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頭有點晃動,扭動的人影投上白牆,在半黑不黑的天色下顯得斑駁而詭譎,一個微弱的,不確定的聲音從音箱裡傳了出來,斷斷續續的,就像是一道絕望的靈魂正自言自語。「……能聽見嗎,能聽見我嗎……」
……
「能聽見,但聲音有些小,鏡頭也晃。」一道穩定的聲音,終結了所有遐想,劉瑕對麥克風傾過身,「暖暖,別偷懶了,把手機從襯衫口袋裡拿出來,隔了布聲音肯定傳不出來。」
「呃,好吧。」在下班後又被抓來加班的張暖,聲音裡的幽怨可以煮沸三江四海,她拿起手機,四處轉動著拍著辦公室,「地方真的不小哎,劉姐,裝潢也挺不錯的,我看我們都不用怎麼修改就可以搬進來了。辦公室比之前大,還多了一個,可以拿來做遊戲室——之前收著的沙盤有地方放了。」
「嗯,硬裝不用大動了,軟裝還是要佈置一下,這裡空間太大,之前那些傢俱填不滿。」劉瑕說,「暖暖,停一下,轉到左邊,那邊需要掛一幅畫。」
「我看現在擺在大廳左面那副就不錯的,對了劉姐,你不是說自己看的嗎,案子那麼忙,連脫開一小時都不行啊?」
「我有點事,現在走不開,暖暖,大廳差不多了,幾個辦公室都進去看看……」
「哎,劉姐,還真有情況。我們剛才登了高洪傑的微信,在群裡問了一下,已經和他的幾個朋友取得聯繫了。——高洪傑確實是Gay,他很多朋友和同學都知道,當然微信裡也有一些同道中人,現在都在和我私聊呢,都快忙不過來了,哎呀,這個移動年代,走訪實在太方便了,沙發裡一窩就能搞定,有新消息我隨時和你說啊——」
「已經和高洪傑高中時候最要好的朋友聯繫上了,對方在去醫院的路上,不過他說他也很久都沒和高洪傑坐下來聊了,高洪傑讀大學的時候,父母離婚了,他跟母親,從那以後經濟就比較緊張,大部分時間都在四處打工,朋友都沒什麼時間一塊玩。你知道,他以前家裡有錢嘛,來往的都是那個層次的,後來家裡出事以後,經濟條件變了,他也比較消沉,所以和朋友也都漸漸疏遠了。」
「祁警官,如果可以的話,問問他大學同學,有沒有當年高洪傑輔導員的聯繫方式……」
「蝦米,剛在系統裡查了,如果信息沒錯,從繼承順序來看的話,高洪傑沒有繼承人。他母親兩年前已經去世了,癌症,他的外祖父、外祖母很早就去世了,唯一的一個舅舅一直沒有結婚,現在80多歲,住在養老院裡,是老年癡呆晚期,基本已經不認人了,平時都是高洪傑在付養老院的費用,我想他應該不可能陷害高洪傑。而且從法律角度來說,這也沒有意義,如果他陷害成功,高洪傑會被剝奪繼承權,高興亮的全部財產和保險金都會面臨徹底無人繼承的局面,不管是高洪傑舅舅還是他身邊的人,都拿不到錢。」
「高洪傑父系那邊初步篩查,結果也差不多,總之,如果從錢財的角度考慮的話,高洪傑是唯一有動機這麼做的人,除非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國家已經發展了一波特工殺手,專門來回收這種富裕家庭的財產。」連景雲笑了下,「我會加入年玉那邊,看看高洪傑的朋友圈裡有沒有什麼線索可挖掘——如果他有個仇人的話,那倒又說得通了。他的感情生活可能也的確有點能挖的空間。」
