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嗲裡嗲氣的,小孩子一樣。”鎏衣靦腆地說。
“我聽著吱吱叫得像老鼠……以前見過被捕獸夾夾住的黃爺爺可不是這麽叫的,嘶嘶的,可凶了。”簡子竹說。
“我管他、管他怎麽叫的……”白雪雙目睜圓,一隻手臂打酸了,甩甩手臂,燒火棍換了個手,砰地揮出。
簡易烤架下,火堆已經熄滅成黑灰。
代替烤雞、四隻腿捆在架子下面叼著的,是隻蓬松皮毛都被燒成焦黑的藏狐,隨著“嗷嗷”的幾聲叫喚,被擊飛出去,來回做鍾擺運動。
到了白雪面前,又被小姑娘打棒球似的一棍子“嘿”地悶回去。
已折騰到了半夜,明月高懸。
鎏衣忍不住小心地打了個哈欠。
簡子竹大大地打了個哈欠。
白雪聞聲回頭,訝異地左顧右盼,發現師兄師姐還有君兮早就不知道何時走了。
留下的只有滿臉不耐煩的簡子竹,還有耷拉著腦袋,鵪鶉一樣討好地看著她的鎏衣。
“你們也想走嗎?”白雪不高興地問。
“不是,不是的……”鎏衣急忙抬起手解釋,目光同情地落在藏狐身上,“它、它、它是有錯,但牲畜又不懂道理,要不然就……”
“就怎麽樣?”
鎏衣急忙閉嘴搖頭。
“你還打算怎麽樣?”簡子竹沒好氣道,“就這麽一直打,打一晚上?”
“當然不了!”白雪大而圓的眼睛流露出興奮的光,櫻花一樣的嘴唇翹起,“我們還可以拔它的毛,燒他的毛,掐它脖子,活埋它,或者……”
她支著下巴,似乎陷入沉思:“不知烤狐狸味道……”
她背後的張森猛地抖了下毛。
“哎,子竹,子竹你幹什麽呢!”白雪要攔,已經晚了,簡子竹把那繩一抽,狐狸已經張牙舞爪地落在地上,從她飛撲的雙手間竄出去,三兩下消失在夜色中。
簡子竹一把接住嬌小少女打過來的拳頭,“哎——師姐,我為你好,我是防止你變得更加變態。”
白雪瞪著他,哼了一聲,收回了手。
今晚的閑聊大會,盛君殊是先走的。
待他一本正經地離席,再一本正經地同灑掃的大叔大媽點頭致意,站在了房間門口時,停駐了片刻。然後,他不大熟練地左右顧盼一下,在飛速的心跳中,迅速推門摸進師妹房間,動作一氣呵成。
屋裡很黑,他隨便撿了一根小蠟燭在肩上點燃,墩在床頭櫃上。
微弱的光芒只能照亮衡南的一小塊床帳,還有床上擱著的雪亮的刀。
就說是來拿刀的吧。
盛君殊有點矛盾地坐在床邊,因為緊張,所以沒什麽表情,眼睫的影子在燭下晃動,叉起自己修長的手指,又分開,一個個按動關節,發出一連串清脆的響聲。
屋子裡還殘留著一點幽幽的女孩的氣味。
刀下還壓著半件貼身衣裳,絲滑面料,皺成一團,泛著光。燭光下有色差,不知道到底是紫色還是藕粉,總歸都是暗的,曖昧而含混的。
香味大概是從那而來。
心有一點浮,偏偏這時候,冰涼的手摸過他的臉。盛君殊瞬間就地起立,原來只是掛起的帳子滑落下來,擦過了臉頰。
他歎了口氣,站起來把帳子掛回去。
正掛著,門口似乎傳來些人聲。盛君殊凝神細聽,大約是衡南回來了。但說了一會兒,又半天不見進來,盛君殊覺得奇怪,放輕步子走出去。
隔著道門,隱約見兩道人影晃動。
盛君殊沒猶豫多久,眉宇微斂,一張符紙拍在窗上,就現出了門口一對男女的身影。
衡南身子朝著門,似乎被人叫住,正回頭。楚君兮如雪的寬袍大袖被風吹動,十分飄逸:“師姐。”
他彎眼笑著:“等一下再進去。”
“怎麽了?”衡南問。
“吹吹風,一刻鍾的時間如何?”
