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裴夙隱那只是一種曾在密集的殺戮中練出的保命直覺,而霍寧珘站著的地方,的確是一片昏暗,看不清楚人影。卻足以令裴夙隱戒備起來。
裴夙隱看不清霍寧珘,但他與陸蒔蘭站的地方卻燈火輝煌,無法隱藏。
霍甯珘發現,陸蒔蘭穿的已不是她從東津衛消失時的那身衣裳,而是一身絳紅色銀絲刺繡的窄袖錦衣。她平時穿的以青色為主,很少穿這樣的顏色,令那張肌膚顯得越發晶瑩。
至於那個男人……霍甯珘審視著裴夙隱。
藺深低著頭,此刻的七爺雖然默不作聲,但身上斂而不發的冷沉氣息,卻是叫他這從小跟著對方的人也不敢多話。他對這主子也算了解,知道七爺親眼看到陸御史好好的,總算是放心。但又看到……這麼一個人跟在她身邊……
最重要的是,陸御史看起來與她身邊的師兄關係很是不錯,至少比跟七爺在一起要放鬆。
七爺因為擔心陸御史的安危,為了儘快找到她,除了明面情報人員和密探,將他與四爺埋的暗線也用了。
四爺腿疾之後。七爺在明面上,四爺轉為暗,說是閒賦在家,但實際卻在培養一批暗士,這些人輕易是不會動,因為,霍家兩兄弟始終提前準備著霍家的退路問題。若是有一天,一旦天變,這些安插在各路的死士,便是最後接應的底牌,不能暴露。這些人暗中培養起來,不露蛛絲馬跡,但這回為了尋找陸御史,卻是連他們也動用。
霍寧珘開口道:「發現陸御史的時候,她就與那商隊的人在一起?」
藺深頷首:「是的,七爺。」
「商隊……」霍寧珘道:「真的是商隊?」
藺深道:「目前查到的,確是如此,這商隊過去便曾經過數城,都是守城軍士驗過身份的,且隊裡都是熟臉孔,所有蹤跡都有跡可循,做的也的確是正經生意。這次與陸御史在一起的,都是商隊中的熟臉孔。」
「但……」藺深微頓:「陸御史具體怎麼和他們湊到一起,還得晚些問她本人。」
「那個男人又是誰?」霍寧珘看著陸蒔蘭與那男子相處時熟稔,放鬆的神態。所以……這壓根不算擄,陸蒔蘭自己也根本沒有逃跑和反抗之舉。
陸蒔蘭做了官員以後,在官場表現得十分謹肅端凝,在這個男人面前,倒是玩心未褪的樣子,像個小少年。說明兩人相識於年少,身份也沒有高低之分,私交的確很好。
「正是陸御史的師兄,裴夙隱,曾在國子監求學。」藺深趕緊道:「這師兄也是被發現時,就與陸御史在一起。」
霍甯珘聞言,沉默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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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夙隱那邊則道:「師弟,我們再去街上逛一逛,然後回客棧可好?」
陸蒔蘭答:「好。」畢竟在南京待過那樣多年,是有感情的,故地重遊,她也感觸良多。她便道:「要不,去先前哥哥猜燈謎的地方,繼續罷?」
「好。」裴夙隱知道,陸蒔蘭還放不下陸槿若。
因為要上臺,周圍看熱鬧的人太多,裴夙隱便給陸蒔蘭戴了一張白色繪紫蘭的面具,自己也戴了一面白色繪蘭草的,才跟著她上臺去。
這家花燈老闆的燈謎不知去哪裡收集的,很是有巧思,陸蒔蘭這一猜,就猜上了癮。那老板擦著汗,這個看起來文質纖弱的小公子是要將獎品全部贏走?那他今晚就虧大了!
裴夙隱唇角略含笑意,突然,神色微斂,側首看向人群中的一個方向。
是一個身形出眾的男人。那男子慢慢上了臺階,黑色繡角的衣擺隨著他的步伐曳動,不緊不慢,走路的姿勢十分沉穩。卻是戴著一張惡煞面具,徑直朝著裴夙隱與陸蒔蘭站著的地方走來。
那老闆咬著牙看向陸蒔蘭,繼續取了下一盞燈,他已經拿出壓箱底的難題了,這人還在猜,到底要猜到什麼時候!
