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件本身沒有可質疑的地方。
眾人爭論的焦點,在於判罰是不是重。
趙熾在金殿上,將宋寧寫來的信中,那一句話說給大家聽:「宋推官說,十年二十年後,你們去了、甚至朕也去了……朝廷可就要交給這一群人身上。」
「這一群自小就知道結黨害人的少年身上。」
「朕的大周,還有未來嗎?」
「必須以儆效尤警醒世人,讓所有那些從根壞掉的少年們害怕,讓那些只顧著培養孩子讀書的父母正視,人品遠遠重過學識!」
「朕對宋推官的這句話深以為然。」
「此案,就按宋推官的判定行刑。」
「其中三人斬立決。」
趙熾說完,朝中一半人反應極快,忙高呼聖上聖明。
另一部分略有些遲疑,剛要下跪,宋延徐出來了,抱拳就道:「先生只能教書卻不能育人,如此先生如此門生以及門生之惡貫滿盈的家人,便該嚴懲。」
他這話,不懂的人自然會愣住。
可滿朝,誰又會不懂呢。
主謀胡志安的堂兄,小胡大人是魏訓昌的門生。
魏訓昌在這裡,就是一位德不配位的先生。
宋延徐出手,目的很明確。
這一場戰役出乎意料的順利,宋延徐都沒用什麼力氣,卻得到這幾年來贏的最暢快的一次的爭鬥。
趙熾貶了胡侍郎半品,侍郎的位置空出來,頂上來的則是宋延徐的同科。
宋延徐喜出望外,和蔣波道:「今日本官這一仗,以一當十唇槍舌戰,絕對能成為佳話。」
蔣波笑著應是。但他覺得,這事兒似乎是宋寧計算好的,寫信給宋延徐來撿漏……恐怕還有別的目的。
宋延徐這番高興,恐怕還要付出代價。
蔣波所料不錯,第二天宋寧的信又來了。
先是恭喜宋延徐大獲全勝,然後就開門見山,請他幫忙查清楚濟南府在職所有官員的人脈。
要仔細,清楚,即便是家裡有個管事取了對方家的婢女,這樣的事都要查到。
宋延徐氣得不輕:「她不會花錢去查?」
這種事只要肯花錢,連對方一天上幾次茅房都能查到。
但顯然,他的混帳女兒不想花自己的錢,隻想花他的錢。
「你去辦吧。」宋延徐不想和宋寧鬥,他雖嘴上不承認,但心裡很明白,這事兒宋寧是算清楚才連著寫信的,否則,京城斷案的結果還沒到濟南,她第二封恭賀的信就到了。
那個小畜生的聰明勁像他。
可恨的是,和他不貼心。
……
濟南府再一次沸騰了。
京中將核實的文書送到濟南府衙。
不看好等著宋寧倒霉的人,傻眼了。
不但批了,還核準了斬立決。
斬首就在濟南府辦,不要挑時間,隨手斬了。
濟南的百姓就懂了,宋大人不但有勇還有謀。
不要以為他被貶斥到濟南府做推官,可人家想辦成一件事,一點都不難。
信宋大人,沒有錯。
府衙、理刑館,不是全然不能信的。
「至少,宋大人可以相信。」
張松清的遺體,受宋寧叮囑在家停了三日,這天早上得了確定的消息,張家的族人,將他入土。
三家的賠償送到張福夫妻手中。
此一案,所有人都知道了,濟南府新來的宋推官,不是糊弄百姓的狗官,更不是毫無本事混飯吃的草包。
第二天上午,田維原和學生共十一人,一字排開在理刑館的院子裡,由老童和麻六執刑。
一人笞三十。
理刑館內,哭到了一片。
少年人們光著膀子,站在瑟瑟的寒風中,後背布滿紅痕,破皮流血不忍直視。
田維原拾起衣服微微攏著,站在自己的學生中間,短短三日,已是滿頭白髮。
「三十鞭,十年的時光,是給你們贖罪,是沉澱與反思,望各位銘記於心,感沐聖恩,多思多想。」宋寧望著這些少年道。