衡南一哂,轉了過去,抬手蓋在楚君兮額頭上:“沒喝酒,怎麽像醉了一樣。”
“好涼。”楚君兮笑著說。
“涼嗎?”衡南敏感地把手收回來,攏進袖子裡,真像一個長姐一樣溫柔關懷道,“最近功法有不懂的部分?”
“當然有,不過都解決了。”
“那就好。”
兩人似乎共同沉默了一會兒。
楚君兮又看著她笑:“師姐,今天的月亮好像特別圓。”
衡南略一思忖,暗道不好,尷尬地捋了下頭髮:“君兮,今天是你生辰?”
“對不起,師姐最近事情有些多……”
竟然沒想起來。
“先祝你生辰快樂,禮物師姐下個月補給你。”
楚君兮開心道:“謝謝師姐。”
天上月落成霜,鋪陳遍地。楚君兮的衣裳顯得銀白,兩手相背而行,走得很孩子氣。
但他生得鍾靈毓秀,像是林間仙人靈物踱步:“過了今日,君兮就滿了十五。”
衡南笑:“那你其實還大我幾個月。”
“承蒙師姐照顧,十五生辰,唯一的心願與師姐相關,要不要聽?”
楚君兮向來這樣,想一出是一出。衡南說:“當然聽。”
楚君兮點了一下頭,側目看她,看了時間長了些,少年眼神中隻含著最皎潔的狡黠:“願師姐生生世世如意平安。”
衡南眼睫動了一下,似乎覺察什麽。
“從君兮入門那一日起,直到現在,心中唯獨有一個人。”他坦然地注視著她,彎起眼,“師姐當知道是誰,這秘密我告訴你啦。”
盛君殊心頭巨震。
更糟糕的是,手底下扶著的窗“哢嚓”一聲猛然向外開了。
“冷,冷,冷……”白雪搓著手關上窗戶,走進屋內,坐在妝台前。
妝台有一面大鏡子,鏡子下面,整齊地伏著一排蝴蝶發卡,翅膀晃出耀眼的光暈。小姑娘側著臉對鏡子摘耳墜,嘴裡哼著不成調的曲子。
梳子順著拆開的黑發一下一下梳著,發髻散落下來,鬢邊黑發打著卷兒。
鏡子裡一張很嬌美的臉,大而明亮的眼睛,濃密的睫毛,櫻花樣的唇,人中很短,臉也圓,因為這樣的特征,總顯得稚氣,像雪塑成的娃娃。
即便是脾氣很凶,也掩蓋不了這瓷娃娃的魅力,總讓人想把最好的東西捧到她面前。
白雪似乎覺察到什麽,嘎吱一聲推開圓凳站起,扭過身,窗台上不知何時趴伏著一隻似犬非犬的褐色動物,臉側的毛皮燒得焦黑,正用一雙三角眼一動不動地盯著她看。
三角眼跟凶狠、猥瑣等氣質總脫不開關系,但奇怪的是,白雪不覺得它的眼神是仇恨。
當她走近的時候,它瑟瑟發抖起來,的眼下的皮毛濕濕的,凝成了一道淚溝。
“……至於麽。”白雪抬起的手慢慢地放下,不太服氣地說,“不就打你幾下,見我就被嚇哭?”
狐狸抬起頭來——只是剛抬起頭而已,還沒說一句話,就視線倒轉,凌風飛出去,“砰”地撞在牆上,險些攤成一張餅滑落下來。
白雪面無表情地拍拍手:“想起雞,還是很生氣!”
