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勝帶著盛君殊走到一棵樹下,停下來:“就這兒。”
盛君殊懷疑地回頭,蔣勝笑著拍拍他後背:“別不信。”
不是他不信。是這個地方太普通,乃至髒亂,缺乏結束生命的儀式感。
“當時她穿了條到腳踝的黑裙子,背靠這顆樹,兩腿叉開,面對著樓坐著,割開的右手腕搭在地上,左手握著沾血的美工刀。”
盛君殊俯身,撫摸樹乾上留著的警戒線卡出的痕跡。
乾涸的血跡被土壤吸收,被雨水衝刷,現在已經完全看不出痕跡,只有路緣石上留下一星噴濺的褐色。
“你看這地方。”蔣勝仰頭,這地方一邊是大廈裝著空調外機和猙獰水管的外牆,另一邊是高聳的樹,像一個下凹的溝渠,人跡罕至,“真就像於珊珊她爸說的,死在‘縫縫’裡。”
盛君殊也想起那了段話:“他說於珊珊是被‘獻祭’了。”
“獻個屁的祭。”蔣勝一手插著口袋,眯著眼抽煙,“小小一個清河,真要那麽多邪教,我們警察早就給上面擼掉了。”
盛君殊也覺得荒唐,但尚有想不通的地方。
“於珊珊死的時候沒穿鞋子?”
“是啊。”蔣勝指了指大樓,“一樓打卡處櫃子頂上,發現兩隻被扔上去的白色運動鞋,是於珊珊的。”
“她脫鞋之後,挽著裙子赤腳走到這裡,屍體腳上還有泥沙和劃痕。”
盛君殊認為說得通:“想自殺的人,常通過脫鞋的方式逼迫自己做決定。鞋子已經扔上去了,她不可能光腳走回家,必須在這裡死。”
蔣勝歎了口氣:“於珊珊出門之前還打掃了房間,給房東轉了房租。這女娃娃活著的時候比較善解人意,選這個不容易被發現的地方,也有不給別人添麻煩的意思。”
割腕的過程很長,很痛苦,因此成功率很低。如果不是死志堅定的人,很難堅持下來。
她為什麽這麽想死?
“就沒留下隻言片語?”
“什麽也沒有啊,走訪她之前單位、朋友,說她一切正常,死前一天還跟同事正常打招呼,還在小區喂貓,她房東,她朋友,她父母,都接受不了這麽突然地自殺。”
“日記、筆記之類的?”
“沒找著。”蔣勝抱臂,“說句實話,她好像打三四份工,晚上估摸著倒頭就睡了,沒時間記日記這種東西。”
“她要購入什麽大項,或者欠債了嗎?”
三四份兼職,對一個女孩來說確實壓力太大。
“應該是家庭條件的問題吧,”蔣勝說,“她自己管自己吃喝,還要給家裡寄錢。”
“……”這就是另外的方向了。
總之,於珊珊是自殺,她為人很善良。
盛君殊覺得她變成怨鬼的可能性很小。
讓別人給她殉葬,或是帶走一個沒見過幾次面的小粉絲,在她身上更說不過去。
孟恬喜歡於珊珊,僅限於觀眾對演員的喜歡,不可能為她殉葬,孟恬空間裡沒有留下對於珊珊的悼念,盛君殊甚至懷疑她壓根不知道於珊珊的死亡。
而且從她往寢室門外爬的動作就能看出來,她求生的意志很堅決。
這說明有人暗中操作一切,令孟恬殉了於珊珊。
搞死一個女孩,對這個人有什麽好處呢?
“想什麽呢?”蔣勝遞過來根煙。
盛君殊看著樹,靜默地抽。
“有心事?”
蔣勝熟知盛君殊,他平時都不抽煙,也不會一直走神,除非遇到特別煩心的事。
“你知道殉葬嗎?”盛君殊轉過來問。
“嗨,就那兵馬俑嘛,我知道。”
“活人殉葬。”
蔣勝愣了一下:“啊,這、這也有所耳聞,萬惡的封建社會嘛,皇帝死了,把奴隸也給埋了。”
盛君殊緩緩地吐出一縷煙霧,乳白的煙,襯得他的下唇淺紅:“我入門當年,有一個差不多大的玄學門派,叫做姽丘派,原本也是野派,某一年歸入皇家方士,專攻巫蠱之術。”
“一個皇帝快死了,聽說殉葬可以帶人到地下服侍,預備殉五百男,五百女,都是十八歲。”
“嘖。”蔣勝一想,封建社會確實夠殘忍的,“還這麽年輕,人不逃啊?”
