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出現一雙黃眼睛。
這點冰冷的光驀然撕開了混沌,以此為中心點,畫面向別處延伸。狹長的雙眼長在一張非人類的腦袋上,眼睛的主人有著金屬質感的深色皮膚、彎曲的尖角與英俊的面孔。首先有了這個人影,然後再有了整個場景,只見惡魔領主維克多閃現在昏暗的通道中,禮服有多處破損,大片鮮紅的血花覆蓋在精緻的布料上,讓他身上的威壓更強。
惡魔的血液可不是這個顏色。
他舔了舔飛濺到嘴角的血液,舌尖開裂,蛇信似的在空中顫了顫。他抽出禮服口袋裡的手帕,擦掉手上的鮮血與腦漿,擦完隨手扔掉,腳下步子不停。穿過一個拐角,前方燈火一亮,大廳近在眼前。
半個廣場大小的廳堂金碧輝煌,燈火通明,尖頂拱門層層推進,華美的浮雕恰到好處地裝點著開闊的空間。許多根象牙白的細柱合為一根粗大的立柱,由天鵝絨帷幕裝點,將穹頂襯托得更加高聳。地磚色彩瑰麗,好似教堂的玫瑰窗,一卷長長的紅色地毯從維克多腳下一路鋪向大廳中間的池子。盛滿了藍色液滴的室內池塘完滿無缺,其中魔力氤氳,池水充盈,上空懸浮著一顆碩大的紅色礦石。
這是一座完好無損、精緻而富有藝術性的建築物,要是不看那顆生物般跳動的礦石心臟,旁觀者或許會將這裡當做人間王侯的廳堂。
通紅的礦石心臟在天花板下跳動,與塔砂的地下城之心的外形一模一樣,氣氛卻截然不同,看上去硬是猙獰凶蠻了許多。這一顆心臟高懸在天花板下,其中充盈著狂亂的毀滅欲,好似有人將深淵切割出來一塊,擺放在了裡面。
這裡是深淵前哨,一座正統的地下城。
「你在磨蹭什麼?」一個急躁的聲音響了起來。
維克多走進大廳的時候,已經有另一個人在那裡了——確切地說,是另一個惡魔。它的腦袋的位置只有一團白霧,破布條似的袍子底下空蕩蕩沒有腳,袖口倒露出一雙比正常人多上許多關節的骨手。它的語氣非常不耐煩,還在魔池前飄過來又飄過去,即使看不到這個惡魔的表情,旁觀者也能輕易察覺它的心煩意亂。
「抱歉抱歉,有人擋路。」維克多說,道歉的語氣太輕巧,笑容太歡快,實在很難讓人感到誠意,「你知道,咱們的同胞動作太快,不少人間生靈都有所覺察……」
「夠了!」無頭惡魔打斷他,「你答應我的事呢?」
「這不正準備開始嘛。」維克多滿口答應,「不要著急,親愛的阿刻,我的準備萬無一失,只需要最後一步就好。」
他拾級而上,越過無頭惡魔,抬腳踏入了魔池。那雙裁剪考究但被鮮血染紅的靴子輕易踩上了藍瑩瑩的池水,仿佛踏在一塊凍結實了的冰層上,腳下的液體連一道漣漪都沒有。黃眼睛的惡魔領主幾步走到魔池的中心,停在了地下城核心的正下方。
維克多輕叩腳跟。
方才平滑如鏡的魔池表面驟然蕩開一圈波紋,一圈又一圈,幾個同心圓相互嵌套,一層的浪頭勝過一層,到後來居然掀起數米高,聲勢好似大潮或海嘯。這洶湧的波濤沒有一滴墜入魔池以外,翻騰的魔液全在半空中不翼而飛,一些憑空蒸發,一些滲入頭頂上的地下城核心。這塊區域內的魔力波動洶湧如颶風,無數符文閃現又熄滅,從地下城核心延伸到整座地下城,再到很遠很遠以外的地方。
無形的浪潮席捲而來,地下城中的居民們似有所覺,茫然四顧。埃瑞安的某些地方產生了微不可查的共鳴,魔池的液面不斷下降,速度飛快,好似被一口氣吸了個精光。
第一層波紋蕩漾開之後,事情似乎陷入了僵局。
魔池儲存的液滴已經抽空見底,現在維克多漂浮在乾涸的池子上空,修長的手指在空氣中舞動,像傀儡師牽引著無形的木偶線。魔力在他與城池之間緩緩流動,與剛才比起來,速度緩慢得讓人心焦。被稱為阿刻的惡魔隱藏在它的防護罩中,多關節的骨爪交握,又開始小幅度動彈,顯然耐心不佳。
「你真的有辦法做到?」它忍不住開口道,「要是那群傢伙知道我們還留在這裡,他們可不會對我們手軟!」
