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天暗地了不知道多長的時間, 簡禾才半死不活地睜開了眼睛,稍一牽動脖子,就是一陣酸到了骨頭裡的麻僵。
簡禾齜牙咧嘴, 倒吸一口涼氣——到底是哪個殺千刀的混蛋在花園偷襲她?她的脖子不會已經被劈成歪脖子樹了吧。要不是現在還能呼吸, 她都要懷疑下手那人的本意是想取她的命了……
就在這時,餘光忽然望見一個人影隔著紗幔悄無聲息地欺身上前,像鬼一樣, 走路一點聲音也沒有,簡禾被嚇得一下滾到了地上。
她方才躺著的地方,是一張矮腳貴妃椅, 地磚上鋪了一張柔軟的毯子,摔下去一點聲音也沒有, 但卻把她徹底摔清醒了。
身上的衣裳倒還是完整的,不過她的雙手卻被一道摸不到實體、卻也掙不脫的黑霧束在了前頭,不是魔牽索又是什麼。
垂落飄舞的紗幔後浮出了一個黑影, 與此同時,一個有點耳熟的聲音幽幽響起:「你終於醒了呀。」
簡禾腦子「嗡」的一聲。
艸, 這個聲音,不就是那個有施虐癖好的小變態嗎?!
如同印證她的猜測,一隻蒼白的手故作風流、慢條斯理地掀開了紗幔, 探進了一張油膩十足的臉。
簡禾:「……」
哦擦, 還真是!
紗幔打開後, 簡禾才看見, 這是一個金碧輝煌的房間, 奢華程度比起玄衣的房間有過而無之不及。繡金絲的紗幔,四處都是鏡子,空氣飄著甜膩的氣息,騰騰的煙霧從金爐中滿溢出來。
這香氣與玄衣房間中燃燒過的不一樣,但是想也知道這不會是什麼好東西,不知道剛才已經吸了多少進去了。簡禾強行將呼吸減緩,盡可能地不大口呼吸。
往遠處看去,高牆上繪滿了深紅魚鱗一樣的朱色水紋,泛著深淺不一的光。牆上似乎還掛了不少東西,但是距離太遠,根本就看不清。
蘇渭放肆地半眯著眼,不壞好意的目光一寸寸地滑過簡禾的身體,猶如滑膩的蛇信子在身上舔舐,讓她一陣惡寒。
蘇渭他爹蘇因,雖然稱不上俊美,但起碼五官粗獷中帶著端正,還有氣勢來湊。再說,按照他挑剔的品味,老婆應該不會醜到哪裡去,怎麼偏偏就生出了這麼一個賊眉鼠眼又猥瑣的後代來?這算是蘇渭相由心生嗎?再看蘇棠,明明是同一個老爸,他就長得挺好看的,莫非跨了種族的孩子會長得比較好看?
簡禾:「……」
她滿頭黑線。
不對,都已經這種時候了,她怎麼還有閒功夫去琢磨蘇渭他媽美不美、人魔兩族的後代好不好看的問題,她又不會跟魔族人生孩子……
「這都大半天了,你可算醒了。」蘇渭色眯眯地欣賞了一會兒,才陰惻惻地湊近了她:「哼,幸好我的手下今天在花園裡看見了你,馬上來稟告我說你身上的紅斑早就消退了。否則,本公子還說不定要被你騙到什麼時候呢!」
手下?今天?
簡禾一愣,反應很快——沒錯,她今天與蘇棠經過花園時,的確是碰到了一個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她的侍衛。他居然是蘇渭的爪牙嗎?!
簡禾往後躲開了蘇渭想碰她的手,脖子一動,她又忍不住「嘶」了一聲,怒道:「是你把我打暈的?!」
「當然不是我,要是本公子親自下手,一定不會讓你暈那麼長時間。」蘇渭不滿她躲避的態度,再一次伸手,死死地捏住了簡禾的下巴,力氣大得仿佛要把她的骨頭捏碎,強行將簡禾的臉掰正了,下巴的皮膚立刻就紅了。他哈哈大笑起來:「奸屍又不好玩,比起躺在那裡一動不動的女人,還是會反抗的有意思多了。」
簡禾:「……」
她頭皮發麻,險些破口大駡。
這個死變態!早知道這樣,她還不如一直裝死比較划算!
