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京郊,草薰風暖,花影妖嬈。
從玄女觀出來,枝頭徑畔,一路杏花相隨,煞是美麗。
這裡到山下,只有一條山路,不長,也不高,但是很幽靜,她每次來玄女觀,都會把侍女白蘋留在山下,一個人靜靜地走上來,走進玄女觀,和生母淡淡地說上幾句,然後離開。
在父母緣上,她比不得貴為秦國公主的四妹妹,也比不得父兄俊彥的大姐姐,甚至連三妹妹也比不得,至少林嘉荃的母親知道如何去疼女兒。
但是她和她的生母,大概就是缺了點緣分,大多數時候只是相顧無言,對坐無語,每每絞盡腦汁,也說不了幾句,久而久之,她們也都習慣了。
她每旬來探望她一回,待上半個時辰,然後獨自慢慢地走下山。
黃昏的時候,這條路上幾乎沒什麽人,她一個人靜靜地走著,心裡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想,什麽也不想。
突然,路邊樹叢裡細細簌簌的一聲響,像是有什麽小動物碰巧路過。
她頓了頓腳步,不甚在意地往那個方向瞥了一眼。
刹那間,眼角黑影一閃,滾燙的掌心覆住口鼻,緊接著一股大力拉扯——
天旋地轉,而後背上重重一撞。
痛!
掌下封住一聲痛呼,她蹙眉閉眼的一瞬,那人松開了手掌,不等她睜眼,灼熱氣息逼近,強硬地封住了她的雙唇。
采花賊!
林嘉芷驚恐地睜大了雙眼,用力地推拒著,可眼前這人緊繃的身軀仿佛金鐵鑄成,比背上抵著的樹乾還要堅硬,任她用盡渾身力氣都紋絲不動。
因為她的掙扎,他猛地收緊了雙臂,然而唇上的攻勢卻頓了一頓。
“我會負責的!”他低聲道,隨即更加凶猛地吻上她的唇,將她抗拒的雙手用一隻手鎖在身後,另一隻手從她衣衫下擺探入,動作冷硬,掌心燙人。
他掌心詭異的熱度燙得她一個激靈,反射性地在他唇上狠狠咬了下去。
那人一聲悶哼,動作猛然頓住。
雙手仍被他禁錮在身後,但背上那隻手掌正緩緩退出她的衣衫,與此同時,近到看不清的那張臉也在緩緩抬起,一雙清冷得毫無情緒的眼睛出現在她眼前。
被那雙眼睛盯上的瞬間,林嘉芷頓覺心口一窒,直想尖叫出聲。
挺直的鼻梁,淡淡的薄唇,俊美眉目間森冷逼人。
“裴紀!”她失聲喊道。
他目光一寒,猛地捏住她的下巴:“你認得我?”
他站在她面前,離她這樣近,她頓覺心口發脹,又酸又疼,看著他,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裴紀冰冷的目光漸漸帶上了疑惑,被她咬出了血痕的薄唇微微一動,正要開口,突然眼神一利,往某個方向一瞥,隨後在她腰上一攬,倏地離開了原地。
他抱著她,穿梭於妖嬈杏影之中,帶起清風陣陣,撩起的發絲拂在他冷峻的側臉上,纏綿得像一場夢。
林嘉芷癡癡地望著他的側臉,也不知過了多久,去勢猛然停住,背上又是一痛,再次狠狠地撞上了樹乾。
霎時間,一樹落花如雪,拂亂眉間鬢角卻不覺。
他一手扶在她腦後,目光已經沒了剛才的清冷自持,狂亂得令她心頭劇烈跳動。
他低下頭,抬起她的下巴,聲音暗啞:“你是誰?”
她張了張嘴,從乾澀的喉嚨深處,顫抖著喊出一個名字:“裴紀……”
裴紀心中猛然一動,手掌輕輕撫過她盈滿柔情的雙眸,掌下睫毛輕顫,似將這陌生女子眼中滿溢的情意抖落在他掌心。
他緩緩握緊了手掌,仿佛要將方才掌心的悸動通過這一握揉進血肉之中。
體內藥力再次猛撲而來,理智逐漸垮去,他的手已經控制不住撫上那女子玲瓏的腰線,渾身上下都渴望著親近她,佔有她,可偏偏還是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我是裴紀,你是誰?”
