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明白什麼?
雲母頭腦中一片混亂,臉頰又燙得厲害,只覺得自己無暇思考,或者腦袋已經鈍得無法思考了。
白及見她呆呆地不動,便遲疑地放了手,在星光之下,兩人四目相對,於是雲母得以看清白及的臉。
一如既往的清傲面容,嘴唇微微抿著,目光卻是灼灼。
雲母腦海中一片空白,雖是望著白及的眼睛,可她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在想什麼,同時臉頰的溫度仍在上升,從面頰逐漸燒到腦袋,仿佛隨時會炸掉。
兩人已經坐著看了許久的星星,白及早已適應了黑暗的光綫,他能看得清雲母的臉頰被星光襯得通紅,目光裡泛著水光,她看上去手足無措,好像完全沒有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見她如此,白及多少也有懊悔自己的衝動行事,下意識地鬆開了自己抓著放在胸口的雲母的手,道:「我……」
砰。
白及還沒來得及斟酌好他想要說的話,便看見眼前的女孩身後突然冒出了五條來回擺得飛快的尾巴。他措手不及,稍稍一楞,然而就是這一瞬間的楞神,雲母已經整隻狐都重新變回了狐狸。
然後拔腿就跑。
白及怔怔地望著那一抹白飛快地消失在夜色深處,原是想要伸手去攔,但剛一動,又退了回來。
他明白自己唐突。
意料之中。
不過竟仍覺得有些苦澀。
此去,她定不會再回來。
白及定了定神。他閑言碎語聽得不少,也知世間不喜他者甚衆,可是唯有這一次,胸中的痛楚如此清晰而真切,無法平復。
緩緩地,他鬆開了攥緊的拳頭,面對星夜閉上了眼。
……
一隻受到驚嚇的五尾狐能跑得有多快,那就要問受到驚嚇的六尾狐才能知道了。
數日後。
遠離世俗的竹林間,玄明神君按部就班地結束了整理花草、種竹子、埋酒、在竹林中閑逛的工作,隨後悠哉地在屋子裡逛了一圈,隨手拂掉家具角落裡的灰塵,算是打掃過衛生。然後,待確定沒什麼可做的了,他便走到一個堆雜物的箱子邊上,像是不經意地掀開了蓋子,一把將躲在裡面蜷成一團的小白狐抱了起來。
「出來吃東西吧。」玄明漫不經心地笑著道,「雖說是幻境,不過也不能把自己餓死了。」
雲母大約是在箱子裡躲著躲著就累得睡著了,被玄明一抱才醒,眼睛還是朦朦朧朧的,整隻狐沒精打采地蜷著,尾巴也是怏怏地垂著。
玄明將她往桌上一放,笑嘻嘻地拿手指敲了一下雲母的額頭,戲謔道:「小小年紀,學人家玩什麼爲情所困的。你這個歲數的狐狸,不是還應該好好地在山林裡捉小鳥嗎?」
雲母立在桌上沒什麼精神地抖了抖毛,嗚嚥了一聲,張嘴開始吃玄明拿來的食物。
她倒是也希望自己不要去想了,乾乾脆脆將事情忘了或者這件事根本沒發生過最好,可是一來她做不到,二來也覺得聽完表白就跑這樣好像有點不負責任,可事實上她已經跑回來了……嗚……
雲母吃了幾口就沮喪地重新在桌子上卷成一團,一副拒絕見人的模樣。
幾天前的晚上,她腦袋太懵一片茫然還沒反應過來已經下意識地跑了,等回過神來人已經在玄明神君的竹林裡。她跑了一整晚,回到竹林已是清晨,玄明神君當時正早起在院子裡給他種的除竹子外的其他花花草草澆水,看到她狼狽地跑回來還楞了一下,但緊接著就笑著道了句「小狐狸」。