奉玄衣的命令跟著她的那隻毛團鳥獸已經不知所蹤了。萬一它也被抓住了,那她就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了,還不如一頭撞死來得快。但如果它是飛走了,就一定會去通風報信,還是可以搏一搏的。
「你……」簡禾飛快地轉動著腦子:「我的寵物怎麼不見了?!」
蘇渭茫然道:「什麼寵物?」
他的表情不像是在騙人,看來那隻小肥鳥沒被逮住!
簡禾鬆了口氣,暗自祈禱它聰明點兒,趕快去找它主人幫忙。偌大的一座行宮,也只有玄衣可以出面制服這個傢伙了吧。
「還要什麼寵物。只要你把本公子伺候開心了,想要多少東西我都送給你。」蘇渭明顯是曲解了她的意思,用手指搔了搔她的下巴,用一種看獵物的眼光,邪氣地道:「你本來就是本公子找回來的人,只不過陰差陽錯讓玄衣搶先一步,嘗了鮮,便宜這小子了。我今天就要看看,能在床上打動他的女人有什麼過人之處。」
要是說她和玄衣這段時間雖然天天一起睡,但是什麼也沒發生,這個變態應該也不會信的吧。簡禾冷汗狂流,拖延時間道:「不了吧,你還真誤會了,我這人很蠢,一點都不會伺候人,到時候鬧得你不開心,就不好了對吧……」
「是嗎?說實話,我本來對你的興趣不大,可你身上有這麼濃重的玄衣的氣息,可一點也不像沒經驗。」蘇渭像是抓小雞一樣,捏住了她的手腕,淫邪道:「要是等會兒不小心玩死了你,我真是迫不及待想看看玄衣會是什麼表情了。」
簡禾根本掙脫不了,被他拎著往紅牆的方向走去,扔到了地毯上。
與臉頰相觸的毯子是乾淨的,饒是如此,簡禾仍是嗅到了一陣經年的血腥味,從牆壁的角落裡滲出來,仿佛是經過了很多年的鮮血噴濺,清洗了又弄髒,才會留下這樣洗不去的味道。她抬起頭來,這才看清楚了紅牆上放的是什麼東西——那是一整排的櫃子,放著很多刑具。其中一個便是帶鐵鉤子的軟鞭,輕輕一打,就能鉤下人身上無數的皮肉,幾下以後,足以讓人體無完膚……
目光轉移到了櫃子上一個透明的水缸裡,猝不及防地,她與一雙無神的眼睛對上了,瞬間毛骨悚然!
水中靜靜地漂浮著一顆頭。那一張臉,正是那天在宴席前,在等候的大廳裡與她搭過話,說自己要被送去蘇渭身邊的魔族女孩。
簡禾捂住了嘴巴,胃部一陣翻滾。
蘇渭似是很滿意她的反應,也不急著做什麼,在她耳後嘻嘻道:「看見那顆頭了沒有?她就不太乖,在床上咬了我一口。但是我又很喜歡她,所以就將她的牙齒拔掉了,頭收在這裡,天天欣賞了。你一會兒也要乖乖的,不然就要去和她作陪咯。」
這麼多年過去了,這個房間已經積累下了多少無辜少女的白骨了?簡禾既驚且怒道:「你要是不喜歡她們了,趕走便是,為什麼一定要殺人?為什麼要這樣折磨人?」
「我每次看到你們又害怕又痛的表情,就會覺得特別好玩。」蘇渭興奮地介紹著牆上的刑具,道:「我會為你好好挑一件的。」
不可坐以待斃,就在他靠近時,簡禾飛起了一腳,狠狠地踹向了他的下腹。雖然被察覺到了意圖的蘇渭躲開了目標,但還是踢到了他的肚子。
趁著他弓下了身子、一愣神的那一刻,簡禾從地上彈了起來,沒命地往門外飛奔而去。
沒跑多遠,她的足踝就被魔牽索拴住了。蘇渭走近了她,陰聲道:「門外設了結界,你又吸了那麼多的催情香,真以為自己跑得掉嗎?」
隨即,他就伸手來抓簡禾纖細的頸部。千鈞一髮之際,蘇渭的身體卻如同突然被抽走了所有力氣,晃了一晃,朝前一趴,軟倒在了簡禾的腿上。
與此同時,受他所控的魔牽索也潰散了。
手腳得了自由,簡禾想也不想,就一腳踹開了他,閃得遠遠的。被推得在地上滾了幾滾,蘇渭都沒有反應地昏死著,臉上浮現出了一抹不太健康的青白之色。
四周靜悄悄的,什麼動靜也沒有。
他這是怎麼了?
