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陽」兩個字一出,雲母當即便意外地楞住,下意識地「咦」了一聲。白及擡手摸了摸她的頭,接著動作一頓,並未立即解釋,而是又緩緩閉了眼睛。
胸腔微痛。
意有所控然而心爲之動,情爲她所系,爲她一顰一笑所擾,爲她命運行爲所牽,情絲已生,大抵便是如此。
儘管早已知曉,但胸中情痛傳來,終是難以自禁。
良久,待情緒稍稍平復,白及方才又睜眼看雲母,見她滿面疑惑地等著,便道:「這一尾既在單陽……也好。我不可出手助你,若是你有不解之處,便可讓你師兄幫你。」
略微一頓,白及似有所遲疑,過了一會兒,仍舊凝視著她,問道:「……雲兒,你可是願與他一道?」
雲母一怔,總覺得師父望著她的目光有變化,可他一貫氣質清冷無欲,整個人如月下皓雪,又能有什麼變化?故她只得用力眨了眨眼,將那些不切實際的念頭擯棄,單說願不願意同單陽師兄一道想辦法長尾巴的話,她自然是願意的。
雲母點了點頭,但旋即她又困惑地歪頭:「可是爲什麼是單陽師兄?」
論起修爲,單陽天資極高,修行時間比她長數年,而勤奮更是恐怕找遍十萬仙宮都未必有出其右者,即便師兄師姐都說她尾巴長得極快,可事實上,哪怕她如今已在七尾頂峰,單陽論起實力,仍是在她之上的。
這樣的單陽師兄,有什麼地方會需要她幫助呢?總不能是她要天天給師兄彈琴吧。
雲母想來想去沒有想出結果,疑惑地望著師父。
白及被她這樣看著,稍稍停頓了一瞬。
雲母不曉得單陽身世,也不知單陽此番來長安所爲何事,便沒有立刻看破這份機緣所在。不過,他作爲兩人之師雖然知曉實情,卻也不能越過單陽將這件事直接告訴她。
故白及不過稍頓片刻,便道:「……待你下山,問他便知。」
雲母「噢」了一聲,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見白及面上沈靜,沒有再說下去的意思,空氣又安靜下來,雲母也乖巧地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然而良久白及仍不說話,她便有些無措。
她已經沒有事情可以和師父說了,可是師父看起來也沒有話要同她說。她如今還在尋找機緣的途中,按理來說尾巴未長成,不應私自回仙界,而如今師父都已經親自爲她算卦指點,告訴她應該去找單陽師兄,她不該浪費時間久留,所以現在是不是……該走了?
不知怎麼的,雲母的耳朵失落地垂下來了,整隻狐狸都沮喪起來,但礙於在師父面前不敢亂動,只好不安地用前爪小幅度蹭了蹭地面。過了一小會兒,雲母終於還是硬著頭皮主動問道:「那……師父,我……是不是得回去了?」
說著,她看了看還未到中午的天色,發現現在回去完全來得及後,她又趕忙改變方向去看她先前爬上來的臺階。仙人住處大多都立於雲峰之上,雲母來往於仙界凡間,要走得路自然不少,看完望不見底的山階,她又小心翼翼地去瞧師父,有些可憐地低下頭,蜷著尾巴坐了下來,好像很累的樣子。
白及見她如此,心中一痛,自然有些心疼。況且他本意便不是要趕她走,若是雲母不主動走,他當然願意留她。
白及輕輕嘆了口氣,道:「同天成道君說一聲,你今日便住一夜吧。」
說著,他伸手想要去摸雲母的腦袋,誰知雲母聽到這句話倒是精神了,見白及伸手過來,還當他要抱她去找天成道君,再熟練不過地小跑兩步便要抱住他的手,尾巴亂搖,高高興興地等著被抱入懷中。
白及一頓,倒不好將她再推出去,還是抱了起來,眼看著雲母自然親昵地蹭他的衣襟,懷中一團綿軟,心中卻百味交雜。
……
童子因侍奉白及仙君實在太過無聊,好不容易有個差事便極爲興奮,待稟明了天成道君,便積極地將客房又理了出來讓雲母住下。白及讓他照顧雲母後就自行安靜地回了屋中,然而雲母本是爲了和他多待一會兒才想要住下來,結果住是住下來了,卻見不到師父,她當然難免失落,連帶著神情都有些沒精打采,倒讓那負責安置她的童子多問了好幾聲。
另一邊,白及回到了屋中,便閉目凝神地打坐。他見不到她這幾日有些靜不下心,卻沒想到見到她心中更亂,自不知該如何做,索性強行打坐靜心,誰知這一靜,居然做了個夢。