「你這是性向歧視。」劉瑕說,同時打字和張暖溝通,審視著工作室的新辦公室。
「說我歧視好了,當警察……調查的時候思維就得現實,至少咱們國家,男同性戀的感情生活比異性戀混亂的可能性非常高。」連景雲說,「他好點沒?」
劉瑕噓了一聲,回頭看看,沙發上那個球還在黑暗中一動不動,電話那頭,連景雲連忙收聲,「抱歉,抱歉……關於調查方向,還有什麼建議嗎?」
「高家有沒有聘請保姆?」劉瑕問,「如果有的話,問問她高興亮父子的事,看看能不能挖掘出更多線索——高洪傑確實否認過自己為了錢殺害父親,但祈年玉可沒問過,他有沒有為了復仇去買兇殺害高興亮。」
「明白了——還有,別生年玉的氣,你知道他,還年輕,有口無心。」
「我沒生氣。」劉瑕簡單地說,連景雲笑了笑,顯然沒相信。「那我去高家坐坐,一會聯繫你。」
「劉姐,剛給輔導員那邊打電話了,還有高洪傑高中的班主任……」
「那我回去了,劉姐,晚上我先看看淘寶,有什麼中意的傢俱我發給你……」
熱情的、疲倦的、撒嬌的,各式各樣的聲音從揚聲器中傳出,彷彿一曲曲不同的背景音樂,伴著窗外暮色往深,終於,紛擾告一段落,劉瑕托腮坐在電腦前,時不時敲上一段話,偶爾回頭查看沈欽的動靜——她有點著急,但仍克制著自己,以免對沈欽造成壓力。
漸旺的食慾提醒著她,夜已經深了,沈欽也已經有近24個小時沒有進食了……他今早就只吃了半個飯團,之後兩人到現在都還沒有進食的機會。
如果說有什麼比PMS更讓人沮喪的,那就是低血糖了……劉瑕轉過椅子,小心地打量著沙發上的球:對於這種精神崩潰中的障礙者,是否需要外力介入,判斷的標準永遠含糊不清,有時候他們需要他人的幫助,但有時候,來自外界的打擾會讓剛好轉的一切變得更糟。她把他安頓在這裡,用免提和所有人交談,已經是在為他營造一個良好的回歸環境,按理說,現在應該讓他自行恢復較好,不能犯那些關心過度的家人常犯的錯誤,但……
「嗶嗶嗶」,在她站起身之前,Facetime忽然和手機一起響了起來,把劉瑕又帶到了電腦跟前,連景雲略帶疲倦的聲音在另一側響起,「蝦米,我剛問過他家的保姆了,她剛在高家做了半年,對高興亮和高洪傑的問題也說不出所以然來,就說了一些日常相處的事情……她挺喜歡高興亮的,對他的死很傷心,光顧著哭了,沒什麼有價值的資料。」
「她對高興亮的感情這麼深?」劉瑕有點吃驚。
「還年輕吧,涉世未深,心還是熱的唄,如果是四十多歲的保姆,這會不卷款走了,估計也在操心這個月工資誰來發。」連景雲說,「就一個18、9歲的小姑娘,我上門的時候還在抹眼淚,看起來不是裝的。」
「這麼小?」劉瑕又怔了下,她捏住鼻樑,似有一條思路閃過,「現在的年輕小姑娘,已經很少有願意做保姆的了……她長得漂亮嗎?是哪裡人?」
「呃,漂亮說不上,就是比較清秀吧……」連景雲有些遲疑,「是貴州一個村裡出來的——怎麼,你懷疑她和高興亮的關係不一般?」
「這得看他之前更換保姆的速度,以及他們家保姆的年齡段了。」劉瑕說,「去問問她,高興亮是通過什麼途徑聯繫到她的,再聯繫那個機構確認一下高興亮以前對保姆的要求。」