簡禾環顧了一周,看到了空氣中繚繞的煙氣,頓時反應過來了——對了!玄衣說過,這些催情香的味道,魔族聞多了也沒有半點好處。蘇渭成天都浸泡在這些東西裡,經年累月地腐蝕著他的身體,才會突然在這時候發作倒下,不知何時才醒。
門就在身後,在他倒下以後,外面的結界就如魔牽索一樣,同時失效了,現在就是逃跑的最好時機!簡禾揉著摔疼了的肩胛骨,手已經摸到了門,腦海裡突然閃過了蘇棠說過的話,她咽了口唾沫,遲疑地頓住了。
在玄衣父親過世的那一個月裡,蘇渭因某個緣故,半死不活地在房間裡躺了半月。且這個消息沒有聲張出去。直覺地,簡禾總覺得他和玄衣父親的身亡有關係。
當年照顧他的人的神識,也有可能被遮擋住了。若是想知道當年發生了什麼事,有一個最直截了當的辦法,就是進入蘇渭的神識。然而平時的他這麼警惕,身份又是覓隱的少主,玄衣壓根兒無法接近他的身,就算接近了,也找不到機會探他的神識。
好巧不巧,他正值意識不清,或許就是一探究竟的最好機會!
如果她從這扇門跑出去,之後蘇渭醒過來了,就沒有這麼好的機會接近他的身了。
以上的思索都在電光火石之間,簡禾做了一個很大膽的決定。她靠牆慢慢地摸了過去,用牆上的東西戳了他的臉一下,確定沒有反應後,她飛快地用落在地上的那根掛滿細釘的長索將他綁住了。
就算他醒了,一時之間也是掙不脫這東西的,這樣就安全了。
隨後,簡禾忙不迭捏住鼻子,將屋中所有的香爐都弄熄了,開窗散味。
回到蘇渭身邊,簡禾惡向膽邊生,先左右開弓地掄了他十多個響亮的耳光,打到他兩邊臉高高腫起,自己的手也打得火辣辣的,才舒爽了點,算是出了口惡氣。
魔族人若要看同族的神識,簡單得很,只要對方比自己弱就行了。要是玄衣在這裡就好了。她是人,沒辦法直接去探,只能用最簡單粗暴的法子——讓蘇渭重傷,在他吊著一口氣的時候,神識的壁壘就會減弱,將她吸納進去。
牆上就有很多刑具了,但是殺傷力太大。雖然很想弄死這個人渣,但還要留著他的命來看神識。
簡禾最終挑了個花瓶,在蘇渭的旁邊蹲下。她這一輩子,雖然愛捉弄人,也不安分,但其實是個十分心軟良善的人,手上從沒有沾過誰的血。今天就要在這裡破戒了,簡禾心臟狂跳,猛地掄起了花瓶,朝著他的頭砸下去——
「咣當。」
花瓶終究沒砸到蘇渭的頭上,而是滾到了一邊去。
這是因為,有人從身後抱住了簡禾,將她抱離了蘇渭的身邊。簡禾以為是蘇渭的侍衛來了,手腳並用、瘋狂地掙扎了起來。就在這時,她的耳後響起了一個聲音,猶如在渾濁的水中漏入了一線光:「簡禾,別怕,是我。」
簡禾眼睛微微睜大,痙攣的肌肉陡然鬆弛了下去,跌坐在了玄衣的雙腿之間。
被她一帶,玄衣也坐到了地上去。他攬住了簡禾的頭,聲音微微發啞:「我差點來晚了……你沒事吧?」
他胸膛中的急促心跳,仿佛通過緊貼的身體,直直地敲到了她的心上去,一下一下,越發激烈。
簡禾垂落在兩邊的手,不由自主地換了個方向,用力地回抱了玄衣一下,使勁地搖了搖頭:「沒事,不晚,你來得一點都不晚。」
方才掙扎過,她的頭髮亂七八糟的,除此以外,倒沒有什麼不適——全身最痛的地方,就是扇耳光扇到發紅的手了。
半空中,一隻圓滾滾的鳥獸正急速地撲扇著翅膀,小爪子中還勾著她一隻紅珊瑚耳墜,繞著他們飛來飛去。
在被打暈的時候,她的耳墜因為拉扯而落到了泥土中。這鳥獸還挺聰明,知道自己不是人的對手,又口不能言,轉頭就叼著耳墜,躲進了蘇棠的行宮中。那侍衛原本想順手抓住它的,見狀就不耽擱了,直接帶著簡禾回去覆命了。