然後雲母就自己跑進茅屋裡找了個箱子躲起來了。
玄明神君本就是神君,對凡間的事想知道便總有辦法知道。雲母也不清楚他是不是已經曉得了什麼,反正玄明始終體貼地沒有點破,除了吃飯時間就讓她一隻狐在箱子裡呆著,怕她悶死還在箱子上給她開了幾個窟窿。
「對了。」
這時,玄明仿佛想起什麼般,又笑著摸了摸她的頭,道:「你托我送的信,我已經差了附近的鳥送去,想來今天就能送到,不要擔心了。你師父將來能成就那般修爲,此時就算年少,也定不是心靈脆弱之人,至少必定比你這麼只小狐狸要堅強得多,再說情愛本就是你情我願之事,接受也罷,拒絕也罷,你大可不必如此愧疚。不過……」
玄明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
「‘與君重逢成仙時’嗎……你倒是會打幌子。」
雲母埋在尾巴裡的臉更紅了,她哪裡知道怎麼辦才好,現在的情況對她來說太過複雜,只能儘量做了,其實就連那封算是信的小字條,她是在沒有變成人形的情況下叼著筆匆匆寫的。她沒有刻意隱藏,又是麻煩玄明幫她弄好送出去的,玄明神君自然是看到了。
她跑掉的那晚的確已經完全沒有辦法思考了,可是在把自己裝箱子裡處在黑暗中的時候,好歹還是有那麼一小會兒能冷靜下來好好想。
答應肯定是不可能的,倒不是……倒不是她對師父有沒有情的問題,而是師父如今是在幻境之中,所以才會誤以爲自己是凡人,誤以爲自己還是歸山中一個修仙的弟子。他忘了他們是師徒,也忘了自己早已成仙,但雲母卻是記得的。若是她在這裡答應了,那出去後……等出去後,師父會怎麼想呢?他們又是什麼關係?再說,她雖入了仙門,卻尚未成仙……終究是仙凡有別……可她也不希望師父傷心,不希望師父覺得那是討厭他的意思……
想著想著,雲母只覺得腦袋又開始燒了。她原是將臉往尾巴裡埋的,現在索性將臉往身體裡埋,自暴自棄地將自己裹成一個白毛球,兩眼一黑不想面對世界。
玄明看雲母這個樣子就知道她在想什麼,失笑地搖了搖頭,只覺得難爲這麼只平時一看就不喜歡想太多的小狐狸用她的小腦瓜子想這麼一堆。
她寫得那封信,在如今的她師父看來自然是「等他成仙時再說」或者「他們都成仙時再考慮這個問題」,這種約定在修仙者和靈獸之間倒也不少見。不過,由於此處是幻境,她師父又是早已成仙之人,所以她想說的其實是「等回到現實之中」、「此處並非現實,她不能答應」的意思,待她師父想起一切重回現實重新爲仙,自然會明白,也能體諒她的難處。
不過……
玄明饒有興致地看了眼雲母埋成一團後卻又拖在桌子上掃個不停的尾巴。
靈獸心思單純,便是嘴上不說,身體也會表達。但是眼下,這白毛團子竟是自己也沒發現自己尾巴搖得厲害的樣子。
說起來……那句話裡其實亦有「等我成仙再應你」的意思,只是這意思,只怕她心中雖有,下筆時卻是無心之舉吧。
如此一來,她倒未必是對她師父沒有情呢……
玄明神君頓時感覺此事有趣萬分,他終日待在竹林裡,雖安於閑淡,但時間長了偶爾也是會無聊的,總要給自己找點樂子。想了想,他問道:「說來,我之前聽你說過,你師父當初救過你?」
在桌上團成一團的雲母顫了顫,有些不解玄明神君爲何要問這種問題,但還是小心翼翼地露出腦袋,然後點了一下頭,又埋了回去。
