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集的雨水將柿樹豐腴的葉子壓彎,嘩啦啦匯入泥土,有柿子沉悶墜下,摔成綻開的猩紅泥漿。
女生將男人推到了牆面上。皮包掉落,小腿襪已經濕透,鴉青色製服裙擺濕淋淋貼在身上,兩人親吻的姿態逐漸變得扭曲而失去控制。
“小沅。”年輕人喘著氣推開她,捧住她的臉。
被打濕的頭髮貼在臉上,她的臉非常白皙,幾乎在黑夜裡發光,她眼裡宛如燃燒著一團火,和往日大不相同。
這場雨仿佛帶有了什麽暗示的意味。
“我們可以……”他艱難地說,她用膝蓋磨蹭他,兩個人越來越近,他手中雨傘掉落,仰躺在水泊裡,變成承水的器皿,“我們可以等你畢業再……”
唇齒間的聲音代替了未出口的話語,花園裡的草散發出強烈的芳香,他們熱烈地糾纏在一起,女生忽然伸手抱住他的脖頸。
薑瑞抱著她,又低了一點頭,她的手過於冰涼了,像一小塊冰在脖頸背後融化。
他感覺自己被她緊緊摟著,越拉越低,像蛛絲凝結飛過的昆蟲。懷裡的人變得越來越冷,好像變成一塊石頭,他不解地睜開眼睛。
散發寒氣的女人在笑,眼球從眼眶裡凸出,恨意炸裂成無數道的血絲,她嘴裡吐出來鮮紅色的東西,纏著他的脖子的並不是一雙手,而是……
“嘎吱——”他在叫出聲之前,先一步聽到自己骨骼碎裂的聲音。
仰躺的傘中聚集了水泊。
男人面向地面,無聲栽倒,口中流淌出的汩汩血液,被亂七八糟的雜草吸收。
成熟的燈籠樣的柿子,砸在他頭上、背上,炸開粘稠的汁液,仿佛一場爭先恐後的狂歡。
ICU裡又住了一個人。
薑瑞。
這是盛君殊回到黎家別墅之後得到的第一個消息。
這個消息完全出乎意料。別墅裡掛著黎向巍花十萬塊買來的鎮宅,黎向巍的病床上也貼著他派人送去的收驚符。薑瑞卻倒在了別墅門口。
“薑瑞是薑秘書的兒子吧?”盛君殊忍不住確認。
黎江和黎浚兄弟兩人坐在對面,同時點頭。他們顧不上質問盛君殊翻窗逃跑,驚愕已經奪去了他們全部的言語。
“他母親呢?”
二人對視一眼,異口同聲:“沒見過。”
薑瑞十八歲高中畢業後才開始頻繁地出現在他們生活裡的,在此前,他們對薑秘書的家庭和他的兒子知之甚少,薑行一年有三百天都是陪在黎向巍身邊,他幾乎從來不提他的家庭,更沒有人見過他太太。
“報警了嗎?”盛君殊又問。
“沒有。”黎江嘴唇動了動,“這件事情警察管不了……”
“這麽確定。”盛君殊抿了口茶,“不是不敬鬼神嗎?”
兩個人都把頭低下。
裝神弄鬼是場玩笑,誰也沒想引來實實在在的怨靈。
“薑瑞的脖子幾乎被勒斷了……”黎浚說,“那不是小女孩的手勁。”
薑瑞面朝下趴著,無數柿子掉下來碎在他身上,變成一堆番茄醬把他掩埋,鮮紅粘稠的柿子汁四處流淌,中間浮現出一個人的輪廓。惡心的怪誕畫面。
黎沅當場昏過去,高燒不退,到現在還沒醒過一次。
“這件事情我會處理到底的。”盛君殊言簡意賅,“黎總和薑秘書知道這件事嗎?”
