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七世凡劫餘下還有四世,四世之內,若這靈狐能生九尾成仙,天網便爲你們獨開一面,往事不再追究,三十六重天亦不會再有神仙因此非議,日後便是生生世世神仙眷侶。但你不可插手,你昔日故友還有一雙兒女皆不可干涉,但凡涉及仙神俱不可行,這白狐若要爲仙,必憑己身——如此,你們可有異議?」
天帝一席話說得擲地有聲,他一雙嚴厲淡漠的眸子掃視著殿中,最後卻是未看玄明,而落在了始終安靜的白玉身上。
白玉得到答案身體一震,她此時情緒已比先前鎮定許多,微微垂了眸,便靜靜地俯身叩首道:「是。」
雲母剛一聽到結果本是大大鬆了口氣,可是聽到後半,剛放下的心卻是不禁又高高提起。然而她身側的玄明已不覺鬆開了攥緊許久的手,臉上放鬆似的淡淡一笑,道:「多謝兄長!」
天帝神情未變,略一頷首,一如既往地威嚴如石像。見兩人都表示同意,他的視綫在恭敬地伏在地上的白玉身上多停了一瞬,便又看向玄明,公事公辦地道:「天條本不可破,此番是因你本爲上古君子之神,庇佑天下至純至性之人,衆仙之中受你提攜照拂者甚多,這才願開口爲你求情。你莫要以爲日後事事都可如此輕易,辜負他們一番好意……若是這回未成,我也絕不會再給你第二次挽回的機會。」
「我自是曉得的。」
玄明輕描淡寫地笑了笑,眉眼早已笑成一道彎月:「多謝各位仙友,還有……」
玄明禮貌地朝那些剛才與先帝在內殿中商議的老神仙拱手拜了一圈,最後他的視綫又回到天帝身上,頓了頓,方道:「還有,多謝天帝。」
天帝不便喜怒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並未停留,只不理會地吩咐一旁的天兵道:「……送他們下凡。」
「是。」
天兵自是聽了令,穩穩地走過去領玄明和白玉。
知道事情已算是告一段落,雲母見他們要送走玄明神君和母親,連忙起身跟上去。她本想拉著石英一起走,誰知哥哥身體沈穩如鐘,她拽了一下居然沒拽動,雲母小心翼翼地又扯了他幾下,石英一頓,這才不情不願地跟了上去。待要離開仙殿時,雲母眼角的餘光瞧見天帝已在天官與仙娥的簇擁下往內殿裡走去了,他眼神嚴肅凝凜地筆直望著前方,不久就消失在華美的雕墻之後,連衣角也瞧不見了。
天帝進了書房後,就散了衆人,重新伏案批改案卷,只餘下一位天官替他整理卷宗。書房中靜默下來,只餘下書頁翻閱聲沙沙相伴。
天官常伴天帝左右,他如往常一般整理著案卷,只是理了一會兒,終是心不在焉。他擡眼看了眼埋首於工作中的天帝,終是忍不住道:「陛下近日……著實是費心了。」
天帝身爲天庭之主、衆仙之首,自是有自己的立場。但與此同時,他亦是玄明神君兄長。旁人許是不知,只道這對兄弟相貌性情都差得良多,可天官留在玄天近旁已有千百年,如何能不曉得天帝其實極是愛護關照自己這位胞弟,他們兄弟感情向來甚篤,玄明便是在竹林中,也是隔幾年就要帶信來的。
天帝有意放他,卻不得不作冷漠無情之態。當年那一千兩百二十五道天雷,半分情面都未留,判得比尋常還重,甚至請了前與天庭有仇怨的白及仙君執刑,七世凡劫更是世世飽受凡間至苦……唯有處處將玄明逼至死處,方能讓旁人覺得不忍,覺得過了,爲他求情,終可得一綫生機。
好在玄明雖素不出世,人緣卻是不錯。衆仙未見其顔而心神慕之,曉得玄明是個溫和灑脫的性子,並非惡人,他們亦不忍傷其心性。再者那靈狐也有八尾,距成仙不遠,本就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故而之前商議之時,竟是人人爲他求情,願給他們夫妻挽回的機緣。
不過,成與不成,終究是要看那靈狐,而不是玄明。
想到此處,天官神情不覺一動。他不知那白狐先前八尾是怎麼長的,但看那纖細的女子身段,總覺得有些令人擔憂。
天官琢磨了片刻,終於忍不住問道:「陛下,你覺得他們……」
天帝筆尖一滯,並未擡頭,只沈著聲道:「……此後之後,只看他們造化。」
話完,他低著頭繼續批閱案卷,便不準備再說話了。
……
