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陽同玄明神君密談第二日,便辭官離開了長安城。雲母聽他說了事情的經過,便也一路跟著他,兩個人找了個像是隱士君子會喜愛的僻靜之地隱居,養了幾個門童還似模似樣地收了弟子,以一方隱士的身份住了下來。
然而單陽當然並非真要隱世,不過是借此揚名。他一向樂於讓人借宿,與過路的士人談論詩書謀略,有時也會遞書信到附近的書會詩會,只是隻見其字不見其人,他明明不曾現身,卻能按時讓童子送來準確的題目和答案,倒是玄妙得很,當即引得感興趣的人紛紛拜會,但這些主動來見面的人卻未必個個都能如願,因而愈發增加了些神秘感。
有人見過他,有人沒見過,卻都樂於談論。衆人說得真真假假,反倒愈發勾人興趣,如此一來,不久附近一帶就都知道了山中住著一位年輕的隱士君子,年過弱冠卻面如少年,風神秀異氣質自華,言談舉止都極是令人傾慕嚮往。故又過不久,便有更多人慕名而來,有人是想與他結友,有人是想聽他談書,自然也有求仙、求玄之人,訪客漸多。
單陽何等的才華,來訪者無不嘆服。才不過半年,他便已名滿天下。
單陽的名字並不是秘密,只是有名的君子,大家都本著敬慕之意而不直呼其名。因他身邊總是跟著一隻乖乖巧巧的白狐,故不知何時起,他人便索性恭敬地稱他白狐先生。
剛聽到這個稱呼時,明明不是叫她,雲母卻害臊得恨不得拿頭砸墻。不過這麼一來,她用原型幫師兄搞噱頭的目的算是達到了,也總算鬆了口氣,覺得不枉她每次有客人來就滿院子竄來竄去地引人注意,偶爾還幫忙叼個棋罐子。
「……不過,想不到那位新帝竟會那樣說。」
偶爾與單陽師兄閑聊時,雲母驚奇地道。
她已經從師兄那裡聽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儘管不懂政事權謀,卻也聽得驚訝。
「嗯。」
單陽沈悶地應了一聲,便是他,至今想起當時聽那位新帝所言,也覺得震撼異常,無論如何他也想不到一介凡人竟會有那般見識。
頓了頓,單陽擡手在棋盤上落子,一邊與雲母下棋,一邊道:「我世伯說得許是不錯……若非生在如今,他必能成爲一代明君。只可惜……」
話到這裡,單陽並未說下去,只是口氣中頗有惋惜之情。雲母自然聽得出他話裡沒有言明的內容是什麼,她對那位莫名令人覺得熟悉的新帝也有好感,這個時候不知該說些什麼,索性低著頭心不在焉地鑽研面前的棋盤。
畢竟跟著單陽在草廬住了半年,雲母也從師兄那裡學了不少東西。師兄能指點她修煉,也能教她一些別的方面的東西,這段時間雲母除了一些凡間的詩書之外,還學會了下棋,只是終究還是新手,下得很是吃力。
單陽雖說半是教導半是隨意地陪她下下棋,可棋力到底在她之上不知多少,眼下棋盤中的局勢已經又是快要屠城,小師妹只怕不久就要丟盔棄甲。他作爲師兄兼任指導者,到底有些擔心小師妹失了興趣,見她皺著眉頭思索得吃力,便忍不住道:「要不我再讓你兩子吧。」
「……師兄你已經讓了我快十子了。」
「……是嗎。」
「嗯。」
雲母心情著實複雜,其實單陽開局時就先讓了她五子,後來看她快不行了又陸續讓了兩三次,雲母現在實在厚不下臉皮再讓師兄讓了,她自己都不曉得自己是怎麼下成現在這個樣子的。然而即使明顯不敵,她總還要再爭一爭,否則豈不是辜負師兄一番教導。如此一想,雲母又重新集中了精神,聚精會神地思索起來。
