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永昭幾天都脾氣不好,要說他發脾氣,府中沒誰不怕的,下人怕他,也沒辦法,該伺候要伺候,沒有奴才能躲著主子的,這時他們就希望夫人能時常出現在他身邊,至少有著夫人在,大人就算可怕,至少不會覺得生命有受危之感。
王文君這天入睡時跟夫君說,「無論爹爹怎麼發脾氣,娘親卻是氣定悠閒,哪怕是說她,她頭一低,也就隨爹爹說去了,等爹爹說完,她頭一抬就沖爹爹笑,爹爹都不好再說話了。」
說完她便掩嘴笑。
汪懷慕一聽,細想想可不就是如此,他不禁朝自己的小娘子笑道,「爹爹也不會真生她的氣,我聽娘說過,爹爹一輩子頂多朝她說說,卻是一根手指頭也不碰她的。」
「娘親真有福氣。」王文君依偎著她的夫君輕聲地說。
「是呢。」汪懷慕便笑了起來,爹爹就算身在外面處理公務,看著什麼娘親會歡喜的,每次都要囑人送一堆回來。
娘親病了,他爹爹坐在娘親身邊那就像無依無靠的樣子,至今回想,他心裡都難受。
「平日好生顧著娘親,」汪懷慕與懷中小嬌妻輕輕地說,「她辛苦一輩子了,該換我們孝順她了。」
「我知的,夫君。」
汪懷慕輕拍了拍她的腰,吻了吻她的臉,「睡罷。」
這一月,王文君被診出了喜脈,全府都透出了濃濃的喜氣,汪懷仁都已找木匠打好了小木馬回來與小侄玩耍,被張小碗抱在懷中笑了好半會,直道他當了小將軍,可孩子氣一點也沒少。
汪懷仁已有十六,親事也是快要訂好了,是皇上指了一個公主過來,婉和公主來過信,說那公主性情溫良,是個好的。
小兒的親事,斷是不能自己做主了,看罷公主的信,張小碗心裡其實也沒好受多少,但懷仁卻也是個大氣的,對娘親的擔心甚是不以為然。
他道,「這裡是我汪家的地方,她要是來給我耍公主性子,不聽我的話,哪來的就回哪去,皇上把那麼不好的公主嫁給我,我還不依呢,定要上京找他說理去。」
他這番行事說話,就跟小霸王似的,張小碗無奈,卻也知這樣的性子卻是活得最易的,也只能由得了他去了。
懷仁長相肖似她,那脾氣,卻肖似了其父其大兄,卻又比他們多了幾分霸氣囂張。
所幸拘了他幾年,父親兄長帶的好,在外,汪懷仁是個相當有擔當力的小將軍,也很是吃苦耐勞,沒有絲毫嬌氣。
三兒中,張小碗對他的擔心是最少的。
二媳有孕後,張小碗重新管起了家。
其實以前她也還是也管,大的事都要過問她,只是細瑣之事不來過問她罷了,現在她也只是上午辦辦事,讓小兒媳上午歇息好,下午要那精力就處事,沒有就歇著,前來叫她就可。
府中攏共大小兩個主母,確也是和睦。
這日午膳午休後,等汪永昭去了前院,張小碗得了婆子的報,進了堂屋,見屋中懷慕正坐在大門邊上桌子上拔算盤,走過去看了兩眼,問他道,「怎地不去書房?」
「文君在榻上歇著,怕擾了她。」汪懷慕停下手中算盤,朝娘親笑道,「先前她陪我在書房處置公務,本是要回自己院中的,但到娘親您這才踏實,帳又算得快,孩兒便來了。」
張小碗拿過他手中的冊子,翻了幾頁,搖頭道,「這些帳房都算過了?」
「各地的都分別找人算過了,孩兒就是做個總帳。」汪懷慕拿過她手中的帳冊,笑道,「回頭把總帳送過來讓您翻翻,這些細帳您就別看了,別擾了眼。」
「娘眼睛哪有那麼差。」張小碗搖遙頭道。
汪懷慕笑不語,拿起了毛筆把剛算下的帳記好,又抬頭與張小碗道,「您不去陪爹爹。」
「等會去。」
汪懷慕便笑。
張小碗便也笑了起來,「怎地,不能讓娘先陪陪你?」
汪懷慕聞言心中暖洋洋的,他含笑點頭,「孩兒願意著,您就陪著罷。」
張小碗朝他笑,也不言語,微笑看著他辦事,直至王文君來了,她與小兒媳說了幾句話,這才去了前院。
婆婆一走,王文君就朝夫君無奈地道,「娘在,您怎麼不讓人來叫我?」
「別擔心,你要是睡不妥了,娘親才會說我。」汪懷慕扶了她坐下。
「我覺著我無事。」王文君真覺著懷孕才兩月,肚子也不顯,其實跟過去無異。
「那也要小心著點,我才安心。」汪懷慕等她坐下把完脈,含笑道。
看著他溫潤俊雅的臉,王文君嘴邊的笑容越笑越深,她看著他,就這麼看著,她都捨不得眨眼。
