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笑什麼?」維克多問。
「怎麼,笑不好嗎?」塔砂說。
「當然不,沒有你的笑臉,這個夜晚將黯淡無光。」維克多十分順溜地恭維道,接著話鋒一轉,「但你高興時不這麼笑,你笑話別人時才這麼笑——等等,難不成對象是我?」
「是啊。」塔砂不再掩飾她的竊笑,「你是在示威嗎?」
他們攜手跳進了舞池中心,對於兩個協調性極佳的戰士,什麼舞曲都不在話下。塔砂的紅裙在旋轉中展開,像一朵盛放的石榴花,裙擺吸飽了燈光,華貴而透亮。燈火投射在他倆身上,他們本身看上去就像發光體一樣。
但是並沒有人看向那邊。
開始還有人目光相隨,所有目光在舞曲開始後不久便無影無蹤,最好奇的崇拜者與最敬業的記者都下意識扭開了頭。視線在碰觸他們前滑開,塔砂與維克多在人群之中,又在人群之外,仿佛一滴油滴入水中。
今夜的中心廣場熙熙攘攘,熱鬧的舞池中心出現了一塊小小的空白地帶,人們不約而同地停在塔砂的幾米以外。若說近處的人還可能主動為了執政官大人讓路,那些毫不知情地在舞蹈中跳過來的舞者們呢?因此這避讓不是人們自發自覺的舉動,或者說,不止是自覺。
巨龍在天空中掠過,獅鷲們驚慌躲避;高等惡魔在人群中玩著他的小把戲,縱使依舊人模人樣、笑容可掬,人們也下意識分散開去,仿佛飛鳥避開鷹隼的影子。
「我有嗎?」維克多脫口而出,很快意識到這反駁一戳即破,並沒有意義。「好吧,可能有。」他乾脆地在塔砂的注視下改口,「沒辦法啊,你用如此珍貴的材料給我製造了高等惡魔的軀體,我的靈魂本身又如此鶴立雞群,要是沒有什麼與眾不同的特殊效果,豈不是對不起你的辛勤勞動嗎?」
他這話照舊說得半真半假,圓滑地避免了正面回答問題。
聖樹擀麵杖的效果暫時被撤下,維克多現在這具身體固然比不上他原裝的上一具,但力量要比地下城之書強大不知多少。地下城之書只是某種魔法書或道具,現在的維克多則恢復到了高等惡魔的水準,重塑之軀是實打實的惡魔——還好針對惡魔的檢測法術只會被深淵因子觸發,維克多這個被深淵驅逐的惡魔,才沒讓各種儀器與法術亮得五顏六色。
一個接近領主等級的惡魔,能製造一些特殊效果也是理所當然。
但塔砂說的是這件事嗎?
維克多顯然在轉移話題,塔砂在說他是否做了某些事,他卻回答自己是否能做成某件事。這種顧左右而言他的回答方式其實也給了塔砂答案,是呀,這傢伙運用了一點惡魔把戲,讓他人無意識地躲避,讓他與塔砂從人群中分離。於是這一支舞發生在大庭廣眾之下,卻又為他倆獨享。
無論這出於幾分有意幾分無意,塔砂都覺得這挺可愛。
維克多的否認甚至讓他顯得更可愛了,像送完花後扭過頭去的小男孩。一個厚顏無恥、油嘴滑舌的傢伙,一旦顯露出一點羞赧來,反而比內向之人的臉紅還要迷人。
話說回來,即使惡魔沒用上這點小手段,舞會上對他們猛拍照的人也不會很多。娜塔莎女士與維克多先生相關的報道已經過了峰值,所有新聞最後都會變成舊聞,提起「執政官女士的情人」也不會讓人們大驚小怪、胸悶氣短。維克多的公眾形象一步步建立,他的「人設」一點點植入公眾心中,開始為人認可。
他參與了一些關於深淵的學術性會議,從容應對各種質疑,成功說服了所有人。他在應對深淵入侵的上層議會上以顧問的身份出場,並且很快證明自己出現在那裡並非只靠著枕邊風。他在藝術方面高超的見解、廣闊的眼界和海量的知識儲備征服了瑞貝湖,最終扭轉了風向,讓最刻薄的媒體也改變了說辭。維克多足夠狡猾,活得足夠久,此外還能說會道,一分顏色都能開起染坊,這樣的合作者,給塔砂省了大量幕後推手的工作。
「來歷不明的小白臉」,最開始他們這樣說。
「得到青睞的幸運兒」,後來他們這樣說。
現在,人們把「非凡」、「了不起」、「神奇」的頭銜放到維克多的名字前面,不帶任何諷刺意義。維克多在短暫的時間裡展現出了非常多的不凡之處,要是開始他不是以近乎小丑的身份出現,如果他的出場不是那麼具有娛樂性,人們或許會感到恐懼。
