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陽楞住,看看地上剛才想要刺他的張連生,又看看拉著他袖子滿臉擔憂的師妹,一時喉嚨腥甜,竟不知該作何反應,呆在原地未動。然而還未等他回過神來,門外便又是一陣嘈雜淩亂的腳步聲,是觀雲和赤霞緊隨著雲母之後趕到,看到眼前的場景,兩人都嚇了一跳。觀雲忙道:「怎麼回事?這裡出了什麼事?」
說著,觀雲不自覺地和赤霞對視了一眼,兩人眼中均有複雜之色。他們從田莊外一路走來,路上遍地都是妖獸的屍體,看那劍法,無疑是單陽動的手。雖說此次逃下山的妖獸都算是罪妖了,天帝派下這麼多仙人和仙門弟子,甚至還有天兵天將,妖獸的死傷是難免的,但師父知道單陽心志薄弱,不讓他與妖獸接觸是有意而爲,尤其是單陽此時魂不守舍卻依然赤紅著眼的樣子,讓觀雲和赤霞都弄不清楚眼前到底是個什麼情況。
可還不等單陽或是雲母開口,倒在地上的張地主卻已經痛苦地嚎叫起來:「道長!兩位道長!這個歹人——這個歹人是想殺我啊!他大概是來搶劫的!救我!求你們救我!若是你們能救我,多少錢我都——」
聞言,觀雲和赤霞怔了一瞬。
單陽本就殺意未消,不過是在雲母的聲音下清醒了一瞬,原本腦袋就還亂著,此時聽他這麼說,立刻又想起了他當年是如何蠱惑人心、如何恩將仇報,頓時暴怒,咬著牙拔出武器就要刺去,觀雲和赤霞俱是一驚,趕忙反應過來攔住他,拖住他的手臂讓他無法靠近。單陽一雙眼中滿是血絲,他瞪著通紅的眼睛死死地瞪著地上的張連生,怒吼道:「放開我!我要殺了他!讓我殺了他!我的父兄!我的母親,還有我妹妹!都是他——都是他——」
此話一出,雲母、觀雲和赤霞都更是心中震動。尤其是觀雲和赤霞,他們雖一直能從單陽的表現中推斷出他在人間恐怕出過什麼事,卻從未聽他說過,而他會在此時說起,無疑情緒已經十分焦躁,看他的樣子,也是無法冷靜下來了。
而且……眼前這個人,怕就是單陽的心結所在。
觀雲和赤霞都是單陽的同門,自然不會信倒在地上的人那番搶劫的說辭,且現在他手傷成那樣,應當是翻不出什麼風浪了。只是單陽掙扎得厲害,他們兩個人竟然都沒法將他完全按住,可見復仇的執念之深,但單陽這樣亂動,他們即使想做點什麼都做不了。雲母在一旁也是心急如焚,可眼前的狀況她又插不進手,唯有乾著急。幾人就這樣僵持了好一會兒,忽然,赤霞和觀雲都感到手中一鬆,前一刻還倔得跟牛一樣的單陽竟然不倔了,雖然他眼睛還瞪得老大,身體卻癱軟下來。觀雲一楞,連忙接住他,並下意識地朝門口看去——
「師父!」
雲母驚喜地道,頓時鬆了口氣。
白及來時,正是衆人手足無措、情形最爲焦灼之時。只見白及一身白衣持劍而入,在妖氣過度凝集而陰沈的天色之下,他渾身猶如一道白光從門中踏入,一如既往的有神仙的氣度。只是今日,白及卻是微微擰著眉頭,步伐也比往常要快,讓雲母莫名地覺得他其實有些焦急。不過縱使如此,她依然在看到師父的一剎那安心了下來,她也說不清楚爲什麼,只是覺得師父既然及時到了,那麼事情一定能夠解決的。
看到白及踏入,觀雲和赤霞亦是一喜,立刻打招呼。只是赤霞尚且能夠行禮,觀雲抱著單陽不大方面,只能勉強做個樣子了。
白及的目光淡淡地在房間內掃了一圈,聞到單陽身上那一身的妖血之氣,他便知道自己終究是來得晚了一些。看著單陽瞠目欲裂的樣子,他心裡也不好受,卻還是頓了頓,將手輕輕放在單陽腦袋上,嘆了口氣,沈聲道:「……你不該這麼做。」