這晚夜間,汪永昭出去辦事,汪懷慕在就寢前請來問安,看她正坐在燈火下的繡架前繡衣,不由說道,「父親要是知曉了,回來定要說您。」
「閒得發慌,就繡兩針,也並不是時時盯著。」張小碗拉他在身邊坐下道。
「您吶。」汪懷慕搖頭。
他看了看外屋中四處點著的燭火,過了一會才回味過來,對他娘親道,「您還想等爹爹回來?」
張小碗笑,「也不睏,等會罷。」
「爹爹沒說什麼時辰回來罷?」汪懷慕不贊同地搖頭,「您還是早生歇著。」
「你爹爹說晚些回來,便只會晚一些。」張小碗笑道,想了想,又與兒子詳說道,「要是不回,你爹便會與我說清楚的。」
汪懷慕聞言細想了一下,笑了起來,「爹爹也想讓您等他?」
「唉,想著我在等他,許是便也回來得早些。」張小碗歎道。
還是回來得早些安歇的好,也是有年齡的人了,哪能像以前那般三更半夜還在外辦事。
「娘,」燭光下,他娘的臉是那般溫婉柔和,汪懷慕不由叫了她一聲,他想了一下,輕聲地道,「說來,您最是瞭解爹爹了,爹爹也是最瞭解您的,是麼?」
她只多看一眼的東西,爹爹都能知曉她是歡喜不歡喜。
哪怕今年,他也不止一次看著爹爹背著她散步,只因她說喜歡吹吹夜風。
「啊?」汪懷慕的話讓張小碗稍愣了一下,隨即便笑而不語。
「是麼?您心中只有他是不是?」汪懷慕看著她道,有時他也有些不解,為何他娘面對爹爹在外的事情總是那麼鎮定。
總有人會把美貌的女子送進府來,懷仁問過爹爹娘會不會吃醋,爹爹搖頭,什麼也未答。
他們那般好,而甄先生和丁先生都說,她是個極好的妻子,卻不會說他們夫妻情深的話出來,丁先生更是說他娘這樣的人,如果不是有那姻緣線牽著,要不根本看不上他爹。
自來愛說父親不是的丁先生的話,他自然是不信的,這麼多年看下來,再想想府中老人在他耳邊曾說的話,汪懷慕也想過,娘還在怪爹爹對她與大哥不好過麼?
他們難道不恩愛麼?
「怎地這般問了?」見兒子迫問,張小碗有些訝異。
「孩兒就是想知曉。」汪懷慕歉意地笑了起來,他曾也因心中之事問過大哥,問他這麼多年後還恨不恨爹爹,大哥也是笑而不語。
「想知曉?」張小碗在嘴間默默地念了這三字,嘴角微翹了翹,偏頭想了一會,終還是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
汪永昭確也是懂她的,如不是,他不會這麼護著懷善一路過來,也不會對張家有著那麼多照顧。
他也不會讓她在府中稱心如意這麼多年。
但談瞭解,談何容易?他這一輩子都會不懂真正的她。
她也不願意讓他懂。
要是懂了,他們之間哪還能像如今這般樣子。
在她眼中的汪永昭,必須用著全然的克制力才能應對的男人,她沒有稜角,隱藏了自己全部的脾氣才能和這塊石頭相處,他若是真瞭解了她,他們要怎麼相處?
硬碰硬麼?
還是不要瞭解的好。
她不愛他,才能知道他要的是什麼,才能跟得上他的腳步,才能給他他所想要的溫情。
他要的,也是像她現在這樣的妻子。
要是真正的張小碗和他相處……
想至此,張小碗嘴角翹了起來,她這輩子,在汪永昭面前最像她自己的時候,便是當年拿著弓箭對著汪永昭的那個瞬間。
曾經有人說,她最大的優點是無畏無懼,這是她成功的最大原因。
那一刻的她,是那般的無畏無懼,只有那個時候,她才那麼像自己。
可也只有一刻的時間,過後,她就被理智打回了原形,她又把那個自己縮了回去,向環境屈服,直至如今。
「說心中只有你爹爹,確也是不對的,娘這心裡,還有著你大哥,有你,還有我們家的小將軍。」張小碗避重就輕說道。
「娘。」汪懷慕無奈,看著對他笑著的娘親說,「您明知孩兒問的不是這個。」
張小碗不願對自己的孩兒撒謊,也不能不回答他,於是心平氣和地與他道,「娘只知你爹爹對娘好,娘這輩子也只想他好好的,他冷了我替他冷,他熱了我替他熱,怕他生病,怕他在路中有危險,怕他操勞會勞累,便是現下,也是在想著他什麼時辰回來,會不會累著了,肚子可會餓。」
汪懷慕聽罷,看著她平靜溫婉的臉,在這一剎那,不知說什麼才好。
見兒子怔住,張小碗看著他溫和地道,「我總掛心著他,這應便是心中有他罷?」
汪懷慕的頭不由點了下去。
這都不是,那什麼才是?
