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冬天的初雪之後,在確定狄人退回草原了,北境的守備會比其余季節放松一些。
這並非掉以輕心,而是依照狀況的調整與變化。
不僅是狄人要對抗狂風暴雪的惡劣氣候,要休養生息,嚴防了一整年的北境官兵與百姓亦是如此。
再者,大雪封境,封住的不單單是馬匹和兵士們的行動力,封住的還有視線。
時至今日,哪怕與向威和其他裕門關守軍將領探討了無數次,顧雲宴依舊不清楚狄人是如何在這麽暴烈的天氣之中通過廣闊草原的,但只要他們入了北境,快速攻至北地城下並不是難事。
一來,這個季節的守備人數相對較少,二來,彼時已經入夜,黑漆漆的,大雪更加影響視線,差不多要等到聽見噠噠馬蹄聲時,才會意識到大軍到了跟前。
可饒是如此,狄人攻破城池,該有的痕跡還是會有的。
狄人來得神不知鬼不覺,想要迅速破城,定然少不得鉤鎖、雲梯,當夜參與防守的顧雲騫亦是這般說的。
可從北城牆外的痕跡來看,狄人的確用上了鉤鎖、雲梯,但數量遠遠不夠讓他們在一瞬間撕開北地防禦,逼得顧致沅不得不打開所有城門讓百姓避難。
北地守軍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但只要狄人沒有第一時間、大量爬上城牆,守軍按說是可以守得住的。
奇襲城池,也不會動用攻城車,這一點,也能夠從城門痕跡來佐證。
既如此,狄人到底如何大量攻入城內?
與其說是狄人挖了一條密道入城,不如說北城門被打開了。
顧雲騫說過,狄人入城,堪堪是在城牆換防之時。
能夠這麽做的,必然十分熟悉守備換防的時間,知道如何避開,能在漆黑的夜晚悄悄摸到城門下。
他也不需要大開城門,裡應外合之下,只要城門有一道縫,那後續奔襲到城外的狄人就能輕而易舉地推開城門了。
顧雲宴的心沉入湖底一般。
他仰著頭,看著這座幾百年的老城。
從北地建城起,它就直面戰火,數百年過去了,皇朝都更迭過,它依舊抵禦狄人的入侵。
守將官兵換了一代又一代,每隔幾年,也會修繕城牆、加固城池,可它還是滿目瘡痍。
與其他北境的城池一樣,它傷痕累累。
以前,隻覺得這傷痕礙眼,恨不得每一次重修時,都把它修繕得堅固無比,什麽刀槍、攻城車、投石車,別想打下一小塊碎石,可現在,顧雲宴卻截然相反,他恨這北城牆上的痕跡為何如此之少!
恨歸恨,顧雲宴心裡明白,北地破城必然是有人通敵。
他一點點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氣,緩緩走回了城內,把目光落在了蔣慕淵身上。
顧雲宴想,不止是他,蔣慕淵一定也看出來了。
這一狀況,蔣慕淵會如此稟報朝廷?
正在顧雲宴思忖著要不要探一探蔣慕淵的口風時,突然聽見顧雲熙呼叫的聲音,他趕忙循聲望去,見顧雲熙用力扒拉著積雪,整個人都恨不得埋進積雪裡。
先前的念頭自是拋到了腦後,顧雲宴趕緊跑到顧雲熙身邊。
顧雲熙扒雪的地方,露出來了底下埋著的姑娘,臉上身上的血早就凝了,隻那雙眼睛瞪得大大的,哪怕已經黯然無光,可顧雲宴覺得,他還能從她的眼中看到濃濃的恨意和不甘。
恨狄人犯境,傷害了無數的北地百姓,不甘心如此死去,明明還沒有把狄人打退。
這麽倔強的性子,就是他們的四妹妹顧雲初。
顧家八個姑娘,不說早夭的顧雲嘉,姐妹之間,武藝最高強的就是顧雲初和顧雲妙了。
居中的這幾個,年紀都差不多,顧雲初、顧雲妙能在姐妹之中佔鼇頭,憑借的不是什麽天分,而是刻苦和好強。
顧雲宴蹲下來,輕輕地揉了揉顧雲初的腦袋。
他還記得,那年,顧雲初抱著還裹著蠟的長槍來尋他,要他指點槍法。
明明小姑娘的身量還比不上那杆長槍,卻嫌棄顧雲深與顧雲肅隻教她拳腳,不肯教她練槍。
那年的小姑娘長大了,卻是再也長不大了
顧雲宴的嗓子堵得厲害,只能靠幫顧雲熙一塊扒雪來緩解一番。
顧雲熙一樣不好受,嘴巴閑不住,東拉西扯說一堆,以圖排解心中鬱鬱。
“大哥剛才去城外做什麽?是不是在城牆上發現了什麽?”顧雲熙問道。
顧雲宴緊緊咬了一下唇,看了不遠處的蔣慕淵一眼,低聲與弟弟道:“沒什麽。”
在離顧雲初不遠的地方,葛氏尋到了顧雲深與肖氏,朱氏去了南城口,只因那日在裕門關碰上的婆子說過,曾在這兒遇見過她的二哥。
朱氏清楚,自家兄弟大抵都以身殉國了,可哪怕是碰運氣,她也想找找看,找著一個是一個。
她尋了好一陣,終於尋到了朱二哥的遺體。
身上大小傷口無數,右腿幾乎都斷了,流出來的鮮血染紅了地面積雪,又被後續的大雪疊了一層又一層, 她扒出來的雪,是紅色的。
朱氏哇得一聲哭了出來,撕心裂肺。
龐娘子跟著朱氏,見了這場面,眼淚也簌簌往下落,她不勸朱氏,硬憋著沒有任何好處,不如哭出來。
兩人一道哭了一刻鍾,朱氏才抹了一把臉,拿布條扎住了朱二哥的斷腿,一把將他的遺體架上了馬背,送到了關帝廟。
朱氏才把自家哥哥與顧家族親安頓在一塊,外頭就傳來腳步聲,顧家兄弟們把顧雲深夫婦、顧雲初都挪了進來。
顧雲熙亦看到了朱二哥的遺體,微微一怔。
他這個二舅哥,從來都是生龍活虎的。
他與朱氏沒有完婚之前,二舅哥看他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禮成之後,每次遇上,但凡不是軍務在身,必然要與他喝出個高低來。
顧雲熙清了清嗓子,低聲安慰朱氏:“下回,我們給他帶些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