「他們要想『手硬』,也得硬得起來啊。」維克多調笑道,「參與的大惡魔越少,準備時間就會越長,我們倆的本體都在這裡,那麼發動時間至少被推遲幾個月。」
「你比我更應該擔心!」阿刻警告道,「要是拉什德嘉從進度的拖延中發現你不在深淵,只把身體留在了下面……」
「他發現不了,你以為偷懶的只有咱們嗎?偉大的深淵,只有死到只剩一個才會同心協力。」維克多笑著搖了搖頭,「何況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這風險絕對物超所值,所以可敬的『無命王』阿刻才會暫時來到這裡,不是嗎?」
無命王阿刻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
「對了,還沒回答你的問題。」維克多口氣輕鬆地說,「是的,我能。但是需要一點幫助。」
「那就快說!」阿刻催促道。
「那真是太感激了。」維克多正了正臉色,露出一個營業性的笑容,「您能蒞臨此處便是對鄙人最大的幫助。」
惡魔領主的笑容看上去像個親切無害的店員,他所用的謙卑口吻也十足誠懇。但他的同胞在聽到這句話時勃然變色,惡魔領主的威壓驟然爆發,手中閃現一柄長長的骨鐮。
已經太晚了。
骨鐮沒能劈出一下,它被高高舉起而後停在半道,鐮刀連同揮刀者一起僵在原地。方才擴散出去的波紋猝然迴流,這回的中心不在魔池,而在無頭的惡魔領主身上。無數看不清的絲線一層層勒上了無命王阿刻,比閃電更快捷,如天地之力一樣不可撼動。這龐大的陷阱佈置多時,精密完美,一旦發動便封住了所有退路——在那位無頭的惡魔領主被哄騙到這裡的時候,勝負便已經定下了。
「你騙了我!該死的叛徒!」阿刻咆哮道。
「深淵啊,阿刻,」維克多大笑起來,「你是第一天認識我嗎?」
最後的偽裝被一併撕落,現在這座地下城露出了真面目,一個大型獻祭法陣。被束縛在最中心的那位大惡魔拼命掙扎,徒勞無益,在詛咒聲中被割裂成無數碎片。地下城之心瘋狂地跳動,與之連接的深淵收下了這分量充足的獻祭,迸發出歡喜的轟鳴。這聲音好似歡呼狂笑,又像鬣狗呼朋引伴,貪婪地吞食。
收割者領主阿刻的死拼上了整塊拼圖的最後一角,維克多部署多時的棋局填上了最後一子,他留在地上的諸多分身進入了休眠,成為了錨點。可以是一根古老的項鍊,可以是地下室一面被人遺忘的鏡子,可以是一張失落的古卷……這些東西分散在埃瑞安的各個角落,天南海北,無處不在,只要還有一樣沒被解除,維克多就能在深淵與主物質位面之間穿梭,自由自在並且神不知鬼不覺,哪怕兩界被封鎖。
敵人們不是傻瓜,惡魔領主不是一條心,瓜分主物質位面的企圖註定要失敗,因此這些後手必定能派上用場,無論未來會走向何方。
主物質位面僅存的惡魔領主冷眼旁觀。
深淵的共鳴難以隱瞞,不過維克多以他的地下城為媒介,成功置身事外,哪怕深淵的同事們發現了響動,也沒法立刻找到他頭上來。主物質位面生靈的威脅反倒更加迫切,他沒把之前擋路的人全部殺光,只鑽空子衝出了包圍圈而已,再過不久就會有麻煩精銜尾而來。
啊,他們已經來了。
地下城外圍的哨兵發現了敵人的蹤跡,有人趕來,他得走了。維克多張開手掌,通往深淵的密道隨之開啟,只要邁一步就能離開這個已然暴露的地方,正如計劃中一樣。
一直遊刃有餘的惡魔領主,反而在此時露出了一絲猶豫。
維克多仰起了頭。
他是這座地下城的主人,要想看到地下城內的每個角落都不是問題。但維克多下意識抬起頭來,像個普通人。
畫面隨之上升。
核心大廳高聳的穹頂上,地下城的通道盤根錯節,走廊平坦,設施美觀。從美觀與佈置的心思上看,這裡絕對不止是用來充當媒介的一次性道具,它比塔砂的地下城內部還要好看。匆匆一瞥之下,這裡既沒有看到生活設施,也沒有看到用於戰鬥的房間與戰士。
這裡有移動的小小魔像,怎麼看都無法作戰。這裡有存放著工藝品的房間,所有東西擺放得整整齊齊、一塵不染。視野飛快地向上移動,越過地平線,一座城堡矗立在地下城的上面。這尖頂的城堡又華麗又富有童話色彩,讓人想起新天鵝堡,或者迪士尼的商標。