單陽死死地咬著唇,若非被法術制住,他定然張口就要反駁。然而白及接下來的話,卻讓他睜大了眼睛。
只聽白及平靜地開口:「這本來便已是個死人,你又何必多此一舉去殺他。」
白及垂眼掃了眼地上的張連生,只這一眼,便讓張連生忘了手上的劇痛,渾身戰栗不已。
他這一生見過無數人,卻從未見過這種眼神。這個白衣道人的目光沈靜得太過,根本沒有一絲波瀾,看他的眼神不像是人,倒像是在看什麼物品,只這一眼,便讓他心臟發冷。
尤其是白及剛才說出的那句話,明明對方沒前沒後,只是平白說了一句,卻莫名讓張連生胸口一緊。
「……!」
單陽怔怔地張著嘴,似是不知何意。
「……此人縱妖多年,爲了引妖怕是身上常年帶了不少吸引妖獸之物,時間長了,他的氣息在妖物看來,早已與食物本身無異。」
白及面色平淡地解釋,不喜不怒,只是陳述事實。
「如今,哪怕他不主動引妖,妖物也會自然集聚過來。此地雲集的妖物,大概都是被他吸引來的。」
這本來是不要緊的,畢竟這人會縱妖之術,可以將吸引來的妖獸爲自己所用。只是他萬萬沒想到近日在附近活動的妖獸是從北樞真人門中逃出的,被仙人教養過的妖獸,勢必再不可能服從於區區一介凡人,結果這人引了妖來又驅不走,只好自己在房間裡弄了個避妖術躲藏起來。方才這附近妖氣大盛,想必就是此人又不服氣想要再強行收一次妖,結果反倒激怒了被他的味道引得口水直流的妖獸,使他們開始攻擊附近無辜的居民。
他不讓其他人進屋躲藏,任憑自己的家人、僕人和佃戶死去。就這樣僵持下去的結果無非是兩個,妖獸破了他的結界,將他分食;亦或是妖獸破不了他的結界,但他也出不去,於是困死在房中活活餓死,隨後結界破,妖獸再沖進來將他分食。無論是哪種結局,從時間上來看,都不會需要太久。
正所謂自作孽不可活,不過如此。
白及沒有明說,卻閉上眼道:「他遲早會自食惡果,你殺他不過是斷了自己的仙路。
「可是這個畜生害死我家人——」
單陽怔楞了良久,他心中明白師父是提醒他在這裡造殺孽是無意義之事,可他身體動不了,眼中卻留下兩行淚來,咬著牙悲戚地道:「若是就這樣放過他,若是不親手讓他償還我家人臨死之痛,我——」
如何能甘心!要如何甘心啊!
單陽眼中淚流不止,聽他這句話,那張連生嚇得舉著傷手就想要往屋裡逃。他是通玄術之人,聽到「仙路」二字便曉得自己是踢到了鐵得不能再鐵的鐵板,生怕這個單二少爺自毀前程也非要殺他不可。剛才白及解釋他的命數時說得太含糊,觀雲、赤霞和單陽這等下過凡服過妖的弟子雖能聽懂,張連生卻是半懂不懂的,誤以爲自己還有生機,故求生**極強,爬得飛快,然而還沒等跑到內室,就被一柄橫在面前的長劍攔住。
張連生恐慌地擡頭,卻見那白衣仙人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橫在他面前的長劍,正是握在這仙人手中。
「……你與他不同,你做不到他這般冷血無情。」白及看著單陽,淡淡地道,「若是讓你今日親手殺他,你便真能從此快意?」
單陽一楞,眼中淌淚,卻答不出來。
白及收回了視綫,重新俯視看向張連生,眼中冰冷,說:「……也罷。怪我之前也沒有想清因果。你入了仙門,不該再沾染凡間愛恨,而我既收你爲徒,你的凡間種種,自然寄托在我。」
停頓片刻,白及目色沈靜,下令道:「觀雲,帶你師弟師妹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