「這個我剛問了,保姆是在58同城上看帖子找過去的,但不知道他之前是怎麼個找法,這個估計得聯繫技術科那邊去找高興亮的ID——」
「不用了。」
低低的聲音,從沙發後傳來,有絲力竭後的疲倦,就像是跑過馬拉松後的喘息,「……不用聯繫了,讓他按這個去找吧。」
沈欽仍維持著蜷縮的姿勢,只是支出一隻手,把手機遞給劉瑕,「上面是高興亮從08年到現在的保姆名單……一年換一個,年齡都在25以下,你猜得沒錯,他對於小保姆的確有特別的嗜好。」
「……你聽到他說的了,我把名單用微信發給你,盡量找兩到三年前在高家工作的那幾個,也許他們對高興亮父子間的恩怨會有瞭解。」
劉瑕掛掉Facetime,低下頭操作手機,然後繞過沙發,在另一邊坐下,過了一會,深思熟慮地把手機放到茶几上。
「……你知道我還是要用手機的對吧?」沈欽還是球一樣地蜷縮著,從陰影裡傳出悶悶的聲音。
「我知道啊。」劉瑕說,她對沈欽齜牙笑一下。「所以,我是故意的呀——我想讓你坐起來拿。」
「……」
十幾秒鐘後,沈欽慢慢地坐起來,但沒去夠手機,手撐在膝蓋上,搓了搓臉,「你……沒什麼想問我的嗎?」
「沒有,」劉瑕搖搖頭,和沈欽一起盯著眼前的電視屏幕——全黑的,倒映出他們倆朦朧的影像,就像是被關在囚牢裡的影子,又像是一團含糊的、洇開的墨水,「你又不是我的咨詢者……這不是你常說的嗎,你絕不會接受我的咨詢。」
「但我以為我是你的朋友……你不把我當成你的朋友嗎?」沈欽顯然正在恢復,他的做法,就是無視掉剛才的崩潰,把異樣埋葬掉。劉瑕不禁暗自點頭:這正說明他根本還無法處理這個導致崩潰的情結。
「朋友之間也允許保有秘密的吧?」她說,唇邊泛上一點笑意,「這正是我一直想要告訴你的,沈先生,朋友之間也有點隱私和秘密的。」
「朋友之間有。」沈欽同意說,他的聲音也有了笑意,就像是那個正常的——好吧,這個正常其實也不那麼正常——那個煩煩賤賤的,惹人討厭的,胡攪蠻纏的,但不管怎麼說,充滿活力的沈欽,正在艱難地通過她創造的通道回到現實,「男女朋友之間就沒有。」
「且不說我們並非男女朋友,」劉瑕吐槽,「即使我們是,沈先生,你這個愛情觀也太可怕了,男女朋友之間當然也是可以有秘密的,只要不影響對方就行了,真的,這才是健康的愛情觀,試著去接受這點:監視你喜歡的女孩子一點也不甜蜜,事實上那很嚇人。」
「但你就沒被嚇走啊。」沈欽開始笑了,他轉頭盯著劉瑕,眼睛彎成兩道彎,「會被嚇走的人也不會被我喜歡,很有效率的篩選法,是不是——我只追不會被我嚇走的女孩。」
「那麼,如果你不更改作風的話,你的擇偶範圍會相當有限。」劉瑕忠告道。
「全世界只要有一個人滿足條件就夠了。」沈欽說,嘴唇輕翹起來,他慢慢往劉瑕靠近,聲音越來越低,「全世界只要有一個女孩,早上還被我欺負,下午還是願意給我提供肩膀……還是對我這麼好,這麼溫柔……」
劉瑕在慢慢地後靠,她開始有些後悔,自己為什麼選擇和沈欽坐在一起——他一向是很懂得利用情勢為自己討點好處的,她早該想到,但他就是能擊中她軟弱的那點,從剛開始到現在,她確實給他太多特別待遇,多到再否認已太牽強,即使是現在,她也在猶豫地牽掛著他的精神狀態:他剛從崩潰中恢復過來,反應太劇烈的話,會否刺激到他,讓他重回剛才的療傷狀態裡?