這個時候,玄明他們已一路到了他該下凡之處。天官允了家人再送他一程,玄明與白玉說完了話,又看向護送他的天兵,笑著指了指站在不遠處的兩個孩子,問道:「我那兒子許是不願見我,你能否喚我女兒過來?我還有些事,想與她交代幾句。」
天兵看著玄明的眼神中也有同情,便點了頭,過去叫雲母。雲母本來遙遙望著玄明神君心情頗好地與母親說話,不想會叫到她,故而一楞,這才跑了過去。
玄明含笑看她,他對女兒生得這般清麗的模樣自是滿意,有種難言的自得之感。他想著去了凡間就看不到了,便拉著自家姑娘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等看完了,玄明注視著雲母,問道:「我這一趟下凡,又不知多久才能回來。雲兒,我臨走之前,你可否喚我一聲父親?」
雲母一楞,看著玄明多少有幾分不好意思。她躊躇片刻,終是帶著試探地喚道:「……爹。」
「乖女。」
玄明眉開眼笑,倒是當真親切得很。
「如此我去凡間,便是無憾了。」
說到這裡,玄明看著不著急,雲母卻忍不住有些擔憂。她看了眼已被領去與石英站在一塊兒的白玉,低了頭,忍不住擔心地問道:「可是娘她……」
白玉這段時間尾巴生得是快,若是按照現在這般,應該是沒什麼問題的。可凡事只怕萬一,雲母自己有過尾巴長不出來的經歷,曉得成仙有時候真須機緣巧合,天意難測。
玄明一怔,越過雲母看了眼站在天臺之外的一身素衣的身影,倒是笑了笑,說:「不必擔心,你娘她烈性得很。再見之日……許是不會太久。」
若不烈性固執,如何會與他在竹林這等無聊之地空耗百年……天下凡人何其之多,他們又如何能在凡間兩度重逢。
玄明笑著看了眼白玉,心裡卻是不擔心的。比起這個,他反倒比較擔心兩個孩子。
玄明拍了拍女兒的頭,道:「你兄長那裡……他先前未聽說過我,難免難接受些,只怕現在也不願意過來……我下凡歷劫未能有機會親自照顧你們兄妹,還望你代我向你哥哥道個歉。」
雲母聞言一楞,自是點頭應下。
玄明略微停頓了片刻,繼而又開了口:「還有,你與白及之事……」
玄明神君的視綫略有幾分戲謔地落在她身上,見他提起這事,雲母頓時臉就不自覺地紅了,後背綳緊,十分緊張。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玄明一開口,竟不是如先前幾次一般,勸她年紀小,不必太執著於情愛。只聽玄明道:「說來,我也有該向白及道謝的地方。」
「……誒?」
看著女兒意外的神情,他微微地笑了下。玄明並非不同情理之人,這一會兒,他的神情倒比往常多了幾分認真。
他從白玉那裡聽來了四十道降神雷的事。
雖說他當初也未料到會有此事,但雲母當初會挨四十道降神雷歸根結底是因爲他這個父親。雲兒性靈善感,悟道悟得早,尾巴生得快,修爲卻不大跟得上,當初毫無準備遇到降神雷,場面怕是兇險。若他當初未被天庭察覺,就在竹林裡伴著孩子長大,一雙兒女有事,他定是要頂的。可因他不在,便由白及替他護了女兒。
儘管這不是白及拐他閨女的理由,可對他這一場真心相護,玄明心裡終究是感激得很。
然而此時,當著雲母的面,玄明卻並未直說,只瞇了瞇眼,道:「只可惜這回見不到你師父,待下回我回來,定要與他‘好好’交談一番。」
玄明這話說得意味深長,「好好」兩個字咬得極重。雲母聽得胸口一緊,莫名就開始擔心起來。然而這時時間已到,玄明不能再耽擱,他看著女兒,柔聲道:「好了,時辰差不多了。乖女,我先下凡去了,你與你師父的事,我幫你瞞著沒和你娘說,你想說的時候再自己說吧。剩下的事,待我歸來再講……」
話完,玄明讓雲母回到白玉身邊,他則整了整衣袍,待天兵過來接他,便微笑地隨他們走了,倒是坦蕩得很。等天兵將他帶到天臺邊上,他便了無心事地往下一跳,優雅地下了凡。
雲母先前聽玄明那番話已覺得哪裡不對,但沒想起來,這會兒看玄明要下凡了才突然明白過來,連忙急道:「等——」
然而哪裡還等得住,還沒等雲母將她早已把事情告訴過母親兄長的事說出來,玄明早就連衣角都瞧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