黎江表情都很怪異:“知道了。”
他們以為薑行會當場昏過去。
但他只是像呆呆地看著前方,瞳孔好像被打碎的琉璃珠子。反倒是父親呼吸急促,血壓升高,不得已被打了一針。
“爸爸很喜歡薑瑞。”
“他十八歲就進公司,爸爸手把手教他做事。”
黎江擦了下眼鏡,沉吟:“可這次爸爸也不讓報警,這很奇怪。”
他繼續說:“黎沅一直在和小薑秘書談戀愛。”
黎浚震驚地看向哥哥。
黎江說:“媽媽不喜歡小沅,但是爸爸對小沅非常寵愛,有求必應。唯獨之前她和小薑秘書在一起玩,爸爸很不高興,於是小沅不敢明面上和他來往。”
“很奇怪不是嗎?他喜歡薑瑞,也寵愛小沅,卻禁止他喜歡的兩個人走得太近。”
眾人心裡掠過荒誕的猜想,因為過於荒誕,都心事重重,靜默蔓延開來。
盛君殊從懷裡取了符紙給黎江:“化溫水,一天三次,給你妹妹喝了。”
黎江立即接過,事情已經發生,他不敢不信。
盛君殊回房間前,被黎浚叫住。
“這是您之前要的耀蘭城的設計稿。”他氣喘籲籲地遞上幾張皺巴巴的紙,眉頭擰著,表情複雜,“如果讓我哥看到,他肯定會生疑,所以……”
透明硫酸紙,上面是手繪平面圖,凌亂的柱,牆面,引出的剖切線,不同的是紙的上緣和下緣還多了幾行潦草的字,字距很大,天乾地支。
盛君殊一眼看穿裡面的風水局。
就是“引魂”,自動扶梯角度、朝向,樓梯的階數,形狀,把穢物往上引,引到頂層。
這很罕見。
畢竟一般商場,都是專門找人設計成“聚寶”“聚氣”,盼望更多盈利。
頂層有什麽呢?
盛君殊回想,除了金耀蘭最喜歡的寶嘉麗女裝,那天他們走過那裡,似乎還見到小型電影院、酒吧、西餐廳、台球廳、一個小博物館,甚至湯浴美容院。
說頂層是個精心打造、無所不包的微縮娛樂城也不為過。
如果是這樣,耀蘭城七點鍾對外關門就得到了解釋。
天黑以後,這裡將會變成一個人專屬的歡樂場,就是不知道那個“人”是否領情。
衡南躺在床上。她下巴更加尖細,若有似無的青色血管透出顧股脆弱的意味。
盛君殊坐在她床邊看了她一會兒,走到桌子邊燒符紙。
薑瑞出事那天,很巧的又是雨天,花園裡的水泊提供了影像。盛君殊看著美人變鬼的驚悚場面,給手機裡存著的希爾頓醫生打電話。
對方大概以為“喪屍”又出了什麽情況,立馬接起來。沒想到盛君殊只是用一口優雅的英倫腔跟他聊天,問他“心臟病人死的時候是什麽表情”這種無聊的問題。
如果不是他有太太,希爾頓醫生懷疑這總裁對他有意思。
“不不,不會瞪眼睛的。因為血流受阻,大約會流鼻血,或者鼓肚子。”
“伸舌頭?不,你怎麽會這麽想?”他有些尷尬而不耐地打斷盛君殊的描述,“您說的和我的專業領域不相乾……我猜這個倒霉鬼應該是被活活勒死的,頸椎都斷裂了……”
盛君殊看了看被掛斷的手機,忽然想到了那天從閣樓梁上取下複讀機時,摸到的那個淺淺的坎。當時他不知道是拿什麽東西刻意壓出來的痕跡。
——如果是為了固定一根繩子不左右滑動,而繩子上又吊著一個人呢?
