創造輪迴,開闢六道,叫這一切重新發生。」
「今割我以永壽,亦失我於冥冥。」
「沒有現世佛在,你修什麼過去,你過去空空!」
廣聞世尊之名,知聞世尊之道,我聞世尊之心。
三鍾加持雖然隻一瞬,但這個瞬間的地藏簡直可怕,隱隱有幾分世尊全盛時期的姿態。
阻割壽,推文山,抬戰戟,連天河中流的佛陀金身,也壓著姬鳳洲打!
天海深處任人宰割者,一身擔三尊,還於現在殺過去!
天道畫卷上的人影,竟然淡化了!
那燦爛的紅塵天地鼎,竟然黯滅於一瞬。
滾滾紅塵之潮,潮退於人間。
天妃仰頭一口心尖血……
噗!
血霧彌天如紅紗!
刺啦~!
卻見紅紗忽裂破,一柄斬妄刀撕開了冥冥中的途徑。
而在這途徑之中,有一道金輝青衣的身影穿透血霧,在天妃仰看的眸光裡縱世而來,像一根撞槌,撞在了紅塵天地鼎上——
鐺~!
發出極似於鐘聲的第四響。
我也曾三鍾護道,我也曾劫來緣空。
多少次苦心破滅,終知緣來也是劫。
蓬~
一團烈焰瞬間竄起,紅鼎重燃紅輝。
紅塵天地鼎濃焰如沸!
古往今來最炙熱的紅塵,沸騰在薑無咎的鼎中。
佛陀贈我蘭因夢,我予佛陀紅塵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