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門邊站了會兒,門上掛著白綢,再往上是積了白雪的屋簷,天色陰沉沉的,灰白色的雲層低低壓下來,叫人很不舒服。
身後傳來動靜,他轉頭看去,見另一頂轎子進來落下,上頭下來一人,竟是韓公公。
兩廂打了照面,自是少不對寒暄兩句,說的自然是方氏的事兒。
“皇太后聞訊很是難過,心疼郡主年幼失怙,現在又失恃。”小曾公公道。
“可不是,還好有長公主與國公爺疼愛,”韓公公亦歎息,壓低了聲與小曾公公道,“咱們明人不說暗話,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外頭議論紛紛的,都說怕不是失足……”
小曾公公挑了挑眉:“您也聽說了?好些都說,是不願意讓郡主去東異,才自個兒從山上……”
韓公公為小曾公公的直白而略顯驚訝。
小曾公公又道:“也是巧了,正好有這麽一樁事兒,聽說原是不上山的,是為了給郡主求簽才特特趕去,結果出了意外。
也不怪人亂想,擱誰不這麽想啊,都覺得當娘的為了孩子連命都可以不要。
可外頭不知道她,咱們是知道的,這麽多年連個正眼都沒有給過郡主,就這麽一娘,還能豁出命去?
怕是這求簽,都是最後那點兒‘心’了,要連這都不做,將來還怎麽面對郡主的父親?
天下那麽多爹娘,又不缺狠心人,真一個個為了兒女能跳山了,這世上還會有咱們這種斷子絕孫的人?”
韓公公輕咳了一聲。
他聽出來了,眼前這個小曾公公,不說暗話,而是說瞎話。
慈心宮裡頭,皇太后跟前最得臉的年輕女子,一個是寧小公爺夫人,一個是壽安郡主。
除非一雙雙眼睛看到方氏自己雙腳離地往山下蹦,否則沒憑沒據的,慈心宮不可能在這個時候說方氏抗旨。
連皇太后都不會說。
當然,皇太后也不是說為了保壽安就顧前不顧後了,而是,需要證據。
這也是韓公公來這一趟的原因。
到靈堂悼念、請郡主節哀、再見過長公主和顧雲錦之後,道理上周全了,兩位公公前後腳離開國公府。
小曾公公回宮,韓公公則去了順天府。
紹方德腳不沾地忙了不早上,剛坐下來準備吃粥,聽聞韓公公來了,又放下碗杓急急去前頭迎接。
韓公公開門見山:“眼瞅著年關了,出了這樣的傷心事兒,聖上關心。”
紹方德垂著眼,道:“意外身亡,沒有他人行凶的疑點,按說我們府衙管不上這事兒……”
韓公公歎息:“查一查,查了也放心,紹大人聽聽外頭聲音,都說是為了郡主自己跳的,再傳兩天,怕是要傳成被聖上逼死了,這哪裡像話嘛……”
紹方德搓了搓手,點頭應了,送了韓公公離開,又轉回後衙。
看著桌上冷了的臘八粥,他面無表情地拿起來,嘗了一口。
難吃!一股子糊味!
他拿著杓,翻來攪去要尋出燒糊了的部分,卻遍尋不著,只能撇撇嘴。
行吧,不是這粥不行,是他的嘴不行,要上火了,一嘴泡,吃什麽都不對勁。
本想今兒偷半日閑,結果,難上加難。
西山那條道,這麽些年,並非沒有香客意外失足,也出過為了搶香而動手、最後過失推人下山的先例。
今兒雪後路滑,意外身故,衙門裡都不用出案卷,可韓公公親自來了,這便是聖上的意思。
紹方德不得不揣摩聖上的心意。
寧國公府不是尋常勳貴,人家是皇親。
若沒有方氏這事兒,為了穩住東異,皇太后和聖上要求郡主和親也就和了。
可方氏沒了,這個當口上,還“逼”郡主,那等於是在給方氏定罪,定她抗旨違命,這是欺君!
這麽大的罪過蓋到寧國公府頭上,是皇太后不想要女兒了,還是聖上不想要妹妹了?
不可能。
除非是他紹方德不想要腦袋了!
這案子還是要往失足上辦,得把方氏失足的前因後果、怎麽想的、又做了什麽,寫得明明白白,編一個她斷斷不可能去尋死的故事。
說白了,還是明白人辦糊塗事兒。
他紹方德也不是沒辦過。
紹方德想明白了,派了衙役上西山,查到了天色黑透了,收回來不少消息。
好些香客都看到了方氏上山,甚至有一對老夫妻曾與她們主仆同行一段,依那婆子說法,嬤嬤一直提醒路滑,而太太走得很小心翼翼,從言談看,根本不像是要尋死的模樣。
解簽那兒亦有不少人碰見方氏了,合水真人也記得這婦人,她得了一好簽,整個人透著歡喜,就那股子精神氣,不是個要去自盡的。
方氏摔下山的那段路附近,當時堵得厲害,前頭有香客因擁擠爭執起來,好些人要看熱鬧,東張西望的。
偏方氏站在山道轉彎處,被一擠就擠到了最外邊。
方氏身後的那人,親眼看著她失去平衡,整個人摔出去了。
細細致致,從頭到尾,如何上山又如何下山,人證皆全。
哪裡還需要府衙來編故事,方氏把故事本子都寫全了。
紹方德心裡憋得慌,仿佛是那糊了的臘八粥又塞進了他的嘴巴裡,苦澀至極。
翌日,這案卷經由文英殿送到了禦書房。
聖上看完,冷笑三聲,啪得把案卷摔在大案上。
昨兒收到方氏死訊, 聖上就已然發了好大一通脾氣了,今日案卷內容亦在意料之中,但火氣還是蹭蹭往上冒。
方氏到底因何而死,其中彎彎繞繞,聖上怎會不明白。
可他能說什麽?
咬死方氏是自殺?
他還咬死了南陵王參與反叛,不還是因為沒有實證被三司駁了回來,南陵王的牌位還在太廟裡擺著呢!
生母意外身故,壽安悲痛萬分,三年大孝,此刻下旨和親,根本說不過去……
雖然,聖上原就不想真的讓壽安去和親,但他“施威施恩”的手段被方氏破壞得徹底,才是讓他最最震怒的緣由!
和東異求娶一樣,明知道內情,卻只能咽下。
一而再、再而三。
他明明是天子,卻一再受鉗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