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給兒女配陰婚,希望他們死後有人陪伴,大概算第一種吧。”
苟三叔和女人想了一下,都點著頭。
盛君殊看看他們:“不巧,對我們天師來說,人死了,隻分兩種情況:心中無不平者,生命消散,再入輪回;心中有不平者,一律化成怨靈,遊蕩世間。”
苟三叔眼睛瞪起:“你是……你是說,我們給娃娃找個夫婿,反而激得她不平,留在這裡,入不了輪回了?”
女人一聽這話,也悚然一驚,急得六神無主:“那不能耽擱他們,這陰婚……那就解開吧!快解開吧!”
黃昏籠罩,殘陽鋪陳。山巒間橘黃的霧氣縈繞,大槐樹下,鐵鍁翻動,一鏟鏟土潑出來。
東村苟慧的父母兩個,西村王勒的母親和姐姐,三三兩兩地站在樹的兩側,望著樹下抹淚。
盛君殊肖子烈兩個陽炎體站在樹下,惡念誕生的怨靈不敢作祟,村裡的年輕人順利地挖到了並排放在一起的骨灰盒。
刨出來,吹一吹,分別交給兩家的親屬。
盛君殊回想了一下苟慧的抱怨,跟捧著灰頭土臉的苟三叔補充一句:“回去給她清理一下吧。”
苟三叔眼睛都瞪大了:“怎麽個清理法?”
盛君殊說:“拿白茅把骨灰盒擦一遍,多擺點鮮花,去去味。”
“別再她面前提任何男人和結婚的話題了。”盛君殊淡淡,“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怨靈覺得舒服了,怨氣沒了,自會消去。”
苟三叔篤信地點頭。
那一邊,衡南也把王勒的骨灰盒遞給女人:“給他燒點色.情雜志吧。”
王勒他媽愣了一下,忙問道:“啥雜志?”
衡南面無表情:“就是有女人裸體的那種雜志,女孩要年輕漂亮,屁股要翹。”
王勒他媽擰著眉看了看骨灰盒,臉都憋紅了。
送走兩波人,天暗下來。
槐樹之下只剩下兩個空空的小墳堆。小木屋的門,仍然被風吹得吱呀作響。
盛君殊說:“子烈,今天你來和我們一起睡。”
肖子烈斷然拒絕:“我才不要……”
“如果我們拆開,萬一再發生昨天那種事情?”
衡南在盛君殊話語裡聽出一股厲色,回過頭,只見盛君殊面容嚴肅地看著肖子烈。
少年盯了他一會兒,承不住這種目光,挪開眼:“睡睡睡,睡一起就是了。”
他眨眨眼看過來:“師姐……”
“我沒意見。”衡南揣著口袋,直接進了他那件小木屋,“我幫你把被子搬過來。”
“哎師姐!”肖子烈三步並作兩步,搶在衡南之前進屋,一屁股坐在床上,擋住她視線,雙手背在身後,飛速攏了攏癱在床上的內衣,睫毛亂顫,滿臉通紅,“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衡南揉亂他的頭髮,轉身折返,眼梢含著高深的笑:“那你自己來吧。”
——小孩。
黯淡的落地燈照著並排的三塊鋪位。
衡南正在塗抹的護手霜很香,香得肖子烈想打噴嚏,胳膊上就一涼,一坨乳白色擠在他手臂上。衡南垂睫,削蔥根交叉:“抹多了。”
“你睡我這邊。”燈下,盛君殊跟衡南耳語。
肖子烈笨拙地抹著護手霜,邊抹邊不適應地聞自己的手指,還沒聽過師兄這麽小聲說話,小得幾乎有點不真切。
“我想睡中間。”衡南已經往下一遛躺在了中間,被子一拉,一雙眼睛閃閃地看他,“師兄,可以嗎?我還沒跟子烈一塊睡過。”
她做二師姐時,肖子烈還是個小孩子,牽著她的衣服角,想跟她一起睡覺。
她曾經跟他說過,進了內門就能住在一起。不過還沒等到他洗髓完畢入住青鹿崖,她就先死了。
“……睡吧。”盛君殊停了停,輕輕地按了一下枕頭。
他心裡不太讚同,但他師兄妹幾個彼此一同長大,非兄弟姐妹而勝似兄弟姐妹,親昵慣了,不會遵著死板的規矩。
盛君殊也躺下,慵懶地閉著眼,伸臂熄了燈。衡南躺在中間,躺得十分放松。女性溫柔的香氣,一直縈繞在身旁。
肖子烈心跳砰砰,倒有些局促。脊梁骨在褥子上蹭來蹭去,窸窸窣窣。
“你身上是有虱子麽?”盛君殊想了想,打破寂靜,“聊一會怎麽樣。”
“好啊。”肖子烈又艱難地擰了一下,“太好了師兄。”
衡南在黑暗裡撲哧笑了。
盛君殊默了一下:“……你可以不這麽造作。”
“我又怎麽了?”肖子烈冷笑,“師兄你睡在一對已婚夫妻旁邊試試看?”