夢中之景似是她跑到他面前吐火那日,她冒失在他腿上化了人形,她自己都嚇了一跳,雙手勾著他的脖子慌張不已。這一回他卻未來得及放她走,理智雖尚存奈何身體先動,遂唇齒交融。
夢境到此處戛然而止,白及驀一睜眼,徒然清醒,這才發現窗外不知何時依然入夜,腦海中浮現的卻仍是夢中之景,一時失神,竟不知所措。
仙人不常做夢,自他成仙之後,白及已許久不曾入過夢境。對他而言,睡在床上不過閉眼凝神休息,打坐度夜常有的事,正因如此,倒不曾想到今日這般短暫的凝神居然會有夢,不曾有防備。
仙人的記憶尚且能自成環境,夢中之境自也分外真實。
爲了避嫌,他一向主動避免同雲母的人身有肢體上的接觸,而夢中她抱起來便如觸手可及般溫暖柔軟,臉上緋紅猶如流水照春風,因太過似真,反倒傷神。
偶然得到一夢,竟是徒增許多思慮。
白及略有幾分頭疼,正皺著眉頭思索含義,偏偏這時聽到門外傳來小小的敲門聲,良久,才聽到雲母的聲音在外面謹慎地響起:「……師父,你……」
她大概是接不下去了,在門外考慮措辭。白及一嘆,索性主動開口道:「進來。」
下一刻,雲母便推門進來,但見她進來,居然換白及楞了楞。
雲母習慣在山裡亂跑,尤其是來找他時,大概是對他有些畏懼,總是以原型來的,故白及倒是沒有想到她今日進來……會是人身。
先前剛做了冒犯的夢便見到雲母的本人一模一樣的人身,白及多少有些不自在,稍稍一頓,便別開了視綫。
雲母倒是不覺有哪裡不對,反正師父永遠都是一個表情,反而是她還沒想好措辭就被叫進來,沒做好準備,有些局促。
她之前洗沐時就換了人身,在院子裡逛了兩圈,想想還是想見師父,沒怎麼多考慮就過來了,也就沒有再變回狐形,只是現在當真見了白及的人,雲母的心臟突然猛地跳了一下,讓她本來就沒想什麼腦子當即又空了一半。雲母也不知是因爲洗沐過後身上有熱氣,只能感到自己的臉忽然就燙了起來,慌亂之間,她在原地呆了半天,終究還是隻能恭敬地在白及面前坐下,理了理衣衫,喚道:「師父。」
白及回問:「……何事?」
雲母擡眼去看師父,卻見白及不知何時閉了眼。他雖然一向不茍言笑,但今日卻還皺了眉頭,看來卻分外正經,雲母哪裡曉得他是因到處都避不開看她索性不看,只是爲自己打擾師父又暗暗覺得懊惱,可既然來了,總不能這樣就走。她腦袋裡在片刻時間中胡亂了想了許多,最後脫口而出的便是如此——
「師父,雖然你讓我下山後去問單陽師兄,可是師兄先前來長安便自有打算。他原先本不必有我相助,若是我問他之後,他也不知道我該做什麼……該怎麼辦?」
雲母原先並沒有想得這麼遠,誰知問完她倒是真的擔心起來了,不安地眨了眨眼,看著師父。
白及一楞,並未睜眼,但還是回答道:「你之前爲他彈了琴時……可有聽他說些什麼?」
契機既然來了,雲母定然是從單陽那裡聽到了什麼關鍵的東西,只是她並未注意罷了。且既然是她的契機,那麼自然要與她有關,定然是唯有她能做之事、唯有她能助之舉。
雲母聞言,便絞盡腦汁地思索起來,想了好一會兒才猶猶豫豫地道:「當時師兄說,他父母的故友願意舉薦他入朝……他再過幾日許是要面聖……莫不是這個?」
「……許是。」
雲母自己都說得不確定,白及雖是算出了她契機所在,但也難以助她,想了想,方說:「你契機在此,他契機亦在你,時候到時,自見分曉。」
雲母仍舊似懂非懂,但還是點了點頭。不過她大概是明白單陽師兄需要她,就算她沒能立刻明白,單陽師兄沒有她也沒法跨過這個坎,所以總歸會有需要她的地方這個意思了。如此一來,雲母便稍稍安心,情緒亦有所振作,然而她想要擡頭與師父說話時,卻見白及依舊閉著眼,似乎是急於打坐的樣子。
雲母胸口一緊,感覺師父應該是沒空與她多說的。
若是這個時候再因此低落鬧脾氣,大概就十分無理取鬧了。雲母仍覺得失落,卻依然儘量乖巧地與師父道了別,白及略一點頭便不多話,待他聽到雲母小心地合上了門,腳步聲遠去,方才睜眼,攤開手看了看一無所有的掌心,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