想法太多,猶猶豫豫,在她能決定之前,沈欽已經把她輕柔地攬在了懷裡,他的語句沉在她耳邊,止於氣音, 「……只要有這麼一個女孩,就夠了……」
他的懷抱和他的話一樣,全心全意的虔誠和滿足,說不出口的感激與珍愛,在那麼多次無助的崩潰過後,這一次,終於有另一個人給他關懷,他能感受到她感情中的真誠,即使她自己都不……不願坦誠,但她說不了謊,通過撫觸,通過眼神,通過眼角髮梢,沈欽能意會到她,她也能清楚明白地感受到他的心情,此時此刻,無以名狀,只想要緊緊地、緊緊地抱著她,任心中的熱淚長流——這眼淚並不因為痛苦,也不因為喜悅,充滿太複雜的情感,終於可以釋放……若非要用言語來形容,只可凝固成四個字:
不再孤獨……
劉瑕閉上眼,她能一一說清沈欽的情緒,但卻不願去釐清自己的感覺,她的手慢慢地、慢慢地爬上沈欽的背,扣住了他的肩。
在她的回擁裡,沈欽迅速地放鬆下來,她的額角感受到他唇瓣的弧度,但同一時間,頭頂的髮絲似乎又被打濕,劉瑕垂下眼瞼,無意識地收緊了雙手,她聽到什麼聲音,穩穩地跳著,慢慢地加快,咚、咚、咚咚咚,就像是什麼東西在撞擊著她,越來越用力,她越來越無法抵禦——
「……如果……」
她遲了半秒才聽到沈欽的聲音,「……劉小姐,如果你問的話,我會說的。」
他的聲音,還是輕輕的,沒有絲毫的表功、示好、討價還價,僅僅就只是一片赤誠,一片柔軟的癡心,他這麼說著,並非是不知道這背後的痛苦,他剛剛從這痛苦中恢復,但他依然這樣說,「如果你問的話,我會說的。」
那攻城槌一樣的響聲越來越大,像是為他的宣言伴奏,這是何等巨大的勇氣,何等豪邁的氣魄,一個人從網絡後現身,從他營造的那安全的,時時刻刻都在掌控中的數碼堡壘內走出,他是如此的沒有安全感,網絡是他一重又一重的外衣和武器,通過監控滿足著他、保衛著他,而他自己早習慣置身於黑暗之中,對所有人無所不知,自己卻保持著絕對的神秘。她是他的例外,他對她談論過自己,但這句話依然是不同的,意義如此重大,在這句話後,再也沒有緊閉的門,所有的秘密都變成了邀請,她要做的,僅僅是輕輕一推。
如果你問的話,我會說的……那,如果我問的話,你會說嗎?
劉瑕口乾舌燥,她不停地提醒著自己:如果她問了,沈欽說了,那麼,沈欽問的時候,她難道還能不說嗎?這是個危險的提議,這是個極為、極為危險的提議——
她能感覺到沈欽屏息的等待,他對她反應的偵查,她能品嚐到他的期待和熱愛,那聲音響得她受不了,她的臉頰燙得不行,也許她發燒了,她絕對正在失常……
劉瑕忽然煩躁地歎了口氣——幾乎是挫敗地,她的聲音不情願的柔軟著、猶豫著,她張口說,「我——」
沈欽的喜悅像是火山,被她的音調引發,他已然猜到了她的答案,但仍不敢相信——
劉瑕說,她有點被逼上梁山的感覺,巨大的恐懼含而不發,在遠處虎視眈眈,此時此刻她只能不管不顧,「那麼,我……」
「嗶」的一聲,手機突兀地響了起來,隨後是iPad、電腦……鈴聲響徹全屋,驚動了所有氣氛,沈欽的肢體,凝固得就像是噴到半空中岩漿一樣無奈,劉瑕卻鬆了一口氣,她有點輕微的遺憾,就像是一個恐高症患者被拉上雲霄飛車,業已接受命運,但機械在啟動以前被叫停——遺憾是有的,但更多的還是本能的放鬆感,笑聲不知從哪裡冒出來——越回想越覺得好笑,她難得地咯咯笑了起來,推開沈欽去拿電話:這一次,景雲真是立了大功——
所有的笑聲,在她看清屏幕的那一秒突兀中斷,劉瑕瞪著屏幕,數秒後接起電話。
「你到國內了?」
「好,我現在馬上過來。」
剛才所有的氣氛,都在她無機質的語調中死去,沈欽擰起眉頭,偷偷地看著屏幕——但那上頭只顯示了一串數字:劉瑕沒給來電者存號碼。
「你要去哪裡?」他問。
劉瑕把手機丟進包裡,站起身走向門口。
「還債。」
她的聲音,冷靜如冰,不知什麼時候,屏障又建立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