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母這輩子還沒有跑得這麼快過。
這並非是虛言,而是確確實實的實情。雖說她在幻境裡被師父親的時候也這麼受到驚嚇地跑過一次,可她當時還是五尾狐,而現在卻是真真正正的九尾仙狐,自然跑得要快許多,更何況……她這次受到的驚嚇也遠比上回來得厲害。
她一口氣跑出了長安,一口氣跑過了浮玉山,因爲雲母生怕師父追上來,中途一步都不敢回頭埋頭猛衝,等沖到好久她才想起來師父現在是凡人追不上她,不過這個時候,雲母已經抵達南海了。
她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翻騰的雲海,又低頭看了一眼身下的碧海波濤,雲母在「沖回去跟師父承認錯誤」和「沖得更遠一點先躲過今天在說」這兩個非常難以抉擇的選項之間糾結了一瞬,然後「嗷」地一聲俯身沖進了海裡。
雲母沖的時候腦子混亂,倒是不曉得這個時候,白及還一個人靜靜地坐在屋裡。他楞了許久才回過神,望著空蕩蕩的洞房,只覺得剛才那一幕熟悉得心痛。
但要說全無失落,自不可能。
雲母是從窗戶裡跳走的,因爲跑得太匆忙,她連衣服都沒記得撿一下。白及沈默地拾了她的衣衫,放在掌心摩挲。
雲母的衣服材料和一般的布料不一樣,她的衣衫要更輕、更軟,像是一層輕盈的雲。奇怪的是,這種觸感他並不陌生。
月夜,少女一瞬間因驚訝和羞澀而赤紅的臉,逃竄跑掉的小白狐狸……
又一段片段在腦海中閃過,白及有些吃痛地閉上了眼。他隱隱感到了什麼,卻捉摸不透,這時,他難得只剩下一個人,可以緩緩地靜下心來好好思考一番……
……
另一邊,三天後。
赤霞道:「……所以,這就是你幾天前一大清早沖進我南海龍宮跑進我房間掀開一個箱子就鑽進去,一縮就幾天,我讓你出來和我睡你都不肯出來的理由?」
說著,她敲了敲自己屋子裡的箱子,催促還躲在裡面的狐狸團子說話。過了良久,才聽到裡面的小狐狸傳來小聲而心虛地叫喚聲:「嗷、嗷嗚……」
赤霞聽不懂狐狸說話,不過卻熟悉小師妹的習慣,聽她這般聲音,曉得她多半是承認了。赤霞一頓,嘆了口氣,有些心情複雜地看著箱子。
小師妹是三天前忽然跑進龍宮的,來了就如旋風般地進了箱子,攔都攔不住。接下來她也不願意吃東西不願意躺在床上睡覺,怎麼哄都不肯出來,赤霞哄了半天,直到剛才她才吞吞吐吐地將事情的經過說了,只是還不願意出箱子,就在裡面忐忑地等待著赤霞的反應。
赤霞聽完,自然是……震驚了。
小師妹其實並未將細節說得十分詳細,她當然也不好意思說得詳細,可赤霞到底是兩百多歲的龍女,比雲母要老練得多,即使她不說,聽到一半,赤霞已大致猜到了前因後果。故赤霞思索片刻,憐憫地看了眼雲母所在的箱子,沈痛地道:「……你完了。」
「嗷、嗷?」
聽出箱子裡小師妹的慌亂,赤霞又嘆了口氣,給她分析道:「你在凡間同師父成親,還在新婚之夜跑了,等師父回天……不管他喜不喜歡你,只怕都要出事了。師父一向是克己寡淡的性子,他若是隻當你是徒弟,你卻偷偷下去與他成親,結果自不必多說;可即使他喜歡你,你又在新婚之夜逃跑……」
說著,赤霞看著箱子的眼神愈發擔憂。