單陽不著痕跡地看了雲母一眼,見她神情認真,便未再說什麼。小師妹自己似是覺得被讓了近十子受挫,但他事實上並未覺得她笨拙。凡間若是頂級棋手與新手之間、師父與徒弟之間,開局就讓九子的都有,他本就善棋,在壽命動輒成百上千年的天界都鮮少有遇到對手,而雲母才剛學棋幾月,被讓個幾子著實不必羞窘……實際上,單陽都覺得她下得不錯了。
又過了一會兒,因雲母不接受讓棋,棋力又不敵單陽,不久果然丟盔棄甲。好在她雖然面色失落,但不像是完全泄氣的樣子,單陽頓了頓,便趁機借著先前的棋局指點了幾句,雲母認真地聽了記下。待講解完畢,單陽想了想,又道:「我書房裡還放了幾本棋譜,上面有我記得筆記心得,你若是有興趣,就自己拿回去看看。再過段時間……只怕我便不能再親自教你了。」
雲母一楞,點了點頭。
其實近幾日,她已經感覺到單陽師兄身上靈力氣勢都有所變化,恐怕是契機將至。她好歹跟隨師父學習了幾年,推演的功夫還是有一點的。單陽師兄隱居在這裡這麼長時間又傳出了名聲,目的不過是等玄明口中那個可禁得住挑選的人,而現在……那個人應當是要來了。
師兄妹倆心照不宣,但日子依舊是照過,唯有單陽師兄不動聲色地收拾起了行裝。幾日後,小院中果然來了一位特別的客人。那人約是三十六七歲,卻是器宇不凡。他答出了單陽設在院外的題目,故得到了整個小院的額外禮遇。
雲母當然還是和往常一樣在院子裡跑來跑去,只是這天,單陽在一局棋的時間內與對方交談片刻後,卻請了對方入雅間細談。他們談了整整一日,單陽邀請了對方留宿,等他出來以後,見雲母在外面等他,想了想,便道:「小師妹,我準備要走了。」
雲母已經知道了單陽師兄的安排,也曉得師兄安排,儘管清楚這一日早就要來,可她聽到此言,還是下意識地怔了怔,畢竟相伴這麼久,師兄妹感情已與過去不同。不過,雲母也曉得這是師兄在凡間最後的夙願,待完成,師兄心結便可解開……故她認真地祝福了師兄,然後就送別了他。
單陽第二日便安置好了弟子和門童,跟著那人走了。雲母這回就沒有再跟著師兄,但因她的機緣還在師兄身上,所以她現在也沒法回仙山去見師父,索性便先回了長安。她一邊等師兄,一邊還能和母親一道在附近做做好事積累功德,時間不知不覺也過得飛快。
這一日,雲母找了時間到山上找哥哥,見他的令妖宮裡居然也有棋盤和棋子,雲母忽然來了興致,便主動要下棋。石英本來想著兄妹倆都差不多,就隨便陪她玩玩,誰知被雲母殺得片甲不留,十分丟臉。
雲母自學棋就沒贏過,誰知這次贏了,她自己都意外得不行,但看著石英十分吃驚的模樣,她明明高興得尾巴都能搖飛了,卻還不能顯山露水。看著哥哥震驚的臉,雲母強壓下心裡的得意,鎮定而寬容地道:「哥哥,要不我讓你兩子吧。」
他們兄妹連心,雲母表現得再怎麼鎮定,石英哪裡還能看不出她快飛出來的得意,頓時險些炸了尾巴毛。
倒不是他輸不起,只是他畢竟比雲母要大一刻鐘,且比她多一尾自認是哥哥,而且石英曉得自己這妹妹心思單純,不是會謀劃的料子,哪裡曉得她能這般善棋。再說他們兄妹倆自小什麼都差不多,修爲心境等等皆是,玩遊戲互相有輸有贏,而這次雲母卻勝得著實懸殊,倒令石英大受打擊。
雲母先前因爲哥哥是八尾又是妖王受了好多驚嚇,這次終於扳回一城,極爲開心,感覺自己這輩子背都沒這麼挺過,於是坐得分外筆直。不過她剛開心了一會兒,想到教她下棋之人還沒回來,卻又萎靡了下去,面露擔憂之色。