狐狸頭暈目眩地站起來,喝醉了酒一樣,嘩啦啦抖了一圈頸上的毛。
“咦——髒死了。”白雪嫌棄地攤開手心,滿手的狐狸毛和灰,她掐著張森的脖子拎起來,咕嚕一聲摁進浴桶裡。
浴桶是她用的,水還沒倒,留著點熱氣,漂浮的花瓣散發著香味,旋轉著聚攏至一邊。
“嘩啦——”把它拎出來。
“嗷嗷……”狐狸掙扎,聲似嬰兒哼唧,還沒叫兩聲,再度摁下去。
“嘩啦——”拎出來。
“嗷嗷嗷嗷——咕嚕……”塞進去。
“嘩啦——”拎出來。
最後一次,白雪擰方巾那樣用蠻力擰了一把濕噠噠的尾巴,水淅瀝而落,狐狸“啊嗷嗷嗷”地蹬直四肢腿掙扎,眼含兩汪熱淚,活似觸電一樣。
“碰”皮毛打濕的小動物被扔在地上打了個滾,四爪攤開,鼓起的肚皮朝上,奄奄一息,尖尖的嘴巴一張一合,呼咻呼咻地喘氣。
白雪翻過桶倒水,回頭一望,地上那玩意噴泉似的“噗嚕”噴出一柱洗澡水,喘氣,又噴一柱。
白雪看得新奇,再看看手上的桶,很後悔把水倒早了。
少女坐在板凳上,褲子挽到膝蓋上面,露出白皙的小腿。玲瓏的腳掌壓在腳背上,“嘩啦嘩啦”撥著水,水花發出清脆的響聲。白雪一面洗腳,一面出神看它。
張森爬將起來,濕透的毛全貼在臉上,更顯得嘴尖腦袋大,風吹在身上瑟瑟的,嘩啦啦一抖皮毛,白雪立刻拿手擋住臉,還是被甩了一手的水。
碩大的尾巴一卷,完全展開能竟然有半個屋子高,帶著勁風水汽呼嘯而過,少女睜眼一看,它已經全幹了,又恢復了蓬松的樣貌。
狐狸慢慢地慢慢地走到了她面前,她一伸手,它就嚇得前蹄一刹,身子退半步,慫得夠嗆。
可等白雪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它又立刻向前走了。一直湊到了她面前,前爪向下,竟然安安穩穩伏爬下來,尖嘴馴順地抵著地面,尾巴一卷,把自己舒舒服服地圈住了。
白雪自小傲慢驕橫,充滿破壞欲,矮身按住它的腦袋,忽然發力一通亂揉,把狐狸頭上的毛揉得像亂長得雜草一般。
她咯咯咯地笑出聲,聲音脆得銀鈴一樣。
張森卻一直趴著,爪子輕輕地刨著地板,尾巴尖偶爾動一動,似乎很習慣這種對待。
白雪玩夠了,隻覺得木桶裡水涼了,兩隻腳丫出水,踩在盆邊,一摸腿上,抬頭。
哎呀,忘拿擦腳布了。
張森也正抬頭,四目相對的瞬間,狐狸張開尖嘴“嗷”地叫了一聲。
沒拿沒、沒關系啊,告、告訴他在哪裡,他可、可以去叼!
但是……白雪仿佛聽不懂他的意思一般,直勾勾地盯著他,似乎在醞釀著什麽,半晌,目光移到了他蓬松柔軟的尾巴上。
張森的毛發瞬間立起。
“啊嗷嗷嗷嗷——”叫聲劃破夜空。
“真好用啊。”白雪發出滿意的喟歎。
門外一輪明月,大而圓,做了松尖兒的背景。秋蟬生生,百蟲齊鳴,聲聲如嘶。
“大師兄。”楚君兮心性平和,表白現場中途讓人撞破打斷,既不惱怒,也不尷尬。只是舒緩聲音,雙手枕在腦後,舒服地蹭了蹭頭髮,“我不求衡南師姐答應,只是聊表心意而已。”
“不可。”盛君殊輕道。
“為什麽?”楚君兮見他一臉嚴肅,忙抬起手,“我修習仍會盡心……”
“不是修習的問題。”
“我也不影響衡南師姐修習……”
“說了不是。”盛君殊咬緊後牙。不知是不是楚君看錯了,師兄看著他的目光似乎帶上點狼狽的怒意。
“那為什麽?”楚君兮的目光從盛君殊身上轉到衡南身上。
衡南師姐才奇怪,她垂著眼站在盛君殊投下的陰影裡,咬著下唇,似乎在掙扎著,又似乎在緊張,額頭上都出了亮閃閃的汗。
“你年紀還小,一日一變。”盛君殊斟酌片刻,“心思放在正事上,再過幾年再考慮這些事也……”
楚君兮竟然朗聲大笑起來:“可是你不過也隻比我們大三歲而已……”
“因為我先一步幹了你今天乾的事,你衡南師姐答應了,所以你不行。”
楚君兮的笑聲戛然而止,懵然看向盛君殊。
盛君殊臉色平靜,站如芝蘭玉樹,仿佛剛才一口氣吐出來的是一句諄諄的教導。楚君兮眨巴了片刻眼睛,再挪向同樣表情凝滯的衡南。
“……師姐?”