一切都何他們計劃好的一樣。
施法者協會的聰明人們自認為知道了真相,把維克多當做古代法師塔中戰利品的一員,一名被古代法師封印、深淵放逐又被執政官大人捕獲的惡魔。在塔砂的默認和推波助瀾之下,這「真相」終將慢慢傳播開來。
「知情」的法師們讚歎塔砂捕獲惡魔的智慧與魄力,相對感性的女巫們則認為這段奇特的愛情故事相當動人,有幾個還主動給塔砂送來了愛情魔藥(例:「真愛魔藥之如何讓背叛你的情人死得十分好看」)。不過無論認為這種結合出於謀略還是愛情,相信了這種小道消息的人們,全都一致認為,執政官女士擺平了惡魔。
塔斯馬林的執政官娜塔莎絕不可能被惡魔擺佈,她既不會拋棄我們,也不會輸——這是塔砂在埃瑞安奮鬥到今天,最終樹立起的信譽。
噠!維克多在塔砂耳邊打了個響指,顯然看出了她的走神。塔砂收回了發散開的念頭,笑道:「我欣賞你的自信。」
「過獎過獎。」維克多謙虛地說,「如果我不是如此卓爾不凡,你怎麼會看上我呢?」
「你不是還有這身好皮囊嗎?」塔砂調笑道。
她伸出兩根手指彈了彈維克多的小腹,維克多抓住她的手,放到唇邊親了親。不遠處的記者抬起相機又放下,一臉呆滯地目視前方,仿佛剛剛那顆敬業的心險些動搖了惡魔的法術。塔砂與維克多看到這一幕,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我這不能叫示威,只是一點小清場。」維克多舊話重提道,「要說示威,我早就開始了啊。你的人民把你當神看,不相信任何凡人能站在你身邊、我越不像個普通人,他們越認可我。」
「人們總是神化心中的非凡人物。」塔砂回答,「我猜你已經見過許多例子了。」
「是啊,庸人神化英雄、異化英雄,好把責任甩給他們,好給他們無望的生活弄點指望。他們的英雄只是一個藉口,就像節日是個狂歡與忘卻恐懼的藉口。」維克多感歎道,「他們倒從不深究你來自哪裡,執政官娜塔莎是奇跡的代名詞,不需要任何理由。」
「這樣也不壞,只希望他們別變成躺在地上期待奇跡降臨的空想家就好。」塔砂歎了口氣,「我不是奇跡,只是做了能做的事情。」
「哎呀,親愛的,」維克多笑出聲來,「你說得好像自己真是他們當中的一員似的。」
「我的確是。」塔砂說。
「是嗎?」惡魔挑起了眉頭,「不不不,你跟我見過的任何存在都不一樣,不論是天界生物,深淵造物還是人間生靈。你是個特立獨行的巢母——有時候我真不知道你為什麼會對這麼多情感無師自通——但你依然不屬你的子民。」
「我不屬他們。」塔砂點頭,「但我什麼時候說過,我是巢母?」
維克多愣了愣,恍然大悟。
「你的確從來都沒說過,啊,回避問題,我居然也會中這一招。」他失笑道,露出幾分好奇來,「那你是什麼?天上掉下來的嗎?」
「你的記憶找回來了,那你呼喚過我嗎?」塔砂問。
「沒有。」維克多回答,「這座地下城本該完全摧毀,我從未準備過一個地下城意識。」
「那就不太清楚了。」
「什麼?」
「『天上掉下來的』。」塔砂莞爾道,「說不定呢。」
來到埃瑞安二十多年以後,紅雨節的最後一天,這個共舞的夜晚,塔砂第一次吐露了她的故事。
她說到自己在埃瑞安醒來的第一天,說到靈魂如何進入地下城核心,她如何從漂浮的幽魂變成這座地下城的意識。
她說到自己來到埃瑞安之前的那一天,說起她因何而死。故事關於一個風雨交加、雷鳴電閃的夜晚,一條空曠道路上失靈打滑的車,一個不知道自己撞上了什麼的司機。她死了,又活了,只是醒來的地方不再是她過去的世界,而是全新的、未知的埃瑞安。
她說到「第一天」和「最後一天」之間不見蹤影的夾層,那段記憶被完全抹消,只剩下了模糊的印象。當地下城之書上的禁咒保護著塔砂穿行星界,她突然感到熟悉:空間割裂時,皮膚上針刺般的緊張感與車禍前的一刻無比相似;空間跳躍時,脫離的失重感與死亡之後、失去意識之前相差仿佛。她意識到死亡並穿越到埃瑞安的那個時刻,她也曾從星界穿行。