石英原本看著棋盤還在琢磨自己輸在何處,見妹妹神情有變,他微微一頓,就安慰道:「……你也別太擔心了。長安那邊不是說大軍壓城,馬上就要變天了嗎?百姓想逃難的都逃了,想來你那師兄不久就會回來,說不定是明天,說不定就是今天,你——」
石英話音未落,雲母卻突然站了起來,似是感到了什麼。石英一楞,剛要詢問,卻也隨後一步感覺到長安城那裡有一股極爲強大的「氣」正在形成,浩浩猶如奔河噴湧而來。未等石英反應,雲母已經丟下一句「我去看看」便跑了,石英站在原地猶豫了片刻,終究沒有去追,覺得他們師門內的事他還是不要摻和的少。
不過,待妹妹跑不見了,他也一斂衣擺除了令妖宮,一路縱雲騰躍到山頂,從山的最高處往長安城看,卻見長安城頂上籠著層層黑雲,且翻卷的雲層還在越聚越多。
這是——
石英一驚,居然說不出話來。
……
另一邊,雲母感覺到氣息壓城便管不了太多了,稍微隱匿了身形就直接原型騰雲飛了過去,她感覺到氣息的中心是在皇宮之中,便直接飛去皇宮,落地才重新化爲人身。
穿過層層宮宇,其他人看不見她,她卻聽得到喊打喊殺聲,不由得心驚。先前在隱居之前,她和單陽師兄爲了找個好位置也算在外遊歷了一段時間,那時她才知道王朝狀況實在算不上好,別看長安繁榮依舊,許多城池早已亂成一片,貧窮之地更是民不聊生。
不過想想也是,若當真是太平盛世,石英又如何能在離長安城那麼近的地方以妖王自居,當年桂陽郡又如何能妖物大亂而朝廷無所反應,只是眼下昔日最爲華美的宮宇都亂成一團,她實在很難不傷情,努力定了定神,雲母才朝她感覺到的靈氣彙聚的中心飛快地跑去。
今日的宮室格外安靜。
儘管平日裡也是安靜之地,可今日沒有侍衛、沒有宮女,不見任何人影,卻是分外寂寥。雲母跑了好一會兒,方才見到單陽師兄,他不知爲何獨自站在空蕩蕩的殿中,靴上淌血,周圍躺著幾具士兵模樣的屍體。雲母到時,他正俯身摸著那士兵,似是在探鼻息,聽到腳步聲,才回過神。看到是雲母,單陽明顯地楞了一下。
「……小師妹?」
單陽似是有些慌亂,下意識地便解釋道:「這並非是我動的手,我算是軍師,不必……」
但說到此處,他忽然又不說了,想了想,只道:「不過,這些人之死多少也因我而起。新帝主動開了城門,又遣散了王城的士兵,這些人……是丞相的私軍。他本欲在最後一刻反抗,但是……」
單陽一頓,終究沒有說下去,現在說這些似乎也已沒有必要了。
同伴同情他的遭遇,也已應了他的請求,待新的朝廷成立之後,他父親必將沈冤得雪。
單陽微微閉了閉眼,只覺得這數月來的經歷在心頭飛快地閃過,師父之前讓他好好看看這人間,這一回,他可算是認真看了。
心結已釋,茅塞已開,如今,剩下的便是……
單陽驀地睜開了眼,漆黑的眸中沈靜一片。
雲母隱隱感到了什麼,有些擔心地上前,下意識地開口:「師兄……」
然而單陽連忙對她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靠近,同時,自己卻看了眼大殿之外。
「別跟過來,免得傷到你……外面的劫雲已在等我。」
他安靜地看向雲母,緩緩說:「師妹,我已成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