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虞被帶入重組家庭。
她以為自己逃離了噩夢,但只不過是跳進了另一個噩夢。
在外婆家只是乾活,在這裡,除了乾活還要遷就弟弟,她是弟弟的仆人,照顧他吃喝拉撒,好事輪不上,壞事落頭頂,沒少挨罵挨打。
母親格外嫌棄她的名字,卻不肯改,說是要記住無情的渣男,也將她視作恥辱。又因為她從小長得比同齡人高,骨架寬大,總被人說不像個女孩子,將來嫁不出去,討厭她,憎恨她。
初中畢業時,母親要她去念中專,學一門技術早點出去打工賺錢。當時她已經被縣裡最好的高中錄取,她知道一個人的力量很渺小,也知道學校不想放棄優秀生源,便動員了老師、社區等一切可以動員的外部力量,說了幾天才說動母親。
雖然順利念上了高中,但那三年江虞過得並不順利。學費是母親“借”給她的,將來要還,吃飯是自己帶饅頭配剩菜,買教輔資料是用撿瓶子賣的錢,穿了三年的校服裡面永遠是母親的舊衣服。
她本就搖搖欲墜的自尊在這三年裡被徹底摧毀。
那時候最大的夢想是逃出去,逃離這個令人窒息的地方,所以她吊著一口氣,吊著一股倔強,熬啊熬,等待著畢業。
好不容易熬到了高三,高考前一天家裡風平浪靜,母親甚至還對她說好好發揮,到了考試那天早晨,她被鎖了起來,關在房間裡……
那是她人生的深淵,也是她人生的轉折。
一張火車票,江虞從小縣城逃到了大城市,沒有學歷沒有背景,只能打零工,去飯店端過盤子,去工廠做過流水線,後來機緣巧合之下,為三千塊獎金報名了模特大賽。
她長得高高瘦瘦,臉廓清晰立體,正好符合報名條件,反正也不知道能做什麽,不如去試試。
就是這一試改變了她的命運。
從家裡逃出來之前,她偷偷拿了戶口本去改名字。
希望自己未來一路無論經歷多大風浪都能安然無虞,便取了“虞”字,一個很中性的字,也意在擺脫從小到大由性別刻板印象帶給她的痛苦。
她,江虞,只有生理性別,沒有社會性別。她首先是一個人,然後才是女人。
如果她的出生是為取悅別人,那麽她就偏要為自己而活。
在外闖蕩十幾年,從無名小野模到國際超模,事業是一束光,照進她虛無黑暗的生命,讓她脫胎換骨,找到真正的自己。很久很久了,久到她以為自己從過去的陰霾中走了出來。
但其實她只是暫時忘記了。
舊名字是插在心頭的刺,是她曾經卑微如泥土的證明,是她這輩子難以抹去的恥辱。
兔子是食草動物,她屬兔,但她可不是吃素的。“江挽因”這個名字每看見一次,就深刻提醒她一分,向前走,別回頭。
……
窗外天色愈暗,高樓大廈燈火輝煌。
江虞渾身僵硬、冰冷,手上薄薄的幾張紙捏出了折痕,她死死盯著“江挽因”三個字,肩膀止不住發抖。
一點霧氣漫上了眼角。
這是她的屈辱,是她的不堪,是她拚盡全力藏起來的狼狽,只有她身邊最親近最信任的人才知曉全貌。而程蘇然,她養的金絲雀,就這麽莽撞地闖了進來。
她的尊嚴,她的壁壘,頃刻間破碎了,暴露出真實的不堪的她自己。那一刻,她忽然無所適從,無處可逃……
江虞跌坐在床上,視線漸漸模糊,溫熱的液體懸在眼眶裡許久,終於落下來。
——啪嗒!
淚水不偏不倚砸在“江挽因”三個字上。
生來用作取悅的東西。
沒人要,沒人愛。
光鮮亮麗又怎樣,你內心仍舊一片荒蕪,靠放縱度日。你對這個世界和人毫無興趣了解,所以你的高傲脆弱不堪一擊。
你只有一顆孤獨冷傲的玻璃心。
江虞在心裡自言自語。
天空徹底黑了,外面的光線朦朦朧朧透進來,整間臥室像沒入深海,昏暗,沉靜,沒有一絲聲音。
壓抑而窒息的感覺掐住了她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