「我不知道自己因何而來。」塔砂說,「但我依然記得,我只是個普通人罷了。」
維克多不說話,他琥珀色的眼睛大睜著,似乎在消化這一大堆驚人的信息。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終於開了口。
「原來你叫『塔砂』。」維克多語氣古怪地說,「你都沒有告訴我。」
「你就在想這個?」塔砂險些沒繃住,她深思熟慮之下決心說出她最大的秘密,還等著維克多提供一點有參高價值的假設,關於她到底是因為什麼來這兒的——真知之館都沒提供多少有效信息。
「結果娜塔莎這個化名反而比較接近你自己承認的名字嗎?」維克多儼然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耿耿於懷地碎碎念個不停,「虧我還以為自己跟他們不一樣,我們知道彼此的真名……」
塔砂深深地,深深地歎了口氣,放在維克多腰間的手開始掐緊,擰肉,順時針旋轉。
「哎喲哎喲知道了!」維克多終於從自己的世界回了過來,勉強正了正表情,「這個麼,我也不知道是因為什麼啊。關於星界與世界的東西都很複雜,充滿了難以理解的隨機事件,並不是每件事都有一個規劃好的理由。它是無數個世界之間的交匯區域,無數個世界的規律都可能在小範圍內產生影響。研究星界的學者大部分都發了瘋,要歸納總結出星界的規律,還不如去研究深淵規律,後者的命題還小一點。」
「你是說,我出現在埃瑞安,可能真的只是意外?」塔砂說。
「【可能】。」維克多回答,比了個著重號的手勢,「因為除了意外,我也想不出別的了。」
雖然讓人失望,但也算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吧。塔砂歎了口氣,點了點頭。
「不過,我還是覺得你錯了。」維克多說。
「哪裡錯了?」塔砂問。
「你依然不是他們當中的一員。」維克多露齒而笑,「平凡的不是力量,而是靈魂,不凡的靈魂終將非凡,所缺的只是一個機遇——將全埃瑞安的人都放進你這樣的境地,你認為有多少會得到你這樣的成就?穿梭星界的那個靈魂是你,你選擇了如今的道路,選擇了埃瑞安,選擇了我,並且常勝不敗。」
說到這個詞時維克多頓了頓,他們相視一笑。
「祝你常勝不敗」,還被困在地下城之書中的維克多,在將靈魂碎片給予塔砂時這樣說。「我將常勝不敗」,在面對維克多的犧牲時,塔砂曾發下這樣的誓言。祝福時維克多沒有十成十的把握,發誓時塔砂沒有完全的信心,但他們終究磕磕絆絆相攜走到了今天,從未認輸,也不打算認輸。
「所以不要謙虛了。」維克多說,「你出現在埃瑞安這件事,對於我們來說,就是實打實的『奇跡』啊。」
聽上去真不可思議。
身在其中的時候,一切好像都很自然而然,塔砂自己感覺起來,她只是在穿越後努力活下去,並企圖活得好一些而已。一路的旅程艱難但並非不可思議,可等二十多年後回頭看向起點,塔砂也不由得驚歎。
能走到這一步,真像一個奇跡。而作為奇跡的創造者,塔砂感到自豪,以及毫無畏懼。
如果她能完成這些不可能的任務,要創造更多,似乎也並非天方夜譚。
「我還是感覺我們兩個更加相似。」維克多眨了眨眼睛,「你離開了你出生的世界,我也離開了我的——儘管跟你比起來,我的旅途比較短。我死了,又活了;你也死了,又活了。跟全世界的人相比,我們兩個才是同伴吧?」
「是啊。」塔砂笑道。
她能感到維克多在逗她笑,她也的確變得輕鬆了——塔砂籌備的節日並不能娛樂她自己,就像魔術師本人難以享受被戲法哄騙的樂趣。深淵即將入侵帶來的不確定感被安撫下來,而在被安撫之前,塔砂甚至沒發現自己也在不安。居然要靠一個惡魔來開解啊,塔砂不由感到好笑。
「等到我們能自由進入星界的時候,」塔砂說,「我們一起去我的故鄉看看吧?」
