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母跋山涉水一連跑了一整夜,好不容易重新見到師父,此時心中除了大量排山倒海般湧現出的喜悅之外,還有許多她自己都很難描述清楚的感情。對師父受難感同身受般的難受、對自己修爲太差明明入了幻境卻無法幫上忙的自責和愧疚、眼睜睜看著卻無能爲力的頽然挫敗、失而復得的驚喜……
自白及在幻境之中與自己相鬥、斬了心結分離出來的朔清神君之後,便像玄明神君說得那樣,師父雖未像現實中那樣被天帝打敗,卻依然散了元神,歷經混混沌沌的五百年方才拼湊整齊而轉世爲人。雲母在玄明的竹林中眼巴巴地看完了整個過程,難受得幾次眨巴眼睛掉了眼淚。後來白及的神魂聚集成功,被歸山修仙門派掌門師父收爲關門弟子,雲母本想立刻過來找師父,只是自他從朔清神君轉世爲白及,這個幻境就又發生了變化。
大概是因爲師父畢竟自我認同的是「仙君白及」這個身份,相比較而言作爲凡人的記憶也比神君的記憶要清晰很多,所以在他轉世白及後,幻境的真實感就高了不少,不會再出現一陣白霧過去就是幾百年的情況,甚至雲母都開始需要像生活在幻境中的人一般睡眠和吃東西。不過,即使如此,在師父年幼的時候,幻境中發生過幾次不穩定的跳躍,結果就是急匆匆地想從竹林跑出來的雲母被玄明神君攔下,直到幻境完全穩定才放出來,但這個時候,師父都有眼前這般年紀了。
望著眼前的師父,雲母感情太多,多得她自己理都理不完。只是她尚且知道現在還是在幻境中,眼前的少年還是個未長大的凡人,尚未成爲她在旭照宮中的師父東方第一仙白及,又忘了先前經歷過的神君和聚神之事,所以也不好多說什麼。雲母千言萬語只得換作在他膝蓋上打了個滾,然後不停地朝他搖尾巴。
只是雲母一隻狐歡脫得很,對面的白及看著她卻是一片茫然。不過雖說不知道這隻狐狸從哪裡來,可面前這隻狐狸實在親近自己,便是白及也忍不住覺得胸口有些柔軟,尤其在經歷昨日那樣的事後,這份來自山獸的信任愈發讓他莫名有種舒了口氣的感覺。白及遲疑片刻,下意識地伸手想要將她抱起來揉,可是手一伸出,他又猛地一頓,默默地收了回來。
清修之人講究靜心絕塵,他又早已不是不能克制自己**的孩童,師父多年的教導讓他明白了非禮勿動,這隻小狐狸儘管親近自己,可冒然去揉她卻非仙者言行。於是頓了頓,白及便只是將她小心翼翼地從自己腿上抱了下來,安穩地放在一邊,卻是按捺著不再有別的動作。
雲母很習慣被抱,更何況是師父抱她。眼前的師父年紀雖小,卻如同她記憶中一般面容清冷、氣質絕塵猶如仙人,雲母哪裡會多想,白及一伸手她就不動了,配合地被抱起來,等落了地,她就安安靜靜地站在地上搖著尾巴看白及,一副乖巧的模樣。
白及卻是身體微僵,他頓了頓,儘量鎮定地開口道:「你……」
他話未說完,門外已傳來叩門之聲。
「師弟,你怎還沒起?我記得你那裡師父的講課已經要開始了,你下午還要講習,怎麼還未起來準備……莫非你身體不舒服嗎?」
住在隔壁的師兄的聲音從門外響起,似略有擔心之意。
住在師父內院中的都是入室弟子,因此他們平日裡彼此間的交流比其他同期師兄弟反而還要多謝。不過,因白及是關門弟子,自然是入室弟子中排位最靠後的。大約是他今日起晚了,師兄看他房中還有人,覺得反常,這才有此一問。
白及忙對門口道:「無礙……勞煩師兄。」
話完,他又回頭看蹲在地上歪著腦袋望他的雲母,心知這狐狸的事只能回來再說。白及一頓,問:「……你可要留在這裡?」
雲母點了點頭,她千里迢迢過來找師父,自然是不準備離開的。不過只待在房間裡倒也無聊,她準備先睡一覺,下午睡醒了再到院子和山裡去轉轉。
想到這裡,雲母又覺得困起來,她跑了一晚上,剛剛才睡了一小會兒,對著師父搖了太久尾巴都沒力氣說話了,意識都有些迷迷糊糊起來。於是雲母張嘴打了個哈欠,弓著身抖了抖毛,就地趴下蜷成一團準備睡了。
見她果然聽得懂自己的話,白及一楞。他雖在山中修行,但修仙者歸修仙者,靈獸歸靈獸,兩者各有自己修行之道,一貫井水不犯河水,他這麼多年來,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通人性的狐狸。
其實白及還想問她可否人言,可這狐狸自顧自就睡覺了,門外師兄又催促地敲了敲門。他無奈地看了眼白狐,便匆忙離去,只是離開之前,分外輕手輕腳地替她掩好了門。
……
因爲那隻白狐,這一日白及聽課時,多少有些心不在焉。師父催促了他兩次,他才反應過來。走神被抓住,白及難免有愧疚之感,尤其他是由掌門師父親自單獨上課的,愈發不該分神。他一怔,忙低頭道歉道:「抱歉,師父,我……」
「無妨。」