盛君殊笑笑:“逃啊。”
“但是皇帝死掉後三天,這一千男女同時抽搐倒地,也都死了。”
“這、這怎麽做到的?”
“姽丘派秘術,只要有媒介,可使得殉偶的性命聯結於主人身上。當時的媒介,是他們頭上給皇帝戴的白孝布,那塊孝布是皇帝生前用的帳子一條條裁出來的。”
“這可夠缺德的……”蔣勝說,“你們辛辛苦苦救半天救一個人,他們一殺就殺一千個人,不遭報應嗎?”
盛君殊笑著搖搖頭。
天道輪回,在他的一生中從未應驗,依靠不了神明,唯有自己向前跋涉。
“姽丘派的祖訓就是‘不遵天理,不分正邪’,他們靠煉屍術發家的,死屍自當越多越好。”
說到床帳子和白孝布,他倒突然想到了什麽,單手掏出手機,從技術部給出的連接,侵入孟恬的電商帳號。
他隻記得孟恬送給偶像的那束紙玫瑰,那個會不會是強殉的“媒介”呢?
她買彩紙和綢帶,會不會留下了記錄?
他點開“最近購買”一欄,卻被最上面的商品吸引了注意。
這商品沒有預覽圖,名稱叫做“037”,是在一家叫做“farewell”店家裡面購買的。
點開聊天記錄,才能看見店家發過來的布料商品,折在最上面的是個蝴蝶領。
孟恬買了件衣服。
點開店家鏈接,貨架上跳出來的全是不同款式的黑色伊沃爾裙子,這家店是轉賣伊沃爾的。
等一下。
盛君殊迅速調出他看過的,孟恬生前的最後一條空間動態。
“心心念念的小裙子終於到了,開心。”
下單日期三天后的5月21日,孟恬拿到了包裹,這正是她死亡的前一天,她是否在鏡子前試穿了這條裙子,興奮地發布了空間動態?
心心念念……裙子……
盛君殊馬上抓住蔣勝手臂:“有沒有於珊珊死亡現場圖?”
在那張血流成河的照片背景裡,慘白得毫無血色的、死亡多時的瘦弱女孩脖子上,正垂掛著那個黑色的熟悉的蝴蝶領。
“於珊珊的戲服就是她自己找材料做的,她手巧,設計的裙子都很漂亮。”
“那個胖胖的小姑娘,每次都盯著看,羨慕得不得了。”
……
空靈的蕭聲回蕩在劇院內部,疊合回聲。
盛君殊一闖進重光劇院,就被舞台上持扇的身影吸引了視線。
衡南的裙子,在車上未窺得全貌,此刻卻被舞台上明亮的燈打得分毫畢現。
純黑的裙子掩住大腿,前後兩片垂下的深紅色繡金線裙擺卻長至腳踝,裙撐翹起裙擺,束腰掐住細腰,束腰背後的系帶拖長,是輕紗質地,順著步子在空中飄飄搖搖。
打了無數褶子喇叭寬袖,是柔軟的縐紗,長得拖至腳邊,她彎臂持扇,一袖在身前,另一袖在背後。
這扇子不是西方的羽毛扇,竟是把黑紙糊住的展開的紙折扇,扇子抵在小腹上,手腕晃動,扇尖如同蟬翅,一下一下地有力地顫動。
她赤著腳,足尖點地,腳和小腿繃直,讓強光照著,黑紅兩色托著,露出的皮膚,白得宛如北國的雪妖。只有蕭聲,沒有鼓點,她的落足就踏出了鼓點,木質舞台踏出“咚、咚咚”的回響。
盛君殊目不轉睛地看著,配合這鼓點,忽然意識到這是《山鬼》。
一曲只有蕭聲和響聲的《山鬼》,直接將他拉回一千年前祀山鬼的現場。
河裡飄飛了無數熒黃的河燈,桌案前豐碩瓜果清香中,縈繞無數鼓聲、樂聲和笑聲。
垚山派既然以垚山為家,自然要祭祀山水之靈。
傳說中垚山之靈為“山鬼”,應每十年選拔最優勝的弟子,主持一場最盛大的祭祀儀式,各展才藝,以告慰山鬼照顧。
發展到後來,祀山鬼變成了垚山內部的一個公開的節日。
對他們這些新的內門來說,這就是場最大的熱鬧,早在數天之前,衡南便在席上問過他“去不去祀山鬼”,他回答“自然要去的”。
衡南看著他笑了笑,沒再言語,一雙眼裡倒映了月亮,很高興的模樣。
祀山鬼那天,不用上學,他早晨起來,一出門就碰到了師弟楚君兮和另一個外門師弟,二人正勾肩搭背走著,看見他鎖門,揮舞手臂,你追我趕地跑了過來,氣喘籲籲站定,興奮得眼珠子明亮:“大師兄,你也去看祀山鬼?”
