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歷劫,若是命數之劫,那自然是不可能停下的,要是不勉力破劫,在劫中耗個百年千年也是常事。但玄明歷劫,乃是犯了天規給他定下的刑劫,本質是刑,而並非是命理之劫,倒是可以中斷。不過饒是如此,天官聽天帝如此說,還是忍不住微怔了片刻,方才沈穩地應答:「……是。」
應完,他微微擡頭去看天帝。可這時桌案後的男人已重新開始批閱案卷,他眉心微蹙,神情穩重,竟是……看不出情緒。
……
於是當晚,玄明神君又一世刑劫結束,神魂脫離之時,便未再被送去轉投下一世,而是被一隊天兵押送回了天上。待他重新回到天臺,天色已是明亮,晨光方是破曉,雲間露出微微的亮色。
玄明剛渡完一世,既是刑,自是令人憔悴得很。他此時還未回過神來,望著許久未見的九天雲霞卻是恍惚,他撐了撐身子,轉頭對扶著他的天兵笑道:「現在,是幾時了?」
玄明這會兒還沒從人間一世中恢復過來,記憶混亂得緊,便是站也有些站不穩,面色蒼白,卻是曉得一派春風,好像個沒事兒人似的。天兵看著他這般好的脾氣也有些不忍,便報了時辰,想了想,又答道:「神君下凡已有數十年……這會兒,是丙子年了。」
玄明一怔,在心裡默算了一番,面露幾分無奈之色,又輕笑道:「竟已過了這麼久……」
說著,他下意識地擡手去摸扇子,誰料往腰間一碰竟是碰了個空,只得自嘲一笑,但也不十分在意。他收了手,卻還有心調侃,道:「說來,我那兄長如何又改了主意?既是判了我七世凡劫,現在還帶我回來做什麼。」
天兵看了他一眼,略有幾分同情,道:「神君,你家人已尋到了。」
玄明聞言,頓時一僵,臉上的笑容亦消失了。
「——何時?」
他問道。
「五六日之前。」
天兵回答。
「一位夫人,還有一雙兒女……天帝命我們來帶你,多半是去認認人的。」
說完,天兵憐憫地看向玄明神君。他注意到了他神情上的異樣,自是曉得此時對他約莫十分打擊。不過,饒是天兵足以爲可以感同身受,也絕不曉得玄明剎那間在心裡掀起了何等的驚濤駭浪。
短短片刻,玄明種種念頭已是在心竅間轉了數圏。待天兵說「神君先隨我去沐浴更衣」時,他已重新歸於平靜,點頭道了句「好」,便自若地跟了上去。
這個時候,雲母與石英已一同到了天帝天宮之中,同時被送來的,還有剛從人間上來的白玉。
白玉並未成仙,本入不了仙境,故而還是天兵親自下去帶了她上來。白玉一來,雲母便瞧見她眼睛紅了一圈,站在地上搖搖晃晃的,身體不是很穩。雲母見她如此,心裡「咯噔」一聲,便曉得約莫是玄明神君轉世昨夜去了。
因兄長成仙的事鬧得太大,雲母將情況與白玉說過之後,本是想將她一道接到旭照宮來護著的,只是玄明轉世大限將至,白玉終是不肯離開,便說要在凡間等著。雲母見勸不動,這才讓白玉一人留了凡,只是此時她略微一探,就察覺到白玉身上靈氣有變。她走過去扶了母親,驚道:「娘,你的第八尾,已經長出來了?」
白玉一楞,擡手擦了擦眼角,卻是點了頭。
她是昨夜玄明亡時生得八尾,正如當初生出第七尾一般。她這尾巴,應是生得與玄明有關。
雲母顯然也是想到了這一點,略有幾分愕然。只是還沒等她多問,卻已來了仙娥喚他們進殿,雲母不敢再隨意說話,慌忙地低了頭進了仙殿,不久天帝便也到場。到底是天庭之主,一出場陣仗就大得很,天帝的目光莊重沈穩地掃了一圈殿內,最後落在他們三人身上。
殿中並不只有天帝,還有一衆雲母未曾見過的神仙,大約七八人,個個仙風道骨,一見便能曉得是在仙界頗有地位的老仙。白玉被對方視綫一掃,本是提了衣擺要跪的,誰知還未跪下,眼角餘光卻瞧見有人被帶了上來,當即吃了一驚,連跪也忘了跪了,就怔怔地看著對方。
雲母看到玄明亦是大吃一驚,說不出話來,唯有石英頭一回見到玄明那張臉一楞,繼而皺著眉頭扭開頭,到讓人看不懂情緒。
到底算是天帝家事,此回會面,雖是該來的天官都來了,但卻並非是公開的。故而玄明也就隨意得很。他此時已是換了一身青衫,臉色也比剛上天時好了許多,一見白玉,他便瞇著眼淺笑起來,柔聲喚道:「娘子。」