蘇棠見到簡禾的鳥獸去而複返,正有點奇怪,就看到它爪子上勾著的紅珠子,頓時知道發生了不好的事。在鳥獸的帶領下,他迅速找到了玄衣所在的地方。
幸好鳥獸先找了他,那種地方有結界,尋常的魔獸無法進入。若非有蘇棠在,不知道玄衣要多久才會出來聽到這個消息。
嘴上說著一點都不怕玄衣,但蘇渭估計還是有點心虛的。再說,他知道蘇因看不慣他這樣的怪異癖好,所以一直都將女人秘密地運到行宮外「享用」。這裡就是他在覓隱中的另一個隱秘的住所,除了他和心腹之外,沒有人知道。用盡辦法讓他的手下吐了實話後,才找到了路。
還沒進門,他就已經嗅到了十分淆亂的腥味。一進門,滿牆是觸目驚心的刑具,翻滾的殺意更是暴漲到了極點。他不敢想像,簡禾是否已經凶多吉少,是否又已經遭遇了她說過的折磨。
是他太自大狂妄,低估了蘇渭對他的敵意,以及他對簡禾的渴求心。還以為只要留下了氣味,就不會有人動她了,差點就釀成了不可挽回的後果。
「以後……」玄衣的指骨微微發白,一字一頓道:「一定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了,我……」
「玄衣,這裡這麼難找,你還是千方百計地找到我了,謝謝你。」簡禾打斷了他的自白,捧著他的臉,笑眯眯道:「況且我也沒什麼損失,你不要用這麼自責的語氣跟我說話呀。」
話音剛落,她的手就被玄衣抓住了,他盯著她的手掌道:「你的手怎麼腫成這樣了?」
簡禾:「……」
看出了他臉色中的一點心疼,簡禾既開心,又莫名有點心虛。她抽出了一隻手,指了指地上那個臉已經腫成了豬頭的蘇渭,乾笑道:「沒事啊,他比較慘。」
剛才蘇渭的頭沒朝向這邊,這時才看清了其慘狀的玄衣:「……」
「好了,先不說這個了!玄衣,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說。」簡禾迅速把蘇棠的話轉述了一遍:「我剛才之所以想用花瓶砸他,就是不想放過這個機會。玄衣,你快摸摸看他是不是有兩顆元丹!」
玄衣閉目一探,搖頭道:「沒有。」
「那就快進他的神識裡看看,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說罷,她想去拾起那個滾開了的花瓶。玄衣卻按住了她,有幾分好笑地道:「不用這麼麻煩。」
他以五指扼住了蘇渭的脖子,慢慢加大力氣。簡禾在他的身邊,即便是在昏迷中,也能感覺出蘇渭的痛苦,微微掙扎,甚至手腳抽搐。
從頭到尾,玄衣的面色都極為平靜,平靜得有點冷酷。只看他的上半身,根本不知道他在殺人。這是簡禾從沒見過的玄衣。直到聽見蘇渭的喉頭傳來了一聲輕微的喉骨裂開的脆響,他的嘴角溢出了些許暗紅的血,玄衣才鬆開手來。
簡禾心驚肉跳:「他不會死了吧?」
「不用擔心,我說弄到半死,就只會弄到半死。」玄衣抬手,捂住了簡禾的眼睛。
一眨眼,身畔的環境已經大變,奢華的行宮,明亮的水晶燈,全都不見蹤影,這是一片無盡的黑。
二人自然而然地手牽著手,往前踱步。不論前面會看到什麼,簡禾都做好了心理準備,一定要睜大眼睛,陪玄衣一起看。當年的事,封家也有參與,她也想知道真相。
忽然,百米外的混沌中,出現了一道熹微的亮光,遽然擴大,將兩人吸納了進去。
緊握的手不曾鬆開過,簡禾深吸一口氣,夏日時特有的蟬鳴夾雜著風聲潮水一樣灌入了她的耳中,甫一睜眼,便是銀白色的月光,以及一望無際的山林鬆濤。
這裡是——近五年前的西朔山!