「多謝大人教誨!」少年們給宋寧行禮,憋著眼淚,不敢出聲。
宋寧揮手。
所有家長哭著撲上來,扶著自己的孩子離開衙門,田維原停在最後,給宋寧行禮,由自己的孩子扶著出去。
宋寧站在理刑館的門口,望著也正扶著自己外甥出去的程之,揚眉道:「邱大人沒有來帶兒子走?」
「宋大人,得饒人處且饒人,你這樣咄咄逼人,有什麼意思?!」程之怒道。
宋寧笑了笑,看著邱明文:「邱公子。」
邱明文給宋寧行禮,短短三日胖敦敦的少年瘦了一圈,人也憔悴不少:「你沒有參與主凶,我很驚喜。往後,切不可像你父親和你的舅舅學習,望你多讀書,樹立正確的是非觀,厚積薄發十年後一飛衝天,做一個好官!」
邱明文怔了怔,看著宋寧,道:「宋大人,我有個問題想請教您。」
宋寧頷首。
「您在衙門也是格格不入,您……就不怕被孤立嗎?」
這就像他們的班級裡一樣,連他都很怕被胡志安孤立。
沒有人理自己,被人排擠的感覺很可怕。
「當然怕!」宋寧點頭,「可是,我們可以被恐懼擊倒,卻不能因此與邪惡為伍,這是底線。」
「人沒有底線便是畜生。」
邱明文呆看著她。
「走了,與她多說什麼。」程之拉著兔外甥走,「你娘還在家裡等你,這樣的敗類,羞與為伍。」
邱明文忽然推開自己的舅舅,看著宋寧,長長一揖,道:「多謝大人贈言,明文必當銘記於心,時時警醒。」
「好!」
邱明文攏著衣服大步而去。
程之驚駭地站在門口,看著自己外甥的背影,又回頭看著宋寧。
「還不錯,你外甥還有的救。」宋寧道,「你應該感到慶幸。」
程之氣怒而去。
「你別期待了,這種人家養不出好孩子。」烏憲一臉嫌棄。
這邊送了一場,午時正,由提刑使司單大人、鄭紅申親自監斬,將三位主刑犯帶到菜市口。
「說起來,這裡許多年沒有砍人頭了。」
滿城轟動,看完鞭笞看砍頭。
菜市口摩肩接踵人聲鼎沸。
「一次砍三個,還都是十多歲的娃娃,前所未有的事。」
「關鍵,還是還有兩個官家的孩子。」
百姓們說著,語氣滿是興奮。他們以為會一等再等,然後不了了之……
沒想到這麼快就批了。
「這些人可不是孩子,那都是鬼咧。」
議論紛紛的人群,一雙雙眼睛注視著,被捆在中央的三個人,蒙著眼的三張年輕的臉。
此時此刻,他們癱軟地坐在地上,莫說吼叫,便是連呼吸都嚇的忘了。
死,來的這麼快。
幾乎沒有給他們任何思考的時間。
他們雖然看不到,但幾乎聞到了菜市口的泥地裡數百年來浸潤的血腥氣。
這裡,即將也有他們的鮮血。
「哥,哥哥!」胡志安哭嚎起來,使勁喊著,大家也「幫著」他去找他的哥哥胡志同。
但找了半天,胡志安的喉嚨都嘶啞了,也不見胡志同的身影。
「別喊了。」宋寧站在最前面,接了話頭,「你的伯父和你堂兄因你被降級了,你哥哥豈敢再來幫你?」
胡志安臉色大變,沖著出聲處喊道:「宋大人、宋大人我知道錯了,你饒了我吧,你能救我們,求求您了。」
「我不想死,我還年輕,我以後再也不敢了。」
「求求您了宋大人。」
宋寧冷冷問道:「張松清在被打的時候,有沒有求過你,說他不想死,說他有父母需得他供養,說他想好好讀書報效朝廷,說他想擁有青澀美好的青春?」
「他說了嗎?」
胡志安搖著頭:「人死不能復生,宋大人……」
「遲了!」宋寧面無表情看著他,「不管是誰都要為自己所做的事負責!」