它被各種強大的法術隱藏,維克多本身不擅長魔法,但他有很多時間,可以對諸多強大的施法者行騙。那些騙來……那些公平交易來的法術在過去的漫長歲月裡保護了這座城池,將它隱藏起來,盜賊無法從中偷走一枚金幣,死神也無法帶走其中的靈魂。
形形色色的精美寶物存放在城堡當中,「寶物」並非人人都能看出價值的貴金屬與珠寶,但某個領域的收藏家一定會對某間房間歡呼雀躍。頂尖的樂器、珍貴的顏料、失傳的工具……每種藏品都收藏在最合適的房間,行家裡手能看出它們的主人絕對是個內行——恐怕只有壽命漫長的長生種中,才會出現這樣一個精通這麼多領域的玩家。不過,地上城中的藏品並非這些沒有靈魂的死物,而是「靈魂」。
無數虛影在在城堡各處自由穿行,視線哪怕只從他們身邊擦過,也能看出影子們長著臉。這些與生前相差仿佛的東西並非無面幽靈,而是離體的靈魂。生年卒年相差很遠的藝術家們舉辦著橫跨數百年的沙龍,他們無需進食或睡眠,沒有天災人禍打擾,聚會可以持續到永遠。
某個安靜又安全的小房間裡,小說家完成了又一部生前沒寫完的傑作。燈火輝煌的城堡劇院裡,編劇心滿意足地坐在台下,傑出的歌手與演員正按照他的劇本表演。明亮的畫室之內,寡言的畫家在死後依舊傾斜著創作的熱情。一條走廊上,某個雕塑家正企圖將新的雕像搬到一張矮桌上面。城堡前的花園中,舞者翩翩起舞,紅裙花朵般張開,而那些優美動聽的樂曲飄揚到城堡外,仙子與妖精為此在防護法術之外久久徘徊,妖精燈盞在這一代肆意生長。
這裡,是謊言之蛇的人間寶庫。
仰望著天花板的維克多面無表情,塔砂在此刻讀懂了他的心情。
星界法師塔內的法師送給了塔砂惡魔領主的殘骸(「但願這點微不足道的幫助對你有用,祝你好運。」),魔池中沉寂多時的黑繭終於有了反應,塔砂得以繼續那個中斷的夢境,看到維克多那片記憶的後半段。除了過去的景象之外,塔砂還能從中讀到他彼時彼刻的一些念頭,繼而明白一些之前沒想通的事情。
比如,維克多為什麼要將寶庫放在人間。
因為深淵永遠饑餓。
深淵的一切都像在一個巨大的胃袋之中,你要麼給深淵準備食糧,要麼自己就成為糧食,被吞噬消化。低等魔物自己無法吞噬靈魂,它們只是深淵之口,在深淵的驅使下殺戮不休。中階惡魔好歹有了靈魂,成為了深淵的雇工,可以在為老闆工作時自己吃點養料。站在惡魔頂層的惡魔領主似乎已經擁有了自由,得到靈魂的時候,它們可以選擇對深淵獻祭或自己吃掉。
但是選擇也只有兩個。
惡魔領主得到的靈魂總是難以保存,如果不抓緊吃掉,深淵就會替它們做出選擇,將靈魂扯碎吞噬,因為最強大的惡魔也是深淵意志的延伸。無論那靈魂生前有什麼故事,有什麼樣的性格或愛好,在深淵面前都只有一個標準:強者昂貴,弱者低賤,每個靈魂都只是一個價錢。
而叛逆者維克多做出了第三個選擇,他將得到的靈魂藏在了人間。
他從強大的施法者中交易到了這麼多法術,用於隱瞞天界神明、人間冒險者還有深淵本身。這些鐵桶似的防禦將這座城堡藏得嚴嚴實實,狡猾的謊言之蛇將他的財富偷渡在外,過去的成千上百年,都沒被任何人發現。
直到現在。
維克多早已預料到深淵共鳴會讓此處被各界發現,他也準備好了在離開前將人間的寶庫與這座地下城一併炸成碎片——佈置早已完成,足以讓追過來的人吃個大虧。事到如今,維克多必須長期離開主物質位面,接下來的戰爭中這座寶庫要麼被發現,要麼被摧毀,提前引爆也是廢物利用。再過若干年,整個主物質位面都會被深淵污染,等深淵意志發現自己被欺騙,那可不是沒收這些靈魂就能解決的問題。
這些念頭在維克多心中一閃而過,他早就理清了前因後果,考慮了得失,做出了準備和決定,如今只需要實行而已。但如果維克多只是個純粹為了利益得失行動的聰明人,他這麼一個肉搏系的惡魔領主,也不會三天兩頭丟下肉體,冒險跑到主物質位面來了。