在明面上未曾出現過在西朔山的蘇渭,記憶中竟然有西朔山的那一夜。他果然與這件事是有關係的!
前方的山谷中有些怪聲,玄衣與簡禾對視一眼,飛身過去。
看清了眼前的景象,簡禾的心臟瞬間被一隻無形的手捏緊了,忘記了跳動。
偌大的山地中,躺著坐著許多還在喘息的魔獸,似是才經歷過一場激烈的戰鬥。一頭玄色鱗片的巨獸正躺在了懸崖邊,虛弱地喘著氣,正是惡戰以後,暫時無法維持人形的玄燁。
玄衣的瞳孔一縮,搖搖晃晃地走近了兩步,顫聲道:「……父親。」
這個時候的玄燁尚算清醒,只聽他聲音低沉道:「蘇渭,你為什麼要跑來西朔山這邊闖禍?若非我就在附近,收到了你的求援,恐怕你此時已經身首異處了。」
樹下的陰影中,坐著一個渾身是血的人。他也受了不輕的傷,但總歸還是比玄燁要輕的,起碼還能維持人形——正是蘇渭。他抖著道:「我怎麼知道那個女的會是仙門世家的獨女,沒人跟我說……我什麼也沒做過,我只是在玩鬧時,錯手殺了她。就是這樣了,別的沒有了……」
玄燁睜開眼睛,犀利地盯著他:「真的只是這樣?」
蘇渭一臉萎靡不振,閃爍其詞:「這……」
「罷了。這件事等你父親來了,你再如實向他交代。」或許是覺得自己不便代兄教子,玄燁不再多言,望瞭望天,道:「我已經向你父親送去了求援的信,我的部下去了前方探路。在他們回來之前,你不要四處亂跑,就在此處替我守著。我需要時間調息,慢慢恢復傷口。」
旁觀的簡禾死死地握緊了拳頭。
原來如此!
和她猜測的一樣,玄燁並不是無緣無故就來西朔山送死的。同樣地,遭到仙門圍困的人,也根本不是他。
他只是因為收到了義兄之子的求援,才會趕來這裡,將真正犯了事的蘇渭帶出重圍。
甚至於,在救出蘇渭後,他也只是受了傷,只要保有元丹,過一段時間就可恢復,本來是不會死的。
至於仙門為何要圍困蘇渭……從他剛才說的話,再結合他施虐的癖好——可知他一定是對那位仙門世家的姑娘做出了極其殘忍之事,才會像過街老鼠一樣,被震怒的仙門圍困。這個渣滓!