張小碗笑,搖了搖頭歎道,「果然是要當爹的人了,能跑到娘面前問娘跟你爹的事了。」
「娘……」見母親調侃他,汪懷慕臉微微紅了起來,「孩兒就是只想這麼一問。」
「回罷,莫讓文君多等。」張小碗歎笑道,起身送了他出院,叮囑他走路小心,直看到他的背影消失,才回過了頭。
萍婆過來扶她,張小碗反手,扶住了這一年身體不好的萍婆,帶她往裡走。
萍婆也沒再掙扎,等到了屋子裡坐下後,她給張小碗倒了杯熱水,才與張小碗說,「誰能像您這樣過一生呢。」
張小碗笑了笑,沒有回話,又坐回到了繡架,慢慢地端詳架上的圖樣。
愛情這個東西,熱情又奔放,人一生確實要好好愛過一場才知其美妙,但,熱情奔放的感情大多都是魯莽衝動的,越投入越在意,尤其女人失了心,抽身要比陷身難,又很容易做糊塗事。
要是換個一般人,做做糊塗事也無傷大雅了,可是在汪永昭面前,她哪敢?在這個朝代,她沒什麼勢力撐腰,兒子更要靠他活下去,她與他之間一步踏錯便是萬丈深淵,她哪還能對他愛得起來,全部的心思已經用來怎麼跟他相處了。
汪永昭還是在意她愛不愛她,她知曉。
她以前沒有明言對他撒謊過,現下就更不會了,這是她對這個相處了近大半輩子,也為她所做良多的男人的尊重。
這麼多年的相濡以沫,夜夜的肌膚相觸,人哪可能沒感情,尊重,疼愛,憐惜這些都是實實在在有過的。
「剛剛卻是沒有告訴懷慕,」張小碗停了眼,抬眼朝萍婆笑道,「在我心中,這世上沒有比他爹爹更強悍,更出色的男人了。」
萍婆聞言笑了,她笑著搖了搖頭,「可不是,您要是剛剛這樣回二公子,他定會心中什麼也不想了。」
張小碗頷首,捏起了針,嘴角含著淡笑道,「回頭老爺也還是有此疑問,我便向他請罪去,看我哪裡做得不好,讓他對我不滿。」
「您就莫問了,又要討他著惱。」萍婆好笑道。
「哎,」張小碗笑著搖頭,「也不知怎地,今年他脾氣比往年都要大起來了,我只聽說年齡越大修養越好,怎地臨到我家這老爺,隔三差五的就要發頓脾氣。」
「外面事多呢。」
「往年也是事多的。」
「呵,那您就問問去。」
「現下就不怕我討他著惱了?」
「問罷,問罷,奴婢哪能管得著您。」見夫人跟她拌嘴,萍婆也好笑地搖了搖頭。
「去榻上歇會罷,」見萍婆神情有些倦意了,張小碗看她一眼溫聲道,「有事我喚你。」
「您也去歇著罷。」明知她不會,萍婆還是勸了一句。
「不了,白間歇得足,現下還不睏。」張小碗揮手,「去罷。」
等到夜間過了子時,門輕輕地響了,張小碗抬頭,看著門邊的男人便站了起來,朝他走去,「回來了?」
「嗯。」汪永昭站到她面前,讓她給他解披風。
「萍婆,」張小碗回頭叫了人,「讓小廝抬熱水進來,去廚房把肉粥端來。」
萍婆應了聲。
「你來看看,」等身上披風解了,汪永昭沒隨她進屋,拉了她出門,抬了抬下巴,對著廊下的一坨東西道,「路過遷沙山,見這草開花了,便挖了回來。」
說罷,取過廊間掛著的燈籠,提在了手上。
張小碗彎腰,就著明亮的燈光看著那幾棵黃色,粉紅色的小花樹,聞著它們散發出來的香味,她不由笑了起來,抬頭朝他笑道,「是夜來香。」
「嗯。」
「夫君,你讓下人去拿兩個盆子來,我們栽好了再進屋。」
「好。」汪永昭見她一直拉著他的手,笑意吟吟地看著他,也不想動,便抬高了些聲音朝遠處道,「拿盆過來。」
暗中有人答了「是」,這時張小碗拉著汪永昭蹲下了身,與他一道細看著這半夜採來的夜來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