盛君殊立刻給黎向巍打電話,但沒有接通。他轉而給黎江發了短信:“讓你爸爸不要離開那個病房。”
黎江很快回復:“你放心,我會加派人手,守在他身邊。”
盛君殊又讓人往醫院送了一道符。
衡南還是沒有醒來。
盛君殊在房間裡踱步,心裡稍微有些不安。
這種不安並不是風雨欲來,而是心裡空虛。衡南剛搬進別墅的時候,他充滿了操心,後來衡南日以繼日地給他找麻煩,讓他時常處於失語憤怒的狀態,連多想的機會都沒有。
他天生抗壓,習以為常地將所有一切一條條捋順,雞飛狗跳的日子過得太久,像打仗一樣。和平驟然降臨,戰士拿著劍,反而不知所措。
盛君殊又坐回衡南床邊,不太習慣地摸了下她冰涼的臉,她一直沒醒,床頭的熱水都放涼了。
他發覺這半年來,他和師妹說過的話,生過的氣,還有身體接觸,比過去數年加起來還要多得多,師妹本應該是這樣非常安靜、非常內斂的——是嗎?
衡南洗髓的時候,他替師父看火。
那年他十五歲。洗髓的場景相當可怕,一人高的丹爐裡沸騰著可鏽蝕骨骼的岩漿般的鐵水,少男少女們需要溶解掉自己,才能重生出一幅仙骨。
師父讓他用鳳凰涅槃重生的典故激勵大家,他覺得實在沒必要,因為光是這種形同煮小孩的場景就秒殺一切了。他記得自己洗髓的那一年,同去的夥伴一進門,還沒聽完師父的勵志故事就吐了一地,還有人尿在了褲子上,站都站不起來,在滿地腥臊中爬著要回家。
他什麽都沒有講,抱著入門訓劍沉默地轉來轉去。
畢竟能入了爐的,不是心懷壯志對自己夠狠,就是像他當年一樣,心智未開有點兒傻。
洗髓要七七四十九日,他的任務就是把受不了的小孩抱出來,洗洗澡換身衣服,變成外門;或者有小孩痛昏過去墜入爐中,他把他們往上提一提透口氣。
房間裡充滿了稚嫩的鬼哭狼嚎,經歷過的人都知道這種重塑金身的痛。小孩一般是不大能忍痛的,他們跌一跤都會嚎啕。所以當時幾乎所有人都在尖叫,哭也是緩解痛苦的方式。
他抱著刀轉到角落裡時,看到了衡南。
那時盛君殊還不知道她的名字。她非常瘦小,不像十歲的女孩子,像隻小猴子,小小的眼皮,睫毛就顯得不協調的長,像蜘蛛的腳。
她臉色發青,頭髮已經被冷汗打濕。他一直湊得很近,也沒聽到她發出任何聲音。
盛君殊慌了,他以為有人痛死在丹爐裡,抓住她的肩膀一把將她提起來。衡南“嘩啦”一下子離了水面,一雙細瘦的本能地環抱住前胸,她的眼睛也睜開了。那是一雙非常大的、漆黑的、照不進光的眸子,兩個戳出的黑窟窿。
她直直地看著他,似乎想說些什麽。那時盛君殊見她睜眼,心放下大半,又一把她塞了回去。
……
屋裡掛著豔色綾羅,瑞獸裡飄出香霧。門外是道走廊,腳步聲零零落落。
她走路腳都在發抖,一腳一腳踩在過長的裙擺上,一天隻吃一頓飯,胃裡酸得厲害。
“看我。”
女童仰臉,小小一張臉,一對眼睛出奇得大,像某種小獸。
筷子狠狠抽在脖子上,她躲閃一下,涼涼的筷子端頭,壓住發頂向下按,“規矩忘了,誰許你抬頭了?”
頭被壓著,那眼睛便向上瞟,她睫毛很長,眼珠又黑,皮膚蒼白,低眉上瞟的角度正剛好。
女人說:“笑一個我看。”
小獸快速勾了下嘴角。
“是這樣笑的嗎?!”
又被抽了一下,她捂著脖子,被筷子壓著低著頭,眼裡含淚,細眉微蹙,倒有了楚楚可憐之態。
女人沒再同她計較,隻將她的手撿起來把玩,十指尖尖,如玉筍,掌心又很綿軟:“聽說你抹骨牌抹得很好,雙陸也打得不錯。喜歡嗎?”