陸蒔蘭饒有興致要繼續猜下一道謎題,一道略低的嗓音竟然在她之前就答了出來。
這聲音……她全身僵滯,腦中有一瞬空白。隨即不敢置信,轉過頭來上下看看這面具男子的身型,那峻挺自若的站姿,還有墨色如錦的頭髮,甚至是那熟悉的壓迫感,卻叫她不得不信。
她怔怔看著面前出現的男子,動了動嘴唇,無聲地道:「首輔……」
霍寧珘那雙眼睛朝她看來的時候,能勾魂攝魄一般,叫陸蒔蘭愈加確信無疑。
不過,他只看了陸蒔蘭片刻,便將目光投向她身後不遠處的裴夙隱。
看著陸蒔蘭這反應,裴夙隱頓時明白了,這男人是誰,也明白了先前感受到的危險感因何而來。雖然,他從前並未與霍寧珘打過照面,只是看過畫像。
裴夙隱自然知道東津衛天翻地覆地在找陸蒔蘭,只是他沒有告訴陸蒔蘭而已。直到看到霍寧珘這樣快親自出現,他這才知道,他和陸槿若,之前都低估了霍甯珘對陸蒔蘭的重視程度。
他的目光也轉向霍寧珘,視線交匯。兩個人都是心思叵測,深如淵海。
旁邊的那花燈老闆見陸蒔蘭獨霸燈謎台這樣久,終於被人搶答了,一臉喜氣洋洋地朝陸蒔蘭露出送客的表情。
陸蒔蘭現下哪裡還顧得上那老闆,再說她猜燈謎就是為了應景好玩,本來就沒打算要這老闆太多獎品,只想要那一盞讓她想起阿眸的小貓燈意思一下。不過,現在,卻是連那小貓燈也忘記,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首輔來了。
但現在看熱鬧的人這樣多,首輔既然戴著面具,說明不想以真實身份示人,陸蒔蘭也沒有貿然上前行禮。
倒是裴夙隱還記得陸蒔蘭先前說想要那盞小貓燈,幫她拎上了,說:「師弟,既然有人接上燈謎,我們便回去罷。」
陸蒔蘭躊躇片刻,她覺得不好看到首輔來了就走,而且,無論從公務上,還是私人突然失蹤這件事,她都有必要給霍寧珘彙報一下。儘管首輔看起來……現在不宜招惹。
陸蒔蘭又想了想,憶起這位首輔是很善於清算舊賬的,便決定主動一些,低聲道:「師兄,我似乎看到了認識的人,我要先與他說幾句話,你能不能等等我?」
裴夙隱自是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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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甯珘卻比陸蒔蘭還要先下了台去,陸蒔蘭立即跟上,霍寧珘一直走到一處人鉸少,又比較偏僻之地,才停下腳步。
陸蒔蘭趕緊上前兩步,道:「下官見過首輔。」
霍寧珘這才先摘了面具,又看著陸蒔蘭臉上這與裴夙隱相似的面具,蹙了蹙眉。
陸蒔蘭當然也跟著摘面具,她有些緊張問道:「首輔,您……怎會在這裡?」
霍寧珘臉上沒有一絲表情,隻借著暖黃的燈輝深深看她,問:「你覺得呢?」
總不可能是特地來找她吧?陸蒔蘭思考著這個可能性,心下跳得越發的快。
霍寧珘便道:「你是怎麼從東津衛到這裡的。」
她說著早已打好的腹稿,道:「是這樣的,我那天到漁村進行走訪,突然昏迷,不知是什麼人將我帶離了東津衛,但是,後來我被師兄和他的朋友救了。我……想著都到了南直隸,恰好逢恩師壽誕,便想登門一賀後,再趕回京中。」
陸蒔蘭知道,霍寧珘未必會信,但是,她只能這樣說。
霍寧珘聽了,並不表態,也未在此時深究她的說辭,只是道:「師兄?就剛才與你在一起的那人?」
「嗯。」陸蒔蘭點點頭。
首輔的態度,讓她略微放心。陸蒔蘭還沒有發現異常,反倒覺得霍寧珘今天格外好說話。因為,她與謝三哥謝遇非也十分要好,但首輔對謝遇非也是一視如常。她過去還曾向首輔舉薦過自己的另三名同窗,首輔瞭解之後,都選用了。
在她心中,首輔用人向來是很公正的,很多新提任的官員也的確都是才德頗佳。她本就有心想向首輔引薦自己的師兄,見霍寧珘主動問起,便說:
「首輔,我這位師兄出身嶺南鬆兆府裴家,就是一代大儒裴騫舉家南遷的裴家,他在家行二,之前在族學念書,後來在國子監學習一年,才情見解都遠在我之上,很受我的恩師喜愛。現下……因為人過於清傲,得罪了人,此前都閒散著。因此,下官想向您舉薦。」