不曾懷疑過蘇渭會做什麼,玄燁力氣不支,說完那些話,已近乎於半昏迷狀態。他閉上眼睛,靜靜地等候傷口癒合。就算聽見了蘇渭走近的聲音,也沒有回頭去看。
直到——一把銀光閃爍的劍紮進了他的下腹。
玄衣的心臟驟停,怒吼道:「父親!!!」同時,不顧一切地伸手去擋,想推開行兇的人。可是,他身體的虛影卻穿過了刀刃。
這荒誕的一幕,在無情地嘲笑著他的努力——畢竟,在神識中流淌的記憶,是不可被改寫的。無論殘酷還是美滿,都只能旁觀。
鮮血漏過了玄衣的手,卻切切實實地濺在了蘇渭的臉上。
像是鬼迷心竅了,直到這一刹那才回過神來,蘇渭白著臉,抖著手,握住劍柄,喃喃自語道:「不能怪我,你不能怪我,是你自己背對著我的。我太疼了,死兩個不如死一個……反正你也不行了,還不如把元丹留給我……」
換了是平時,十個蘇渭也不可能剖下玄燁的元丹。可若是為了護住義兄之子而經歷了一場激烈圍攻的玄燁,那就不好說了。
將同一句話叨念了好幾次,蘇渭找回了信心,臉部表情微微扭曲,將短劍拔了出來,又一次紮了進去。
一直紮,一直紮,血滴飛濺,瘋狂地將無法反抗的玄燁下腹紮成了一個血肉模糊的血洞,袒露出了一顆閃爍著微光的元丹。
玄衣周身都漫出了濃鬱的黑霧,眼眶猩紅得嚇人,卻礙於自己只是一抹虛影,根本攔不住蘇渭的暴行。
目睹至親在眼前遭到殘酷的對待,明知自己無能為力,卻無法錯開目光,只能眼睜睜地受著。紮在上面的每一刀,都仿佛紮在了他的身上,痛得渾身都在打顫。
終究只有十九歲,玄衣受不住這樣的淩遲,手背青筋爆凸,跪在地上,崩潰且癲狂地道:「找死!你找死!我要殺了你!」
明明只是旁觀者,不知為何,簡禾也感受到了那種錐心的無力感。她恐懼地看著玄衣,臉上也不知不覺淌滿了淚水,既有憤怒,也有悲傷,更多的是心痛。她哆哆嗦嗦地撲在了玄衣的背上,捂住了他的眼睛,道:「玄衣,不要看了,求你!」
在他們的眼前,玄燁最終睜著眼睛,停止了抽搐。
元丹一旦離體,魔族人的身體就會立即灰飛煙滅。蘇渭捧著那顆元丹,呆滯地坐了沒多久,蘇因就領人來了。
在得知他殺了玄燁以後,蘇因摒退了其他人,氣得發抖,揚起手來,狠狠地甩了蘇渭一個重重的耳刮子,將他整個人都打飛到了數米之外的樹樁上,爆喝道:「你這個……這個混帳!」
「爹,爹……」蘇渭口角流血,膝行爬向了蘇因,跪下來哀求道:「我知道錯了,你不要殺我……我在西朔山巧遇到了玄燁被仙門追擊,我也不知道他做了什麼,我只是被他連累了!」
「你為什麼要殺他?!」蘇因拽住了的衣領,又是兩個重重的耳刮子:「你讓我如何跟玄衣交代?!」
「我太疼了,又怕死,怕活不到你來,才會一時鬼迷心竅,要了他的元丹的,我真的是鬼迷心竅!」蘇渭捧出了元丹,涕淚橫流道:「爹,你一定要幫我。這件事一定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一定要瞞好,我可以將這顆元丹獻給您……」
蘇因看向那顆流光四溢的元丹,喉嚨微微發緊。
旁觀的簡禾噙滿了悲憤的淚水,一瞬不眨地盯著這一幕。
玄衣的嘴裡溢出了一陣輕微的鐵銹味,他抬起手來,眼珠隱隱浮出了一層可怖的血色,慢慢地將簡禾捂住他眼睛的手給捊了下來。
他必須——親眼看到最後。
之後的神識,便是斷斷續續的了。玄燁已死,在剩餘的選擇中,他最終選擇了保護自己的兒子。任何人都敵不過強大力量的誘惑,尤其是像他這樣的、力量已經快要到頂的一方霸主。最終,他接受了蘇渭奉上的元丹。
玄燁的手下回頭來找時,發現主人已死,自然會驅動魔獸與之抗爭,結果也被收拾了。沒想到這些餘留下的魔獸屍身,會成為一個破綻,並被簡禾發現,最終傳到了玄衣的耳中。
……
猶如經歷了一場漫長的噩夢,淚水是在夢裡流的,但簡禾醒來的時候,還是覺得雙眼腫痛,連神識是什麼時候結束的也不知道。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看清了——此處已不是蘇渭自己的行宮了,而是一座十分整潔的小木屋。
衣裳已經換了一套乾淨的了,不過比她慣常的尺寸要大一些。簡禾摸了摸,才發現這是男式的衣裳。
那隻鳥獸團子在枕邊蹲著,難道說……這裡是玄衣自己住的地方?這衣服是他以前穿過的?