盛君殊聲音隔著衡南飄過來,更平易近人,甚至含著點和白日不同的促狹,“我和你師姐做夫妻才幾年?小時候我們幾個一塊睡大通鋪睡多少次,也沒見你這麽矜持。”
“我……”
盛君殊恍然:“記錯了,那時候還沒你呢。”
“切。說的好像我是你兒子似的。”肖子烈生氣地翻了個身,背對著他們。
他枕著胳膊,用拇指在地板上畫圈,又挑起無聲的笑來,好長一段時間沒有這麽快活過。
“師兄,問你件事。”
“你說。”
“師父和姽丘當年真的好過麽?”
盛君殊萬萬沒想到師弟開局就扔過來一個大雷:“……誰給你說的?!”
這還編排上師父了,“師父”兩字一出,他腦袋裡嗡地一下,背上的汗都下來了。
“不是你說的隨便聊聊嘛……”肖子烈忙翻過來,心虛地放低聲音,“當時弟子私底下傳的有鼻子有眼的,我還以為你也知道呢。”
“……知道什麽?”
“就……天下玄學門派也不少,姽丘派幹嘛總是跟我們過不去,非要立志屠我們的山,滅我們的派,這不典型的受了情傷,無差別攻擊的棄婦嘛。”
這傳言竟然能把死敵和師父牽一塊,盛君殊氣得胸口痛:“誰傳的?!”
“知道誰傳的又怎麽樣。”衡南幽幽地插話,“反正都死了。”
盛君殊讓她拿涼水一潑,冷靜下來。
“……你也聽說過?”
八卦流言,小道消息,他永遠都是最後一個知道。
“沒印象。”
說真的,她當年一心一意都撲在他身上,其他瑣事哪裡掛過心。
“你看,你師姐也不知道。”盛君殊心裡好受一些,“多半是無稽之談,以後別再提了。”
衡南睜著眼睛看天花板,細細思量道:“我們住垚山,姽丘派住撫崖;垚山五座主峰,撫崖五座主峰;我們收百十來弟子,姽丘派也收百十來弟子;我們弟子借天書之力洗髓,得到陽炎靈火,姽丘派弟子借那顆珠子煉行屍,操控怨氣……現在想想,除了他們沒有天書,還真是樁樁件件都學著我們。”
盛君殊沉默。
他極聰明,衡南能想到的事情,他未必想不到。
肖子烈說:“……師兄別生氣,大家也就是隨便亂猜。而且即便這件事是真的,那也是前塵往事,又不是師父收了我們以後才搞的露水情緣,這樣想是不是好一些?”
衡南垂眼:“我真想不出來丹東和女人好的樣子。”
肖子烈倒吸一口冷氣,暗中懟了懟衡南,張牙舞爪地指指盛君殊。
“我沒生氣。”盛君殊平淡開口,“師父某一次是曾經和我說過,他原本有個塵世妻子,後來分道揚鑣,總而言之是對不起她。”
“……”衡南說,“不一定是她。”
”……“肖子烈咬住拇指,“我也覺得,這腦洞太大了。”
盛君殊又說:“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們,師父其實是一具行屍。”
肖子烈瞪大眼睛,衡南腦子裡也轟地一下——
那老道丹東一對生著白翳的眼睛,快而輕盈,近乎飄著的步伐,還有他牽著她走路的時候,手總是冰涼。
把她騙回了垚山,他就很少在孩子們面前出現,長年隱居在不見光的蜉蝣天地,就連弟子試煉、洗髓,也都是交給盛君殊全權看管。
原來,這竟然是因為……
會說話,會笑,會教導小孩子的師父,從一開始就是一具屍體嗎?