沒有哪個惡魔像他一樣喜歡主物質位面,維克多在人間待了太久,他變得太靠近凡人。永無止境的空虛與饑渴依然渴求著靈魂,人間界的生靈對他而言依然脆弱又短暫,這位惡魔領主卻不再把所有靈魂都當成大同小異的糧食。他知道每一個靈魂都獨一無二,消失的每一個都不可複製。
於是在摧毀這一切的前一刻,維克多感到不忍,甚至感到猶豫。
謊言之蛇是個狠角色,他又謹慎又果斷,心狠手辣,從不猶豫。平生第一次的遲疑,帶來了他從未想過的可怕後果。
一道光從天而降。
那些追蹤者比維克多以為的更快,他們在沿途做出了慘痛的犧牲,只為了儘快趕到這裡。數名傳奇職業者使用了某些犧牲生命的秘技,這樣的不惜代價讓他們的攻擊及時到達,那些隱蔽功能多於防禦的法術,在這一擊下應聲而碎。
如果只是攻擊維克多的話,後手眾多的惡魔領主反而有辦法逃脫。但這攻擊首先落到了城堡上,破除了將之隱藏的那些法術。
因為那片刻遲疑,法術破除的時候,維克多還沒來得及摧毀其中的所有靈魂。千百年的隱瞞被一下掀開,在城池中的靈魂被攻擊摧毀之前,深淵意志首先發現了他們。
深淵發現了維克多的欺騙。
維克多摔倒在地,幾個傳奇職業者圍攻下依然安然無恙的惡魔領主開始抽搐,慘叫聲衝出喉嚨,黑色的血液滲出他的皮膚。
深淵意志半點不念舊情,既不管剛才那場豐厚的獻祭,也不在意一個惡魔領主過去為深淵帶來多少靈魂,今後又能創造多少業績——倘若深淵意志是某個能討價還價的個體,謊言之蛇或許還能用自己的巧舌如簧掙得一線生機吧。可惜不管深淵意志相形之下多麼存在感充足,祂都只是某種無意識的東西,有著死板的獎罰機制。
深淵的眷顧與獎勵無比豐厚,祂的懲罰也極度豐盛。
塔砂在那淒厲的慘叫聲中頭皮發麻,維克多的聲音太過淒慘,幾秒之內就完全啞了。他蜷縮得像隻蝦,鱗片在他皮膚上浮現,然後脫落,血肉模糊,傷口深可見骨。裝載著維克多靈魂的這個身體迅速地崩塌,他的靈魂浮現出來,那個靈魂升騰起了黑色的煙霧,仿佛低級魔物被聖水浸泡。
惡魔的靈魂屬深淵,一旦被深淵厭棄,沒有多少部分能繼續存在下去。
好疼啊,太疼了,被深淵放逐就像把靈魂摁進密密的篩子裡,篩掉屬深淵的部分,在高壓下從另一邊擠出來。維克多失去了能發聲的器官,靈魂依舊在痛苦中扭曲,沒有半點反抗能力。再怎麼力量強大或足智多謀的惡魔都只能任由深淵意志揉圓搓扁,塔砂明白了維克多對深淵的畏懼,那恐懼發自本能,遠超面對天敵。
塔砂幾乎想過去抓住他,阻止他在劇痛中自傷。她想把維克多籠在羽翼之下,就像用厚厚的黑布罩住一個陽光下打滾的吸血鬼。但塔砂的手穿過了維克多,沒人能改變已經發生過的事情。
那破壞了城堡外法術的攻擊,終於落了下來。
法師的法術在某處炸開,戰士的鬥氣轟上尖頂,這座城堡在諸多傳奇的攻擊下無比脆弱,如同頑童拍打過的餅乾小屋。一層層防禦被拆開,無數藏品化為飛灰,那些被囚禁也被保護了成千上百年的靈魂脫離了束縛,回歸他們應有的結局。地上城池的所有生靈死靈都冰消瓦解,地下城也開始分崩離析。一道劍光從天而降,貫穿了魔池與其中的維克多。
靠近穹頂的地下城核心墜落下來,碎成無數瓣,好似地下城流出的鮮血。這石頭血跡大部分在落地後消失無蹤,被神聖的劍光淨化。華美的大廳坍塌下來,浮雕崩裂,束柱倒塌,帷幔與地毯灰飛煙滅。一道長長的裂紋橫穿石池,在地面上蔓延,劍痕穿過整個大廳,將一切一分為二。
刹那之間,這個華麗的廳堂與數百年後塔砂見到的廢墟無比相像。
維克多已經不在原地。
很難說是不是仁慈,這一劍切開了他的靈魂,也縮短了深淵降下的痛苦刑期。膽敢愚弄世人又欺騙了深淵的謊言之蛇,在謊言敗露時死去了。
一生都沉浸在謊言與邪惡中、平生作惡無數的大惡魔,因為一絲善意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