簡禾不假思索,跳下了地,跑到了外面去,看到草地上的一條清澈的溪流邊,坐著一個人。
玄衣漠然地盯著溪水,不知道在想什麼。
雖然玄衣的年紀比她大,但是,在看見他這個模樣以後,簡禾居然油然而生出了一種十分強烈的疼愛他、保護他不受傷害的衝動。她咬手指,躊躇了一會兒,也不知道該怎麼去安慰他。
在娘親過世時,她很難受,她爹陪她在娘親住過的地方坐了一夜,讓她感到了一絲安慰。後來她爹急病去了,她甚至沒有多少悲傷的時間,只能自己整理好心情。
雖說她兩位至親的離開都不像玄衣的父親這麼慘烈,不過,這種時候,任何安慰都是蒼白的。
簡禾也一屁股坐在了石頭上,握住了玄衣搭在膝上的冷冰冰的手,陪他坐著。離得近了,簡禾聞到了一陣輕微的鐵銹味。
玄衣還穿著昨日的那一襲黑衣,衣裳的邊緣繡了一圈精緻的銀絲的。在燦爛的日光下,簡禾才看到,他長袍末尾那一圈銀亮的繡紋已被染成了不詳且濃鬱的烏黑色。
那是從血流成河的地方拖曳過後,所留下的證據。
透過這觸目驚心的血跡,簡禾的眼前仿佛出現了這樣的情景——苟延殘喘的蘇渭身上綻開了一朵朵血花,向四周流淌開來,逐漸攀上了玄衣的衣角。
第一眼就看到了痛恨的人,只要是血性尚存的人,都會當場為父報仇。蘇渭這個人渣,估計不僅死了,還死得極為痛苦。
心中已有了揣測,簡禾卻沒有問。從中午坐到了夜深,直到露水蒙上了眉梢。玄衣慢慢地吐出了心間的濁氣,側頭看向他身旁打瞌睡的女孩。
餓著肚子的簡禾已經坐困了,不知不覺中挨著他,委委屈屈地縮成了一團,連在夢中也不放開手,像是某種可以讓人安心的儀式,帶著孩子氣的執拗。
他全身都是冷的,唯一有溫度的部位,就是被她握住的手,捂得都有點熱了,沁出了汗水。就是這一簇小小的火種,讓他在漫長的黑夜不至於真的凍僵。
玄衣以十指相扣的姿勢,將她的小手放在了心口上——這個人,他一定要守好,不能弄丟給其他人撿了去。
簡禾覺得自己真的挺有出息的,餓著肚子也能打瞌睡,好在沒有睡死。在玄衣打算將她抱回房間時,簡禾就醒了。
在木屋的桌子上,擺著一直用火焰溫著的食物。簡禾飛快地喝了碗粥,擦了擦嘴,道:「玄衣,這裡是你自己的家嗎?」
「是我一個沒有人知道的落腳處,已經離開覓隱了。」
原來已經回到人間了,簡禾忍不住把身子探前了些,忐忑道:「蘇渭他……」
「死了。」玄衣擱下了碗,仿佛看出了簡禾想說什麼,道:「不過,你還是別知道怎麼死的比較好。」
聽這意思,應該是死得很不舒坦了。簡禾鼓了鼓腮幫子,道:「我其實不是真的好奇過程,就是不想便宜了那個人渣而已。那你爹的元丹怎麼辦?」
「放心。」玄衣漠然地垂眸:「我今天就會去要回來。」
簡禾脫口而出:「今天?!這麼快?!」
「此事宜早不宜遲。這也是我將你帶離覓隱的原因,一旦我動手了,覓隱必將大亂。」
「等一下,你別鬧得像在跟我交代遺言一樣啊。」簡禾忍不住坐近了些:「我知道你報仇心切,又吃了蘇渭的元丹,可他爹都修煉那麼多年了,你單槍匹馬過去,怎麼會是他的對手,這樣也太冒險了吧?有難處說出來,我一定會幫你想辦法的啊。」
玄衣出神了片刻,眼底閃過了一絲奇怪的光澤:「世上沒有不用冒險的事。不過,有一件事,你的確可以幫上我的忙。」
簡禾小狗兒一樣猛點頭:「什麼?你說!」
話剛說完,她就感覺到後頸微微一酸,兩眼一黑。隔了不知多久,她才醒來,天都亮了,玄衣早已不知所蹤。桌上留有紙條,叮囑她——若在三天以內沒見到他回來,不管聽沒聽到任何消息,都要有多遠跑多遠。
