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樣?」
幾乎是剛走進24號別墅,大姑姑就迫不及待地迎了出來,她對劉瑕的態度很古怪,說親近不是親近,說不親近,又飽含了期許,恨不得劉瑕一舉功成——不管是否繼續在一起,沈欽反正距離1800億已經越來越遠,她還是更傾向兩人成功分手,這樣以後也不必看見劉瑕這惹人厭的臉。
但,這期許後難免也有一點猶豫,兩眼在劉瑕和沈欽之間掃來掃去,似是被他們出奇鎮定的氛圍迷惑,又生出疑慮:被劉瑕甩掉,沈欽多數是會陷入頹廢,自動出局,和劉瑕在一起,老爺子那關過不了,對他們一樣有利,唯一可慮的,就是兩人暗通款曲,表面分手,實際上只是耐心地等待股份分配的時機……
劉瑕對她甜甜地笑笑,把大姑姑嚇得臉色丕變,她隨後變臉,面無表情,昂然從她身邊穿過,走進小會客廳,沈欽墜在她身後,不靠近,但也不肯遠離。
「怎麼樣?」老先生和大先生、四先生雖然沒出聲,但表情說明一切。劉瑕搖搖頭,歉然對老先生,「對不起,讓您失望了。」
沈鴻臉色頓時一沉,眼神殺向兒子,沈欽就當沒看到,忠心耿耿地站在劉瑕背後,下巴抬得很高,眼神堅定又閃亮,有點少年意氣、銳不可當的意思,看得出來,他是已經豁出去了,神擋殺神、佛擋殺佛,誰也阻擋不了他的決心——即使是劉瑕本人的意願也不能。
沈鴻可能還想再講兩句,但大姑姑和四先生的眼神,都轉到老先生身上:人,是老先生要關起來的,多大年紀了,對家裡的事情,還是說一不二,沒人能改變什麼,現在沈欽忤逆到這一步,是多少年來第二代就連最大膽的三先生都沒敢踏足的禁區,接下來的風暴,會有多恐怖?
老先生的臉色還是那樣穩,但週身氣壓已低下來,他雙眼望牢沈欽,一字一句,說得很慢,「打定主意了?」
沈欽白眼向青天,不和老先生眼神相接,氣勢上弱了一籌,看得出來,在老先生的重壓下,他的氣勢不是沒受影響——即使已經大有改善,但以他的精神狀態來說,這樣短兵相接的對抗,尤其對像還是一個屢次傷害過他的人——
劉瑕偏過頭,冷眼旁觀著沈欽的反應,他的肩膀漸漸僵硬,氣勢有崩潰的趨勢,畢竟,不論他自己的謀生能力如何,沈家對他來說,始終提供著最基本的安全感,而老先生正是他和這個家庭的最後一點聯繫……
「……嗯。」
長達數十秒的無聲角力後,沈欽低下頭,很輕,但很堅定地輕輕嗯了一聲,他的聲音有些發抖,雙手緊握成拳,腳步不自覺向劉瑕身後挪移,怯懦仍在,這壓力,依然讓他承受不住,有逃跑的衝動,但……即使如此,在巨大的恐懼面前,他也還是做出了明白無誤的表態。
劉瑕挪開一步,不做他的蔭庇,這表態,讓沈欽的肩膀顫動了一下,也讓沈鴻露出惱怒神色,大姑姑和四先生交換了幾個眼神,又擰眉瞪向劉瑕,最看不起劉瑕的人是她,但這時候,她又多了幾分不由分說的護短和慈愛。
老先生的神色也冷冽了幾分,空氣濃厚到了讓人喘不上氣的程度,他閉上眼,似也在天人間掙扎。
「……那,你走吧。」
「爸!」
「爸——」
不同音色的驚呼同時傳來,老先生全都置之不理,他重新睜開眼,表情威嚴無倫,似是皇帝在宣讀他的詔書,「給你三天時間,從別墅搬走,你的那些設備,全都帶走,以後,不要再回來了。」
1800億的夢想,轉眼間成了泡影,沈鴻的臉色再也無法控制,沉得能擰出水來,他厭惡又排斥地掃了沈欽和劉瑕一眼,倒看不出討厭誰更多,「爸!欽欽怎麼說都是被你一手帶大的——」
「你也不必對他再寄予什麼希望,沈家,沒有他這樣的子孫。」老先生的字扔在地上,都能砸出坑來,他閉閉眼,表情有輕微不捨,但更多的還是壯士斷腕的痛楚,「斷絕對他所有的經濟供應,從今天起,濱海、沈家,都不再會是他的後盾。」
沈欽臉色一下煞白,他退後幾步,大姑姑站起身做了個安撫的姿勢,但很快又意識到兩人的矛盾已表面化,尷尬地放下手,沈鴻錯愕地望著兒子,又看看父親,深思之色從臉上掠過,幾次要開口,但都收住,顯然,對現在的他來說,沈欽的利用價值已經大減,即使有撫慰,也不會在老爺子跟前。
「爸,那股份的事——」四先生最急切,剛開口就被老先生瞪了一眼,訕訕地坐回原位。
老先生不再去看孫子,目光落到劉瑕身上,似乎看穿了她事不關己下的諷笑,他的眼神銳利了起來。