衡南極快地瞥了盛君殊一眼,轉身走回房間。
楚君兮愕然看著盛君殊像一道旋風一樣急追而去,反手關上了房門。
抬頭看了眼月亮。
圓圓。
伸手比劃一壺酒,往嘴裡灌了灌,楚君兮搖了搖頭,自顧自笑了:“好一個十五歲生辰……”
“衡南。”衡南把扣在盤子裡的酒杯翻過來,盛君殊把壺遞過去,心中有些惴惴,觀察了一下她的臉色,“我不經你同意就對外說,你是不是不高興。”
屋裡仍然只有那一根小蠟,昏暗得厲害,衡南的睫毛纏著,未發一語。
“讓你去求賜婚,是我考慮不妥。”盛君殊一想想剛才衡南那幅既不否認也不拒絕的模樣,就心有余悸,“這樣吧,我明天去跟師父說。”
衡南捏壺的手抖得很厲害,承不住一樣,茶壺咣當一聲沉在了桌上。
盛君殊心裡一驚,在這當口,剛想開口,衡南猛然像隻小動物一般撲過來纏在他身上。
她著急忙慌地撕扯他的衣服,室內燭火在晃,她雙肩的靈火也傾斜著晃,明明還是陽炎體,身上卻冷得跟冰塑一樣。
可是很習慣。真奇怪,他以往不喜歡的冰涼粘膩,讓人錯覺是條蛇纏繞上來似的,越收越緊,要跟他同歸於盡,可他很習慣。
盛君殊一抱住這細弱的骨架,讓她在脖子上一蹭一咬,便有些受不住了,在這幻境裡面滿打滿算熬了半個月了,明知道不可……
總之,等反應過來的時候,桌子傾斜,杯盞側翻,壺吱吱地沿著糙面滑動,幸而在他額頭冒汗之前,停了。
衡南向後撐著坐在桌上,怎麽上去的他不記得……好像是被他抱上去的。
十五歲的師妹胳膊腿都跟蘆柴棍似的,黑洞洞的瞳,尖尖下巴,低頭看著自己,衣裳卻褪至肘間,抹胸包裹著尚玲瓏的起伏,易折的腰,隻讓人聯想到某種妖物,一陣海洋味道的風。
盛君殊低頭,他的手正抓著衡南外衣邊緣,是一個暴力強拆的姿勢,衡南的赤足抵抗地蹬在他胸口,再低頭,原來桌子是他頂斜的。
頓了頓,桌子尷尬地平了。
不拆了,封回去,迅速拉起系帶,盛君殊耳根通紅,不知道如何解釋:“…………抱歉,我……其實……”
他滿頭大汗地系著她的腰帶,衡南的指尖卻一點點地在他手臂上走路,腳尖蕩來蕩去。
“別鬧。”他甩了一下手,企圖甩掉。
“……別鬧。”又晃了一下。
她這腳蕩得有點高,都勾住他的腿了。
“………”盛君殊猛地一拽腰帶,衡南傾過來,他一聞見她頸窩的味道,就忍不住親上去咬上去,他實在受不了自己這種行為,隻得發泄在師妹身上,“說沒說別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