雖然明白玄衣是為她好,她去了也就是個累贅,但在關鍵時刻被扔下,簡禾還是氣得直跳:「喂!豈有此理!!!」
小鳥獸繞著她飛來飛去,嘰嘰亂叫。氣暈頭的簡禾逮住了它,搓圓按扁了一頓。
沒有玄衣的帶路,根本找不到覓隱的入口,自然,也無從得知裡面的情形。將她扔下後,玄衣沒有限制她的行動。不過,簡禾有種預感,若是現在轉身就走,她和玄衣的緣分就到此結束了。
忐忑又焦躁地等到了第三天的傍晚,簡禾正蹲在溪邊喂魚,忽然聽見了那隻小鳥獸在啼鳴。她精神一振,忙不迭扔下了魚糧,追著它往樹林的深處跑去。
西斜的陽光穿透枝丫的縫隙,整片山野籠罩在了一層昏黃微紅的夢幻光暈中。遠遠地,簡禾就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扶著樹,晃晃悠悠地朝這邊走來。她大喜道:「玄衣!!!」
和三天前相比,玄衣的臉色要差很多,衣衫上暈染了斑斑點點的血跡,自然下垂的手中執著一支滴血的長簫。
簡禾三步化作兩步,撲到了他面前:「你沒事吧……」
突如其來地,她的眼前投下了一片陰影。
長簫落地,消散成了雲煙。
玄衣低下頭來,溫熱的舌頭頂開了她的唇縫,飛快地將一顆微涼的東西推了進來,這才鬆了口氣。
簡禾一不留神,就將它咽進喉嚨裡了。顧不得羞澀了,她捂住了還涼颼颼的喉嚨,不可思議道:「你喂了什麼給我吃?」
玄衣輕喘了一聲,道:「是元丹。」
上一輩子的玄衣,其實從未計較過父親的元丹不歸他所有,也從未吝嗇於付出。
他無法接受的,是被最喜歡的人欺騙的事實。在極度的失望和憤怒中,聽不進任何解釋的他,最終打出了不可挽回的一掌。
在無望等待搜魂陣起反應的十年裡,他不止一次想過,假如在一開始,那顆元丹就在他手中,而簡禾又有需要,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喂她吃下去。額心的鱗片都可以拔給她,身外物又算什麼?
時間流轉,本心卻沒有改變。這就是上輩子幻想過的情景,隔了一世還是成真了的原因吧。
只不過,接受的人的反應,卻和他想像的差很遠。簡禾臉色大變,想也不想就拒絕道:「我不要!你怎麼可以給我呢?!」
這唯恐避之不及的反應,和預期差太遠了,玄衣眉毛一跳,有點不爽,道:「為什麼不行?你都要耗上幾十年帶我遊歷九州了,這就當作是定金吧。」
一時之間竟找不到理由反駁,簡禾結巴了一下,道:「可、可是,你給了我也是浪費啊,我是人,吃了元丹,最多可以百毒不侵、傷口快速痊癒,根本沒法調動裡面的靈力,不是暴殄天物麼?它在你手上才可以發揮出最大的力量。」
玄衣輕扯了一下嘴角:「我沒想過依靠吃別人的元丹來提高修為。就算沒有任何元丹的加持,我照樣會比很多人厲害。」
自然,在手刃了殺父兇手後,他也沒有放過幫兇。不過,在取回了屬於自己的東西以後,玄衣並沒有吞下蘇因的元丹,而是將它喂給了一個更適合的人——蘇棠。本可能延伸下去的仇孽、接踵而來的紛爭,就這樣被終止在了今天。
玄衣和蘇因,終究不是同一類人。
「你知道蘇因在臨死前,和我說了什麼嗎?他說:『我等了這天很久,終於將你父親的東西還給你了』。我回答他——」玄衣用額頭抵住了簡禾,傲然地道:「『不是你還給我,是我自己要回來的』。」
簡禾用力地點了點頭:「嗯!」
話已至此,支使的力量終於耗盡,玄衣微微晃了晃,疲憊地倒在了簡禾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