原本門派衰落,衡南沒有看到全貌,談不上多麽震撼。此時此刻,卻感覺到被人扎了一下似的,一股鈍鈍的痛從心上蔓延開來。
肖子烈的反應比她也強不到哪兒去。師兄這是在報復他的放大招嗎?
盛君殊寬慰道:“不論師父是人,行屍,還是鬼,既行跪拜之禮,師父永遠是師父,沒必要想太多。”
肖子烈難受了半天,難受地轉移話題道:“上一次你砍了半天,楚君兮到底死沒死?”
“不知道。”盛君殊看著黑暗,“反正那顆珠子我弄碎了一半,姽丘派半數弟子續不了命,姽丘要是知道,得氣活過來。楚君兮若想卷土重來,得看他本事。”
“那不是君兮。”衡南的聲音傳出,兩人俱是一怔。
今天晚上,真是驚喜連連,一人揭一盅大的。
“什麽意思?”盛君殊心頭一緊。
衡南把手放在心口,斟酌一下:“那個黑影殺我兩次,第一次在房間掐我脖子,第二次在警察局捅我心口,君兮不會那樣對我,所以他不是。”
“衡南。”盛君殊無奈。
她對楚君兮為什麽會懷著股近乎偏執的信任?
“十年不見,人都可能生疏,何況千年已過,你還指望他對你留有舊情?”
“師姐,楚君兮在姽丘派上山之前七天剛好消失,然後我們被屠了,千年後他又變成姽丘派的掌門出現在我們面前。”肖子烈也覺得衡南腦袋出問題了,“他背叛我們,在那邊邀功封賞,這不是順理成章嗎?”
衡南目光有些迷蒙:“我說不上來。但我偏有一種感覺,我覺得那個黑影雖然一言一行都複刻君兮,但是……很陌生。”
“他都變成行屍了,自然陌生了!”肖子烈氣道,“你又怎麽知道他從前不是偽裝本性上山的呢?”
盛君殊捏緊指節,強令自己冷靜。
現在的要緊事,是忘掉師妹半夜喊楚君兮名字這件事,將對師妹偏袒楚君兮引起的那股竄來的火氣剝離開,原原本本地聽師妹那句話。
衡南的思維有時劍走偏鋒,但並不都是無理取鬧。
“那個黑影雖然一言一行複刻楚君兮,但是……很陌生……”
這句話拆解開來,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那個黑影和楚君兮長得幾乎一模一樣,還叫他師兄,挑釁過他,但這又說明什麽呢?連一個冤鬼,都能化作衡南的樣子,大半夜喊他“師兄”。
盛君殊陷入更深的迷惘中。
倘若這個黑影真的不是楚君兮……
那那個一雙桃花眼的四師弟,為什麽在師門淪陷前失蹤,現在又在哪裡呢?
“衡南……”
“噓,師姐睡著了。”肖子烈的聲音壓得極低。
“三點了,太晚了。”肖子烈看著電子表嘟囔,“我們也睡吧。”
抬眼時,盛君殊手握牡棘刀,在肩上靈火上隨便一燎,輕輕地割開自己的指腹,沾著一點鮮紅,點在衡南眉心。
那點鮮血像是被皮膚吸收了似的很快消去,紅光一閃,留下顆朱砂痣似的印子。
肖子烈一想就知道,師兄肯定是被怨靈變的師姐嚇怕了,在真正的師姐額頭上留個記號。他做完標記,抬頭瞥了眼肖子烈:“你要嗎?”
“我就不用了……”
話音未落,窗外“咚”的一聲響,仿佛有什麽東西掉下去了。
接著,小木屋內的桌子“吱吱吱”挪移,板凳“嘩啦”一聲翻倒,撞得立燈搖晃,嘎吱嘎吱響動聲中,傳來幽幽的女聲:“我的,我的……”
夾雜著激憤的男聲:“給我,給我……”
盛君殊和肖子烈對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