「這段時間內,家醜外揚,讓你見笑了,劉小姐。」他的語氣,重新回到了喜怒不形於色的淡然,「以後,相信不會再麻煩到你,這期間的辛苦,濱海會有合適的表示,也希望你能為客戶保守秘密。」
「當然。」劉瑕淡然說,「我也無需物質報酬,大家橋歸橋、路歸路,濱海不要再和我為難,就足感盛情了。」
「好,這件事,我答應你了。」老先生說,但劉瑕不為所動,只是揚眉衝他一笑,眼神帶過沈鴻、大姑姑和四先生——
目光掃過幾個兒女,令他們都不適地蠕動起來,老先生唇邊露出一縷森然笑意,似是看透他們的心意,「我沈均廷說出去的話,就從沒有不算數的,這個家有人敢不聽的話,沈欽就是他的前車之鑒,劉小姐,你儘管放心。」
他和劉瑕眼神短暫交織片刻,「——阿霞,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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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瑕走到停車位時,連景雲還真的就坐在副駕駛座上等她,他雙眼是放空的,直視前方,臉上常見的英氣與幽默不見了,餘下的只有一片空白的茫然。
她坐上車,點火,開走,一路順暢地開出別墅區大門,注意到保安們正在忙碌地處理著監控設施,之前還是被人力拉動的橫桿,現在已經又成了電動——看來,老先生的動作也很快,現在就把電力給恢復了,就不知道網絡恢復了沒有,應該也恢復了吧,不過無所謂,只要信號解除屏蔽,沈欽也不難找到住處……
「……所以,他們當時把我送到市裡。」
車子開上高速後,連景雲忽然說,他還直勾勾地看著前方,聲調微弱,與其說是詢問,倒不如說是和記憶中的自己對答,「他們說要幫你處理劉叔叔的後事,沒精力帶我……但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從來都沒聽說過一點風聲?」
「未成年人保護法,審訊和偵破過程是要保密的,」劉瑕說,手下的方向盤依然穩穩的,「這個案件,又不足以吸引什麼媒體的目光,連叔叔始終是獨立偵破,縣裡甚至市裡都沒有兒童法庭,經過連叔叔的努力,這個案件,是在省城審理的,圓桌會議就那麼幾人,檢察院那邊負責的是實習生,我猜也是他努力的結果……如果,不是這幾年檔案電子化的話,也許知情人一直都不會超過十個吧。」
「但我媽知道。」連景雲說,他轉頭看向劉瑕,「我媽一直都知道,這就是你那麼說的原因……這就是你從前回絕我的原因?」
「嗯。」劉瑕說,她掃了連景雲一眼,歎了口氣,「不要露出那樣的表情……我說過,我沒有答應你,原因和連叔叔、鍾姨都無關。」
「無關?」
「嗯,我並不怪他們啊——他們對我有這麼多的恩情,給了這麼多幫助,我為什麼要怪他們呢?」劉瑕說,併入進城車道,「其實,說開了也好,這樣連叔叔以後也可以來S市和你團聚了,這麼多年,他心裡一直有個疙瘩……現在能解開也是好事。」
連所和鍾姨都已退休,但連景雲在S市工作的這些年,連所從未過來探親,連景雲的雙唇緊抿起來,「所以他們都不贊成我當警察……我媽擔驚受怕了一輩子,再不想為兒子擔心,我爸……我爸是因為……」
「是因為我的案子,」劉瑕點點頭,「他最終還是選擇了立案偵查、調查移送……他一直覺得對不起我,辜負了我對他的信任,害怕我因此恨他。」
「你難道不恨嗎?」連景雲緊接著問,幾乎把她的話尾打斷,他的眼角突突地跳,一根血管浮現出來,這是痛苦到極致的表現——這個男人的情緒不像是沈欽那樣外露,幾乎是個模版式的北方男人,真正心疼愛護的是母親,但崇拜的是父親,連景雲想當警察,因為他爸爸就是警察,她知道,這是他從小到大的夢想,父親挺拔威武的身影,接受表彰時的榮耀,維護正義、偵破案件時的魅力……這些形象,在小小的連景雲心裡,都留下了深深的痕跡,但今天,夢想開始有了裂痕,「他……一直知道劉叔叔打你,但還……」
嗯,看來她一直沒猜錯,連叔和鍾姨從沒有告訴連景雲,劉叔叔除了對她經濟上有點剋扣以外,還會打她。