盛君殊說:“是啊。”
他拉拉門鎖,順便檢查一遍眾人的屋子,楚君兮還在身後撫掌:“太好了太好了,我們可以一起去,沒想到師兄你這次竟然這麽有興趣……”
“是啊。”他抱著刀勾唇,“這次可看到三十個師兄同場比劍,還有……”越想越興奮,忍不住多說了兩句:“師父授新煉的三個法器!”
話音落了,半晌沒有回應,楚君兮和外門師弟的笑容僵在臉上,二人慢慢扭過頭,奇怪地對視一眼:“呃……大師兄,你就是為了去看看比劍,還有法器?”
“是啊。”盛君殊有些奇怪地端詳他們的神色,“不然呢?”
“不然?”外門師弟為難地搔了搔頭,兩個人又尷尬地對視了一眼。
楚君兮拉拉他衣擺,一番眼色把他叫走了,“算了,那我們先走吧。”
“大師兄啊。”君兮都走到了門口,還回頭衝他喊,“你可萬萬別遲到啊,衡南師姐也在的!”
“我知道了。”他繼續仔細地檢查門鎖。
誰知夜晚臨近時,盛君殊感知到陰氣,閣樓裡忽然跑丟了幾個冤鬼,他敏捷地爬上閣樓,挨個兒抓回去,見閣樓落了灰,還順便打掃了一下,出來看見了月亮,才心道要糟,祀山鬼遲到了!
他踏著滿地銀杏葉,疾步往前山上趕,走了幾步又慢下來。
比劍在儀式靠後的時候,展示法器更是壓軸,是娛樂的節日,大家都狂歡,遲了一點不要緊,沒必要這麽趕。
但是他既然不在,也該給別人說一聲,萬一惹得師父師兄擔心不好。這樣想著,他又加快了步伐。
等他緊趕慢趕到前山,主祀已結束,宴席都開了,桌上的瓜果飄香,溪水中星星點點的燈火,夜空中一輪明月。
幸好沒人注意到他的到來,四周吵嚷,弟子們三三兩兩說笑著。
他從桌與桌之間慢行穿過,就像個透明的遊魂穿過了熱鬧的集市。
“衡南師姐太漂亮了……”
“……多少年沒見到過這麽驚豔的《山鬼》。
“讓衡南師姐跳出來了……”
“……我下午申時就坐在這兒了,專程等著衡南師姐……”
“衡南……”
“……衡南……”
所有的話題,全圍繞著“衡南”二字,盛君殊聽到一半,猛然頓住腳步,所有喧鬧灌入腦中,腦子裡“嗡”地一下——
每年祀山鬼,主祀有一場《山鬼》祀舞,向來是由最美、人氣最高的女弟子完成,今年,上一個師姐剛剛退下來……
校場上師妹的缺席,手肘上多出的淤青。
雞啼一聲就鎖住的門,深夜裡久久不滅的燈。
“千萬別遲到了,衡南師姐也在的。”
衡南懷揣著月亮似的希冀,小心翼翼地凝望著他:“師兄,你去祀山鬼麽?”
“自然是去的。”
有了這句承諾,那她便等得,忍著,千辛萬苦地,為他開一朵花。
……
他四處尋覓衡南,圓月下酒宴正酣,三十個師兄比過了劍,處處都是劃拳聲。銀杏葉哢嚓哢嚓地響著,他一口酒也沒有喝,在宴席上尋遍,直到新的法器展示都結束。她從台上退下,退出宴席。
他還是沒找著她。
《山鬼》**頓起,蕭聲如劍,黑色扇子“嘩”地抖開,猶如蝴蝶展翅,那道驚豔的影子騰空飛起,雪白的腿和足,紅色的前後擺,在空中“呼”地蕩起,一道色彩潑進水中。
千年之後,竟然在這處小小的劇場裡。
盛君殊見著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