老實說,小師妹居然真能讓在凡間的師父與她成親,連當初慫恿她的赤霞都嚇了一跳。師父並非是隨意之人,且不說回天後會如何,至少他願意與雲兒拜天地,便說明凡人的師父是當真對她動了凡心。新婚之夜妻子逃跑,對新郎來說該是何等的受挫和打擊?赤霞想到師父孤寂地獨坐在屋中,一個人面對洞房花燭的情形,都忍不住心生同情。
赤霞摸了摸下巴,大膽地猜測道:「師父……說不定都要直接被你氣到恢復記憶回天。」
赤霞話音剛落,雲母在箱子裡猛地一抖。不因別的,只因這個猜測對她來說實在太可怕了,即使她再怎麼遲鈍,也曉得師父回天後肯定要找她興師問罪……她倒是不怕受罰,可腦內第一時間出現得卻是可能要被師父討厭,一想到如此,頓時心痛如絞。雲母呆了半天,懷著僅有的一絲希冀,擔心地問道:「師姐,你說過師父應該不止歷一世,且、且他回天後不會記得的對吧?」
「呃……」
雲母這麼一問,倒換作是赤霞有一絲窘迫。她擡手抓了抓頭髮,心虛道:「我當時就是隨口一說,你知道我這個人說話不是很經大腦……」
雲母:……
說著,赤霞放下手,停頓一瞬,還是伸手打開了箱子,猶豫片刻,她終於還是小心翼翼地將某個白團團從箱子裡面抱了出來,放在地上。雲母一蜷就蜷了好幾天,這會兒肢體都僵了,也有點不適應光綫,她的耳朵喪氣地垂著,整隻狐拘謹地坐在地上,看上去頗有幾分可憐。
赤霞認真建議道:「你還是回去好好跟師父認錯道歉吧。」
雲母楞了楞,她當然也一直想要回去跟師父道歉,但……
雲母一頓,用了點仙氣化爲人形,忐忑地看了眼赤霞,又愧疚地垂著眸喊道:「師姐……」
其實她本來只想在師姐這裡先躲一日冷靜一下,結果誰知到了本該回去的關頭她慫了,不知不覺又拖一日,然後便是一日接一日,一轉眼過去了三天……因爲時間過去得太久,她反而愈發不敢回去了。
再、再說,若是回去了……
雲母緊張得背都要綳緊了,其實她也不是不喜歡和師父親近,就是覺得害怕。畢、畢竟……想到那一晚的情形,雲母的臉又開始不受控制地發燙,同時又忍不住擔心師父。
她心裡也曉得自己做得不對,在箱子裡反省三天也不是不覺得後悔的,現在仔細想想,好、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的,可她當時卻著實嚇了一跳,腦子一片空白,等回過神就已經在赤霞這裡了。
不過就這樣下去好像也不是辦法。
「我、我回去跟師父道歉……」
雲母想來想去,還是壯著膽子點了點頭。
「這就好。」
赤霞鬆了口氣,想了想,又安慰她道:「好在師父現在是凡人,又知道你膽子小,應該不會怪你的。要是等他回天就不一定了,快走吧。」
雲母認同這個想法,連忙點頭同意,她也覺得自己躲得太久了,要趕緊回去,便收拾收拾準備走。儘管看雲母下定了決心,但赤霞還是有點不放心她,怕雲母走到半路後悔又一路沖回來,便準備送她去長安。師姐妹倆一道出了南海龍宮,誰知剛出海面,卻正好撞見了全速往這裡飛的觀雲。同門三人碰面撞了個正著,彼此都怔了一瞬,還不等赤霞問觀雲來這裡做什麼,觀雲卻已率先收了羽毛化爲人形,高興地道:「赤霞你出來得正好!我正要去找你呢!誒……?小師妹也在,太好了,我還想著不知道要往哪裡去通知小師妹……」
「怎麼了?」
赤霞拉著雲母,看著觀雲滿臉喜氣的樣子,奇怪地問道。
雲母其實這會兒滿心都是師父的事,對其他事都有些心不在焉,不過因爲赤霞師姐問了,她便也順著師姐的視綫,往觀雲師兄那裡看去。
「赤霞,小師妹,是個好消息。」