區區兩個字看似簡單,卻不知這玄明是如何抵著舌頭發的音,再單調不過的兩個字竟硬生生讓他說出千轉百折的柔情來。那些平白無故被天帝抓來充場面的老仙官聽了,頓時都覺得肉麻不已,渾身上下都不自在。
然而白玉卻未感覺到如此,她本以爲昨夜該流的眼淚都流乾了,不想這會兒眼中就又有淚意湧上,連忙慌張地拿袖子擦了擦。玄明執了她的手將她拉到自己這邊,目光在雲母與石英身上掠過。玄明抿了抿唇,只覺得胸口有千言萬語想說,卻礙於場合不得不忍了。
不過,玄明打量一雙兒女之時,兩隻狐狸卻也打量著他。石英無論是凡間天界都是第一次見玄明,「嗤」了一聲就不再看了,雲母卻是未移開視綫,她眨了眨眼睛,好奇地打量著玄明。
算起來,這才是她第一次見到真正的玄明神君。並非是幻境,並非是轉世,而是真真正正的玄明神君本人。他看起來與幻境裡一模一樣的,只似是清瘦了幾分,寬大的青袍穿在身上空蕩蕩的。他察覺到雲母看她,便轉過頭來輕輕對她一笑,桃花眼眼梢飛起,便是滿臉笑意。
雲母一慌,不知該回還是該躲,慌亂之間就移開了視綫。玄明卻是不介意地笑了笑,這會兒也無法同雲母說太多。他將目光重新落在了上座的天帝身上,笑道:「兄長,別來無恙。」
仙殿之中,氣氛沈悶至極。
玄明一向不喜歡這等氛圍,因而也就極少來仙宮,即便來了,也格格不入。
玄天與他對視一眼,略一點頭,答道:「嗯。」
相顧無言。
玄明索性也不耽誤時間,直接笑著說:「不知兄長喊我來此所謂何事?不如直說。擺出這等陣仗未免嚴肅了些,我怕你嚇到我夫人孩子……我夫人對仙界之事一無所知,兩個孩子年紀又小,連我面都未曾見過,你又何必叫他們過來?」
「……的確是你的錯。」
天帝不冷不熱地看了他一眼,倒是不否認玄明自己說得話,但頓了頓,他又道:「當日定下的刑罰,本是依你所言而判,只是如今既然有了變故,決定自也要變。今日重新把你叫來,也正是爲此事。」
玄明一僵,抓著白玉的手,便是緊了緊。
只聽天帝說:「昨日我已與衆仙友討論過。神凡結合有違倫常,育有兒女更是擾亂三界天綱……不過既然你一雙子女皆已成仙,如此……也就罷了。」
玄明綳緊的神經頓時一鬆,但緊接著又聽玄天道:「兒女罪責可免,但你與這靈狐,卻是免不得的。你道她本是凡人不知天條,可如今看來分明是謊話——玄明,你可要解釋?」
仙殿裡唯有天帝一人說話,他聲音又來得雄厚,語調一旦帶了嚴厲,聽來就極是威嚴。
玄明幾乎是下意識地將白玉護在了身後,道:「兄長,你何不聽我一言。」
「……你還有什麼話想說?」
玄明微微頓了一下,笑著道:「我明知天條而犯錯,自是不對,雷也歷了,劫也渡了——後面許是還有四劫,你再把我丟回去渡完便是。但我夫人卻並非如此……」
說著,他拍了拍白玉肩膀,示意她將尾巴顯露出來。
白玉面露猶豫,卻還是應他所言,展了八條白尾。
玄明道:「自古狐狸修尾成仙,我夫人如今已有八尾,離成仙不過一步之遙。有些事,我也是方才才悟出。」
玄天未言,似是等著聽玄明打算說什麼。
玄明笑著說:「我夫人這八尾中除本身那一條,剩下七尾中有六尾皆因我而生。世間修仙之人道有千萬種,有人以‘劍’爲道,有人以‘自我’爲道,有人大破大立,以‘天地自然’爲道,既然世間種種皆可爲道……我夫人以我爲道,又有何不可?!」
玄明話音剛落,仙殿中已是一片嘩然。雲母聽到此處亦是楞了一下,全然沒有想到天地間還會有這種道法。
白玉似是自己都沒有想到,一驚之下,差點把玄明一把推出去。
天帝思索片刻,卻是皺著眉頭看玄明,糾正道:「這不叫以你爲道,這是以情爲道。」
「都一樣的。」
玄明笑著說:「她仙路不過只差一程,我們自當有錯,但此錯並非不可彌補……天條冷血,但人卻並非如此。兄長,你何不給我們一個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