掌門師父看著面前神情沈靜但面容依然隱隱透著稚嫩的弟子,嘆了口氣,忍不住還是道:「你可還是在爲下午的講習會擔心?哎,若是我當初……」
見師父面露愧色,反倒是白及楞了一瞬。他回過神,這才意識到他因疑惑擔心房間裡那隻小白狐,居然一時都忘了講習會之事。白及定了定神,閉上眼,儘量讓心緒平靜下來,片刻之後,再睜眼,漆黑的眸中已是寧靜許多,他說:「師父,無事,我……」
一頓。
「……會處理好。」
……
太陽東升西落是自然之道,修行者居住的歸山之上亦是如此。時過正午,太陽便升至最高空,早課剛過,白及已從掌門師父的院落中出來,此時正獨自一人靜氣凝神地端坐在道場之中。
道場內的香爐裊裊地冒著煙氣,空寂的香味飄散於四周,只是場中空無一人,給門中弟子打坐用的蒲團同往常一般散落在四周,卻無人落座,襯得白及一人猶如遺世之外。
白及坐在室中,面色不變,如往常一般清冷從容,在這空蕩蕩的室中倒也不顯得突兀淒涼,只是他雖對掌門師父說了會處理好,可面對眼前的場景,他實在很難做到完全不焦慮。
若是掌門師父或其他修仙門派之中的長輩約定講習,到這個時候定然道場內外依然水泄不通。求仙之人講求機緣,能聽高人講道的機會自是一次都不能錯過,像今日這般定了講習會卻依然蕭條的場面,在歸山門中,便是百年也未必會有一次。儘管他早已在心中決定哪怕聽者只有化身童子而來的掌門師父一人,他也要將自己想講的東西好好地講完,至少向師父表明決心,但此時師父未到,場中除他之外再無生靈,白及仍然不禁産生了些蕭條孤寂之感。
尤其是,場中雖是無人,他卻能感到到場外隱匿著不少熟悉的氣息,只怕……是專程來看他笑話的同門。
白及抿了抿唇,哪怕那些窺視的目光對他來說猶如芒刺在背,可他依舊坐得同往常一般挺得筆直,閉著眼睛不去瞧他們,既不想讓掌門師父失望,也不願在看笑話的人面前露怯。
「我倒要看看他能裝清高到什麼時候!」
窗外之人見白及一人在室中坐得端正仿佛泰然自若,他們在窗口蹲著看反而像傻瓜一樣,自然不服氣,故作鎮定地嗤笑道:「你且瞧著吧!到時候他還能一個人對著空氣講不成?對了,來道場的路已經按照計劃攔住了吧?肯定一個人都來不了對吧?」
白及不顯窘態,他們自然很沒意思,其實其他人也覺得自己在窗外尷尬得像傻子,只是不好承認。一聽有人這麼說,連忙覺得有個臺階下,紛紛稱是。他們自以爲法術用得高明,白及發現不了,談話也不避著,討論得十分大聲。
「放心好了!」
另一人略有幾分得意地笑道。
「我們已經全部想辦法攔住了。童子和後輩直接壓住便是,難道他們還敢和我們作對不成?至於前輩……前輩哪裡會來聽白及這種小子的講習會?就算真有人來,路口那邊馬上就會有人想辦法把他們引開。今天我敢保證,但凡是個人,就絕對不可能靠近這個道——」
咯吱——
忽然,道場門被推開的聲音打斷了說話聲,衆人皆是一怔,朝那被打開的門看去。剛才,他們分明沒有聽見一點腳步聲——
白及聽到有人開門,他又沒有察覺到異樣的氣息,只覺得老師所化的童子來了,便睜開眼望過去,然而,他一眼看去卻沒有看到人,一楞,視綫下移,才看見推門而入的是早晨突然出現在他房間裡的那隻小白狐。因爲道場的門檻對她來說高了幾分,小白狐蹬了好幾次腿、費了好些勁才跌跌撞撞地跑進門裡。迎上他的視綫,白狐居然面露幾分怯意,縮了縮腦袋,還是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
在這種場景下,雲母的確是有些膽怯。
她大概是半個時辰前睡醒的,睡醒後就從白及房間裡跑出來,本來是想找師父的,結果師父沒有找到,半途卻看到有幾個年輕修仙者在議論白及講習會的事,還四處攔著人不讓過去,遇到比自己年長的就裝病將人引走。
雲母在竹林鏡中多少也看了白及年幼時候之事,不必多聽就知道他們是想做什麼,她自然覺得有些生氣。她本來是想以人形偷溜進來假裝歸山之人,可這些人身上都穿著統一的著裝,歸山女弟子不多,總不能平白冒出一個來,想來想去,她還是原型就蹦蹦跳跳地來了。
也不知道山中的靈獸能不能過來聽講習。
雲母十分忐忑不安,卻沒忘記在進來後禮貌地用額頭將門重新關好。她定了定神,努力保持冷靜地走到白及面前,頓了頓,爬到離他最近的一個蒲團上,規規矩矩地坐好。
白及怔怔地低頭,看著眼前這隻小狐狸,居然是一副認認真真準備聽課的樣子。他楞了幾秒,看天色居然已經到開始講習的時間了,方才回過神。
雖不知師父爲何未至,白及儘量讓自己平心靜氣。片刻之後,他清了清嗓子,正襟危坐,張口開始講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