「好啊。」維克多笑道,「噢,按照時下流行的戲劇,為了安全起見,我們應該立刻結婚,而不是回你老家再結。」
「結、結婚?!」一個稚嫩的聲音驚呼道。
維克多與塔砂停了下來,轉頭向旁邊看,編著麻花辮的少女猛地捂住了嘴,在注視下漲得面頰通紅。
這姑娘根本沒地方躲,以塔砂和維克多為中心,舞池中心大概有半徑兩米寬的空白圓圈,圓圈當中什麼人都沒有。被惡魔把戲清空的區域卻不知何時冒出個小姑娘來,還近到能偷聽,維克多咂了咂嘴,看上去頗感丟臉。
塔砂安撫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對小姑娘溫聲道:「嘉比里拉,你怎麼在這裡?」
「是媽媽她們……」嘉比里拉苦惱地說,用力拽著自己的裙子,「她們又讓我去玩了,我只想自己找人玩,唉,我不是會被人騙的小孩子了,她們老是那樣……我就跑出來了,對不起,不是故意聽見的……您別跟她們說……」
她的聲音又細又軟,若非塔砂天賦異凜,絕對聽不清她說了什麼。這個十四歲的小姑娘說話低著頭,溫柔又靦腆,不過那身打扮和她小白兔的性子既然不同:暗紅色的裙子上彩線勾出大片紋路,普通人看久了會頭昏;粗大的金色項鍊掛在脖子上,墜子是個嬰兒拳頭大小的骷髏;大大小小足足五隻手鐲戴滿了她纖細的手腕,風格各異,串在一起非常詭異;一對過於成熟的耳環掛在她耳朵上,仔細看,並非耳釘,而是夾子。
這身打扮放在化裝舞會上十分合適,不過這位小姑娘平時就穿著這身行頭。
嘉比里拉是女巫的女兒。
塔斯馬林州的女巫,在這些年裡增加了兩個,瘟疫女巫蕾斯麗之女去年剛出生,另一個便是嘉比里拉,回聲女巫阿芙拉的女兒。作為很長一段時間裡女巫們唯一的孩子,嘉比里拉有一個女巫親媽,一群女巫乾媽,塔砂也順道插了一腳,當了個掛名養母。這位小姑娘身上的各種零碎裝飾,包括那條一看就非常非常不吉利的裙子,都是女巫製作的護身法器,哪怕她本人暫時和還沒覺醒,那些東西也足以把她護得周周全全。
是嘉比里拉的話,她能無視惡魔的把戲也並非不可理解。
這位小姑娘不知該說幸運還是不幸,她的媽媽團足以讓她在塔斯馬林(乃至埃瑞安)橫著走,但她本人不幸性格內向,性子軟綿,對彪悍的媽媽們實在相當沒轍。塔砂同情地摸了摸嘉比里拉的腦袋,完全能想像她在女巫們「去幹點女巫能做的事」的慫恿下落荒而逃的樣子。
「放心,給你保密。」塔砂說,「去玩吧,她們那裡我來說。」
「謝謝您!您真是太好了!」嘉比里拉鬆了口氣,「我其實本來不想走的,但是今天感覺特別不舒服,從早上開始就不太對,我想要……再一次……再一次……」
塔砂一把抓住了嘉比里拉的肩膀。
她抓得相當及時,若非被塔砂的雙手固定,嘉比里拉會向後反倒過去。
小女巫纖細的脖子向後擰去,脊柱倒彎成小半個圓弧,頭顱倒向後背。她褐色的眼珠一樣向後翻滾過去,一路跑進了上眼皮之下,露出一大片白色的眼球。塔砂固定住嘉比里拉的頭顱,將她小心地放到地上,以免她在這突如其來的抽搐中弄傷自己。
嘉比里拉安然無恙,她身上的法器毫無反應,沒有一樣爆發起來護主。但她看起來絕對算不上沒事,在痙攣之中,嘉比里拉的眼睛再次驟然上翻。
剛才她的眼眸已經快要看不見了,人類的眼睛根本不可能再反轉一次,那簡直轉過了三百六十度。可嘉比里拉的眼珠又轉動了一次,轉動之後,一雙青色的眸子出現在她眼眶之中。
塔砂在這雙青色眼眸裡看見星星。
「再一次——」
嘉比里拉卡說。
「僵死的棋局洗牌
流星沖入閉鎖的大門
獨木橋建立於
騙子的已死之軀
一座城隕落
一座城升起
血與灰培植出希望之種
來自界外的靈魂
終將戴上無王之冠——」
小女巫的聲音戛然而止,那雙有著奇特光斑的青色眼睛驀地合上。嘉比里拉癱軟下來,雙眼緊閉,無聲無息。
「覺醒日快樂。」維克多喃喃自語,「星象女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