女童眼裡有光,點下頭。
女人笑了一下,話裡有股媚意:“你的手很漂亮,摸著也很舒服,手技練得怎樣?”
女童不說話了,抿唇低了低眼。
“這可不行啊。”女人悠悠地說,“你記住,打雙陸,練骨牌,還有繡那幾條手絹,都是副項,白天助助興也就罷了,夜裡還得靠這雙手乾點主業。主業都修不好,副業就沒用了。”
她將臂伸至瘦弱的女童肋下一抱,輕輕松松將她抱上塌來,脫掉鞋襪:“讓我瞧瞧你的腳。”
腳丫握在掌心,也是綿軟,但這腳板跟金蓮兒而比差遠了:“南南,你同房的幾個丫頭的都纏了,你什麽時候纏?”
女童登時一驚,就要往後抽腳,讓女人一把握緊:“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兒吧。”
掌心微一用力,她拚命向後掙扎,尖叫起來,那聲音又尖又利,聲嘶力竭,刺穿人的耳膜。
女人惱了,抽她一巴掌:“喊個什麽!”
門在這個時候被推開了。有人來囑咐了幾句,門外有道瘦高的影子,打了補丁的灰色長褂,很寒酸。
然後她就被女人推下了榻,一腳踹到門口去:“去,有個臭道士找你。”
她踉蹌了幾步才走到門口,那男人瘦得可怕,長褂裡空空的,留著道山羊胡子,雙眼白翳,好像是個瞎子,背著個灰撲撲的包裹。她也沒好到哪去,腳上一隻穿著鞋,一隻光腳。
道士兩眼白,但好像不影響視人,拉過她的手,兩袖飄然如風。
畫舫甲板,是個說話的地方。她接過那雙枯瘦的手上遞過來的饅頭,有點乾,咽不下去,留在嘴裡膩膩的發甜。
她猜測過了今夜,她會被趕出了畫舫,或者沉在江裡,這是她最後一夜,應當吃飽。
“你怎麽一直低頭?”道士趴在欄杆,江風吹起他的寬袖。
“腳冷不冷?”
無人回話。
“唉。”他歎一口氣,“你慢點吃,我包裡還有好多。”
“你是買饅頭的麽?”她終於回了第一句話,斂著眉眼,是刻意訓練出的柔順。
道士說:“不是啊,我是捉鬼道士,是救濟天下的,你跟我走不走?”
女童舔了舔手指,眉眼冷漠。
大約濟人濟世這目標太大,不好理解,他換了種說話:“你可以大道長生,飛升成仙。”
“我不想成仙。”女童不大高興地坐在甲板上,“我活到十五歲就夠了。”
“為什麽是十五歲?”
“因為我還有很多綢緞沒穿,要等及笄才撐得起來,穿一下看看也就罷了。”
“就這個?”
“嗯。你能殺人嗎?”
道士吃了一驚:“你想殺誰?”
黑洞一樣的兩隻眼裡射出冷靜的光,“我爹我娘,印三娘,和我一個屋的小碧。”
“你娘是大美人啊。”道士笑道,“殺了多可惜。”
“她只是個一百個男人都騎過的木馬。”
道士又笑:“你爹你又不知道是誰,殺他做什麽?”
“沒有他就沒有我。”
“印三娘又是為什麽?”
“她一天隻給我吃一頓飯,還想掰斷我的腳。”
“小碧呢?”
“她往我床上撒尿,在我飯裡藏針,我吃不好睡不好,不殺她等什麽。”
“那你殺我麽?”
女童怔了一下,低聲說:“我不殺。你給了我饅頭。”
道士在夜空下哈哈大笑,笑聲飄了很遠,和畫舫破水的聲音混合在一起。江面上帶著腥味的風,遠處夜空飄飛無數孔明燈。
“我很喜歡你呀。”他骨架樣的手摸了摸她的頭髮,“做師父內門好不好?讓外門大道成仙去,內門都住在青鹿崖,無拘無束的,想幹什麽就幹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