接著,陸蒔蘭還隨口背誦了一段師兄過去關於治水的策論。
霍寧珘看著她提到師兄時既自豪又惋惜的神態,眸色難辨,卻是聲色不動地贊同她的話,道:「詩書世家出身,又在國子監就讀過,才賦拔眾,如今卻寂寂無名,的確埋沒良才?」
陸蒔蘭見首輔這表態,立即頷首:「是啊。我也是這樣認為,因此,特地向首輔舉薦。」
她不是勢利之人。雖然首輔位尊,師兄位低,但這卻是自己的師兄,她不可能因為首輔就冷落師兄。
霍寧珘唇角微抿,意味不明地笑,道:「藺深,便將陸御史的師兄叫過來罷。」
見裴夙隱走過來,陸蒔蘭便朝他道:「師兄,這位是首輔。首輔是個惜才又洞察之人,聽說了師兄際遇,特地召見。」
裴夙隱自是已摘下面具,恰到好處地表示完驚訝,面色滴水不漏,行了一禮,道:「小民拜見首輔。師弟恐怕是過贊了。」
「這樣謙虛做什麼。」霍甯珘與裴夙隱對視片刻,眼眸深處含一絲挑釁戾意,語氣卻是淡淡道:「陸御史並非頭一回向我舉薦同窗,你是第四個,她對同窗歷來關照。只要是她提的,我多少會予以考慮。」
裴夙隱沉默片刻,幾不可察地冷笑,答:「首輔說得是。畢竟同窗之誼最是深篤,非旁人能比。」
陸蒔蘭其實挺擔心自己與首輔的曖昧關係被師兄知道,聽到霍寧珘最後一句,總覺得將他們的關係說得有些過於親密,便轉移他注意道:「首輔今晚是打算住在哪裡的?是去驛所還是客棧呢?」
藺深便道:「陸御史,首輔也才到南京,我們尚未入住。不知陸御史是住哪家客棧?既然遇到了不妨一道?」
首輔都這樣給面子,要任用師兄,再說她自己還理虧,陸蒔蘭當然道:「好啊。那便與我們一起。」
一行人果然被陸蒔蘭引著,回到她與裴夙隱住的客棧。
見陸蒔蘭與裴夙隱的房間都在這家客棧二樓的一角,兩間屋安排在一起,一層樓別無他人。藺深自然將霍寧珘的房間也定在一起。
霍寧珘入客房前,突然又問陸蒔蘭:「柳慎石哪天的壽辰?」
陸蒔蘭便答:「我老師明天的壽誕。」
霍寧珘便道:「藺深,讓人去給柳祭酒送個拜帖,就說我明日也登門道賀。」
「是。」藺深立即派人去辦。
陸蒔蘭怔了怔,見首輔與裴師兄都各自進了屋,她便也準備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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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夙隱身邊一人點燃了燭火,將聲音壓得極低道:「爺,可要與柳祭酒事先布下死局,待明晚霍甯珘參加壽宴,將其一舉狙殺。」
另一人也道:「不錯,霍寧珘的威脅,遠比蕭衝鄴要大。這個機會,一旦錯失,恐怕很難再有。」
裴夙隱思索片刻,道:「霍寧珘看似輕狂,實則城府極深。他既提出要去柳府,便不會不做準備。」
又道:「而且,師弟明天也在。她心善,霍寧珘答應了要為我安排前程,又算是因她而入的柳府,或是霍寧珘真的死在柳府,她……將來有一天,她未必猜不到真相。」
那兩人明白這是不做殺局之意,對視一眼,都答:「是。」便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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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蒔蘭回了房間,正打算先坐著歇一會兒再洗漱,卻聽見敲門聲。
她打開門,驚訝地看著門口的男子。
霍寧珘步入屋內,肅著一張臉道:「怎麼?陸御史覺得,你莫名消失這樣多天,這件事,咱們就算扯清楚了?」
他低頭看著她那微微圓張的嬌豔欲滴的小嘴,難道她以為他就這麼放過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