「像個人樣,閉嘴吧!給自己一次做人的機會。」
胡志安柱子一樣,跪立在原處。
上面的桌案後,兩位監斬官滿面無奈地看著宋寧,她來了,他們兩個倒像是多餘的了。
「時辰到了,行刑吧。」
這一日,陽光明媚,在張王氏的視線中……宋寧的視線中……濟南府百姓的視線中……
落梨院張松清案的三位主犯被斬首示眾。
三位少年,最大的不過十七歲,最小的才剛滿十六。
但沒有人惋惜他們的生命,惦記可憐的,只有那被害的人,他的無辜無奈和絕望。
鮮血蜿蜒,血腥氣衝天。
短暫的寂靜後,無數人向張福夫妻二人道賀。
不該道賀,可應該道賀。
至少,案件破了。
「該謝宋大人。」張王氏拉著自己的盲眼的丈夫,擠過人群,噗通在宋寧面前跪下,夫妻二人什麼都沒有說,磕了九個頭。
咚咚之聲,撞在宋寧心頭。
她略避開,卻沒有攔著他們。
「宋大人,我們夫妻兩人都不識字,不曉得要說什麼感謝的話。」張福顫抖著聲音,哭著道,「宋大人,您、您是好官。」
「是濟南府的好官。」
此話落,周圍有人疊加附和:「是,宋大人是好官。」
「宋大人,是好官。」
「好官!」
無數的聲音,重複回蕩在上空。
鮮血未乾涸,人心卻明凈,宋寧抿唇輕笑,感動是情不自禁,她倒沒有那麼純粹,可得到的回報,卻那麼的純粹。
「我努力!」
宋寧和大家道:「宋大人我,繼續努力!」
「好!」大家應和她。
「我們一起努力。」
這聲一聲蓋過一聲,整齊劃一。
大有民心所向全民敬愛之意。
高台上,鄭紅申氣怒地拂袖而去。
犯人的家屬也悄無聲息的將屍首領回家去。
但菜市口的熱鬧卻持續了很久。
「散了吧。」宋寧揮手讓眾人散了,一轉頭宋元時在不遠處,她含笑道,「濟南府的第一個案子,圓滿落幕。」
犯人還剩下常春。
常春是斬刑,要等到今秋三司核審後再做定案,俗稱秋審。
通常,像常春這樣背景的案犯,一死能免,但會判多少年抑或別的罪就不好預設了。
「恭喜。」宋元時道,「這個案子也只有你可以,換成別人肯定不會這麼順利。」
「你給你父親寫信了?」
宋寧和他邊走邊道:「互惠互利嘛,我父親這人,好!」
宋元時搖頭失笑,他當然不會相信宋寧是誇獎宋延徐。
她這輩子大概都不會誇獎宋延徐。
他們兩人沿著朝鳳街回走,一路上不停的有人和她打招呼:「宋大人,您辛苦了!」
大家隨著她一起走。
「不辛苦不辛苦。」宋寧笑著道,「往後,要記得愛戴我啊!」
大家哈哈大笑,點頭道:「宋大人是好官,我們一定愛戴您的。」
宋寧勞神在在的負手而立,摸了摸沒有的鬍鬚,大家又是一陣大笑,人群中,一位年輕人望著宋寧,躊躇著,想上來又不敢,見宋寧的視線投過來,他慌張地後退了一步,鑽入人群。
「那年輕人,是不是那天路設公堂時,拿抵用券來的人?」宋元時問道。
宋寧記得,那位拿了隔壁嬸子抵用券的年輕人。
「慌慌張張地,也不上來誇誇我。」
宋元時失笑。
他們走走停停回到衙門,剛坐下來準備吃午飯,伏雨就來了,沖著宋寧行禮,道:「宋大人,王爺說今晚他做東,給沈捕頭等三位閬中的朋友接風。」
「王爺做東?」
伏雨點頭。
「去去去,散衙後我們就去。」宋寧道。
今晚有好吃的了。
「王爺有沒有安排美人跳舞?」
伏雨搖頭。
王爺不讓他說。
「知道了,知道了,晚上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