她在師父轉世爲人那段幻境不太穩定的時間都與玄明神君住在竹林中,這段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她也的確提及過一些她和師父之間的事。
「原來如此。」
玄明拿手中的扇子拍了拍掌心。
英雄救美。
又是清俊的仙君救了天然對仙界有好感的靈狐,也難怪這小傢夥心中埋了種子。
玄明心中了然,只是他永遠一副眉梢帶笑的模樣,反倒讓人瞧不出他在想些什麼。看雲母仍是沮喪,他便又擡手揉了揉她的頭,笑道:「你若是還累,就自己在屋裡休息吧。我就在院子裡了。」
雲母有氣無力地點點頭,然後又把自己塞了回去。
玄明笑笑,收回手,走出了屋外。
雲母埋在自己毛裡,她這兩天又的確一會兒害羞一會兒糾結地想太多,不久就累了,迷迷糊糊地便躺在桌上睡著,待再醒來,已是數個時辰之後。
窗外還亮著,同時,隱隱有厚重悠長的樂器聲從外面傳來。
雲母拿爪子揉了揉眼睛,站了起來。
她本來是不想出去的,可是這樣下去畢竟不是辦法,信已經送出去了,和玄明神君說了許多之後,她也莫名覺得心情好了些,聽到外面有聲音,她猶豫一瞬,便走了出去。
玄明坐在竹林之中,正在彈琴。
他雖是個閑士,卻也是個雅士,竹子種得,風雅之事也做得。玄明一手琴彈得極好,不過琴聲悅己而不悅人,自然沒有箏的明亮、琵琶的爽快,聽著要沈悶些,但玄明看起來倒是還挺樂在其中。瞧見雲母走來,他便停了手,笑著道:「小狐狸。」
雲母聽到這個稱呼,方才想起來,她與玄明在幻境中接觸的時間也不短了,可玄明卻未曾問過她的名字。若不是覺得此處是幻境,這些東西都不重要,大約就是他不在意了。
雲母跑過去,看著玄明的衣服卻歪了歪頭。
他既然是個隱士,自然不是張揚之人,可她看他穿衣服,十天總有六七天是紅色的,倒和平時作風不大一樣。雲母眨了眨眼睛,問道:「你很喜歡紅色?」
玄明笑了笑,大方地展開袖子給她看,道:「你難道不覺得我著這一身紅衣坐在竹林之中,正是萬綠叢中一點紅?」
「……」
雲母張了張嘴,又接不上什麼話,只好閉嘴了。
玄明哈哈大笑,擡手揉了揉她的腦袋,隨後眼睛亦跟著瞇了瞇。
「我這竹林雖是隱世之處,卻偶爾也會有過客經過。既是我種的竹林,如何能讓他們迷路於此?故我有時會故意現身於竹林中,若是有迷途之人看到我,自會過來問路。」
雲母恍然大悟,像是接受了這個解釋的樣子。
玄明瞇了瞇眼,仍是微笑著摸她腦袋,解釋說:「你對我而言,亦是迷路之人……其實這世間許多事,大可不必那麼在乎,放手去做便是。你師父之事,你不必如此擔心,他長你幾千歲,難不成還不如你看得開不成?不過……」
他手一收,取了扇子出來搖了搖,有些感興趣地看著她,道:「不過,說起來……我還沒見過你化人的樣子呢。想不到你師父那般性情的人,竟也會有動心。他那般正經的仙君,總不能真是愛上一隻狐狸……如此一來,我倒有幾分好奇。小狐狸,你可介意化人讓我一觀?」
雲母一頓,點了點頭。
不過是化個人形,自然沒什麼不可以的,再說,她總覺得玄明神君還算親近。
於是雲母閉上眼睛,熟練地掐訣準備化人。玄明神君原是興致盎然地搖著扇子,只是待眼前的狐狸露出少女的模樣來,他倒是一楞,手中的動作亦不由自主地頓住了。
雲母有六分肖其母,一分肖自己,剩下的三分肖誰,自不必多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