「你對你父親太苛責了,」劉瑕說,「想想吧,那是世紀之交的西北小鎮,那地方的開化程度大約要落後S市三十年,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局限,景雲,不要陷入常見的心理陷阱,為壞人的一個閃光點感動,對好人求全責備,你不能對人有超越時代的期待……」
「但是!」連景雲的聲調高了起來,「但是他還是選擇了立案起訴——」
「你是太激動了,」劉瑕搖搖頭,輕柔地打斷了連景雲的發洩,「景雲,你想想,如果是你的話,你會選擇起訴嗎?」
「……」
「你也會選擇起訴的,D租寶的案件,即使查到最後,追回了贓款,受害人能得到多少賠償?銀行拿走一部分,祿安拿走一部分,經辦中拖拖拉拉,散失一部分,最後回到受害人頭上的錢,能有十分之一、百分之一嗎?但你還是會去追查,即使那會賠上你的前途,讓你陷入不可測的風險,你還是會去做……所以連叔叔也會選擇繼續查下去,選擇上報,選擇立案,即使這辜負了我的信任,因為他是警察,正義也許愚鈍、蒼白、扭曲又艱難,但他也還是會一直堅持。」
連景雲沒有說話,胸膛劇烈起伏,望著劉瑕的眼神,深邃又傷痛。
「所以,這也是你拒絕我的理由,你覺得我是個真正的警察,我……不會和一個殺人犯在一起,不管她有什麼理由?我不會理解你,一旦知道真相,我會接受不了,和你分手……這就是你為什麼不願意和我在一起的理由?你以為你夠聰明了,誰都在你的掌握裡,你的猜測就是事實,你覺得我不願意,我就真的會不願意?」
……其實並不完全是,但……
劉瑕掃了連景雲一眼,決定今天說出的真相實在已經太多了,這並不是什麼誠實節,沒有這樣的節日。
「那,你願意嗎?」她問。「你願意和真正的我在一起嗎?」
連景雲張口就要回答,被她止住,「不要衝動,好好想想,再回答我,所有的前因後果,你大體也瞭解了——這不是衝動殺人,這是一場謀殺。景雲,你想一想,你真的願意和一個謀殺犯——和一個冷酷到對親生母親的死都沒有感覺的謀殺犯,在一起嗎?」
連景雲望著她,眼神中的怒火漸漸冷卻,掙扎浮現,這是個很簡單的問題,但他的嘴張開又閉,始終無法給出一個答案。
劉瑕發動車輛,往城裡開去,她在連景雲公司門口把他放下來,自己直接開回家裡,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
窗外下起雨,大雨敲打著窗欞,聲音讓人平靜,吃完飯,健身、洗漱,換上睡衣,靠在床頭打開筆記本電腦,她猶豫了一下,鼠標還是指向了租房網站。
三天後就要搬離了,沈欽現在估計還在反應期內吧,以他對私有空間的眷戀來說,如果三天內不能辦妥搬家事宜,老先生有過激行動的話,恐怕他的精神又有崩潰風險了。為他租一套房子,一起把Lucy這個案子收尾,差不多也可以分道揚鑣了。當然,他恐怕還會纏上來……
她揉揉額角,頭疼地發覺自己居然沒有太好的辦法對付沈欽的糾纏,當然,擊潰他的精神,讓他回退到那種無法和外界正常交流的階段會是個辦法,不過那似乎有些太過殘酷和惡毒……
「叮咚、叮咚。」門鈴聲忽然響了起來。
劉瑕看看電腦下方,已經十點半了,她嘀咕著起身去開門。
「景雲,你——」
連景雲還是兩人分手時的西裝,只是全被淋得透濕,貼在身上,露出雄健的身材,濕發一樣貼在臉頰上,更顯得眼神銳利英挺。
「我願意。」劉瑕一開門,他就說,嘴唇抿緊,目光像要把她刺破,聲調低得幾乎是在生悶氣。「你猜錯了,我願意。」
劉瑕皺起眉,雙眼從他臉上爬過,一寸寸、一分分,連景雲任由她去看,對自己極有信心,他是認真想過,他也是真的願意,這些事,她的自我,家人的反對,這麼多阻礙——即使都和他的道德相左,也無法阻礙他的鍾情。
她從心底歎一口氣,要說話,但最終仍不忍心,他的反應絕不會好的,她能肯定。
「好啊,」她說,心念漂浮,轉眼下了個決定,「那……」
她倚在門框邊,挑眉看他,嫵媚在眉間偶然散逸,聲音輕輕的,有些戲謔,「那——你現在想吻我嗎?」
連景雲吃驚得瞪住她,顯然思想上全沒反應過來,也許他還在為即將到來的爭執運氣準備。但,他的身體有自己的意識,幾乎是才聽到她的話,便自動自發上前一步,高高的影子投下來,一下就將她完全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