觀雲笑著道,因他所住的南禺山離天宮近,又是百鳥之王的鳳凰一族,信息自是比海裡的赤霞要靈通些。
只聽觀雲頓了頓,接著高聲道:「我剛才收到了消息,師父他……回天了!」
………………
…………
……
觀雲話音剛落,龍宮上空就詭異地沈默了下來,赤霞和雲母都突然僵住了。
觀雲哪裡會察覺不到氣氛不對,他原以爲自己帶來的好消息會讓兩個師妹覺得興奮,沒想到他說完,師姐妹倆居然都呆住了,神情還有些古怪。觀雲皺了皺眉,問道:「嗯?師父回天……你們看上去怎麼好像不大高興的樣子?」
「怎、怎麼會……」
赤霞乾笑地道,一邊打馬虎眼,一邊拼命拿胳膊肘捅瞬間僵住的雲母。
觀雲奇怪地看了她們一眼,接著說:「總之我們先去登仙臺吧,師父回天以後,首先肯定也是在那裡的。」
赤霞拉著雲母勉強點頭,連忙跟了上去。
……
結果赤霞原來準備陪雲母去道歉,卻中途換了目的地。等他們一道飛到登仙臺,已是好久之後。他們快要抵達的時候,觀雲中途回頭了一次,他本想與赤霞說話,但看到眼前的景象就又轉了口,他眨了眨眼,問道:「嗯?小師妹怎麼變成原型了?」
赤霞尷尬一笑,也不知該如何解釋,只能舉起袖子將雲母掩住。好在觀雲也沒有深究到底,問了一句沒答案就聳了聳肩,笑著說了句「怎麼神神秘秘的」,然後就扭頭接著飛了,卻不知道他這小師妹這時心裡是何等的恐慌。
回天?師父回天了?!真、真是被她氣回天的?!
雲母心裡一團亂麻,一點思緒都理不出來,狐都懵了。她剛剛積累起來的一點回去道歉的勇氣瞬間不夠用了,簡直想轉身再跑一次,可惜還沒等她懵掉的大腦重新恢復過來,居然已經跟著赤霞師姐被抱到了登仙臺。
凡人飛升和升仙歷劫的終點都是登仙臺,故而白及回天,自然也是在那裡。他們飛得越來越近,待靠近那方雲霧繚繞的高臺,已能隱隱約約看到臺上立著一個清俊絕塵的身影。觀雲全然不知師父歷凡這段時間,因此毫無心理負擔,一眼將師父認出來後,他便遠遠地就笑著打招呼道:「師父!」
聽到聲音,白及一頓,淡漠的眸子緩緩地望了過來。
等徒弟們落了地,白及的視綫在他們身上掃了一圈,然後又看向觀雲,問:「你師妹呢?」
因觀雲與赤霞其實是同時拜師的,白及若是向他問赤霞,不太會用「師妹」這個稱呼,所以觀雲一聽就知道師父問得是雲母。他笑著答道:「小師妹她不就在……誒?」
觀雲原以爲雲母應該是被赤霞抱在懷裡,還在奇怪師父問這個做什麼,一回頭,卻發現那一小團白白的狐狸居然沒了,頓時一楞。好在觀雲定睛一看,便瞧見赤霞若無其事地將雙手背在身後,臉朝著另一邊裝作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觀雲看她這個樣子,好笑道:「赤霞,你藏小師妹做什麼?」
由於當初是她慫恿的雲母去調戲師父,小師妹玩過了頭赤霞自覺也有一部分責任,於是她這會兒頗有義氣地嚴肅道:「我沒藏,你說什麼小師妹,我什麼都不知道。」
觀雲抽了抽嘴角,哪裡相信這麼顯而易見是假話的說辭。不過,還未等他找出話來與赤霞鬥嘴,白及的目光亦是清冷地掃向了赤霞身後……
然後看到了一條藏不住的白尾巴。
白及眼中看不出是個什麼心情。他頓了頓,目光鎖著偷偷藏在師姐身後的那隻白狐狸,微微嘆了口氣,喚道:「雲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