她還是沒有回答,而是出人意料地撲進了他懷裡,摟住他的脖子,主動吻了上來。
那一瞬,如甘霖潤入,正遭受痛苦灼燒的身體突然得到了紓解,他情不自禁發出了一聲滿足的喟歎,丟棄了所有理智,將她揉進懷裡,貪婪掠取。
疏影淡薄,香染玄衣素羅,風起空山如雪落,落滿輕衫,斜日散,春深杏花亂。
……
耳朵貼在他光裸的胸膛上,心跳聲已經平穩了許久;手指試探著撫上他的胸口,忽然,他手臂一動,將她的手按在了胸口,嗓音低啞地喚了一聲“阿芷”。
林嘉芷眼眶微熱,安靜地不再動了。
他喚了那麽一聲後,沒再有什麽動靜,覆在她手上的那隻手也漸漸松開了。
林嘉芷輕輕抽出了自己的手,他的手順勢掉落在了地上,仍舊沒有動靜。
“裴紀?”她輕輕喊了他一聲。
沒有回應。
林嘉芷輕手輕腳地從他身上爬了下來,借著微弱的天光,撿起地上的衣衫穿了起來。
這裡,是一處山坡的夾角,在山石和樹木的遮掩下,即便是白天也很難被人發現,更何況如今天色才蒙蒙亮。
杏花林中那一場情事太過凶猛,她最終在他不留余地的掠奪中昏厥過去,醒來時,就在這裡了。
大約是藥效太猛,這一整夜,他都沒有放過她,在這個避光的黑暗角落裡,他一次又一次地佔有她……
想到那些,她忍不住紅了臉,手抖得幾乎系不上衣帶。
好不容易穿好衣衫,回頭看了看仍舊熟睡的裴紀。
初見他時,便是一臉疲憊,又纏了她一整夜,此時應該是累極了。
她拿起他的衣衫,輕輕蓋在他身上,目光戀戀地在他臉上盤桓幾許,還是忍不住撫上了他的臉。
是裴紀啊……
他嘴唇動了動,極其微弱的一聲“阿芷”響在黑暗之中,頓時令她落了淚,情不自禁俯身在他唇上和淚一吻。
起身時,雙腿一軟,又跌了回去。
她驚惶地回頭看了一眼,見沒有驚醒他,才松了一口氣,最後尋了根樹枝拄著,慢慢地離開了這裡。
走了大約半個時辰,遇上了找了她一整夜的林平之。
“在杏花林中迷了路,又不慎跌了一跤,天色晚了,又實在走不動了,才等到天亮。”她解釋道。
林平之很是納悶:“你在哪裡等的?我們都把這座山翻遍了,你都沒聽到動靜嗎?”
“大概睡著了沒聽到。”林嘉芷淡淡道。
林平之雖然心中存疑,也知道她是個冷性子,便不再多問,讓人趕了馬車過來。
上了馬車後,她才暗暗松了一口氣。
怎麽會沒聽到?平之一共三次路過那邊附近,可無論哪次路過,她和那人都正難解難分,她又怎麽可能回應?
那人是裴紀,他是裴紀啊……
是她存在心裡四年不敢觸碰的裴紀啊……
……
她第一次見到他時,他還是俊采風流、名滿京師的裴五公子。
永康十四年的夏天,她被父親送到了為前梁皇子選妃而舉辦的賞荷宴上。
那樣的宴會,請的都是五品以上官員的女兒,唯獨她一人,明明不夠格,卻還是尋了門路進去。
她初到京城,也不認得誰,又是那樣尷尬的身份,京城貴女們雖沒有明著給她難看,可也有意無意地落下了她。
宮人們也看不上她,領了她去更衣後,竟沒有人再領她回去,她一個人走了幾步,便迷了路。
她曾經以為,那一次迷路,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緣,在後來數不清的無望日子裡,那一日的情形被她一遍又一遍拿來回味。
那時的他,既有著世家子的雍容氣度,又和著天之驕子的意氣風發,眉宇間可見文章風流,含笑時又如春暖花開;
那時的他,會與她隔著恰到好處的距離,溫和中帶著安撫地詢問著她是否來赴賞荷宴,是否迷路;
那時的他,會在遣了隨從去尋宮人之後,含蓄地讚了她的衣飾和容貌,提點她赴宮宴時的些許禁忌;
那時的他,美好得像她年少時的一場夢。
後來,她被選作了蕭隸的側妃,深居簡出,一心備嫁;
後來,他高中進士,衣錦遊街,瓊林赴宴,春風得意;
後來,她嫁入王府,錦緞珠翠,庭院深深;
後來,他跌入塵埃,流放嶺南,音訊渺渺;
再後來,她貴為縣主,卻為前朝皇子守著寡;
再後來,他重回京城,卻棄文從戎去了代州。
她和他,從永康十四年那個夏天的偶然之後,再無一絲一毫的瓜葛,記憶中完美如夢的裴五公子,一直隻存在於她的記憶之中,偶爾在漫漫長夜被突然記起,溫暖著她冰冷的心房。
可是那個曾經以為永遠觸不到的夢,就這麽猝不及防地出現在她眼前。
他抱著她,吻著她,固執地追問著她的名字。
是裴紀啊……
是她不能抗拒的裴紀啊……
當他或低吼或呢喃地在耳畔喚著她“阿芷”時,她無數次情難自禁,喜極而泣。
他亦無數次吻去她的淚,在一遍又一遍的深深佔有中承諾著。
阿芷,無論你是誰,我都會娶你的……
伴著晨曦邁入梁國公府大門時,她咽下一絲苦笑,從侍女手中接過不足周歲的蕭安,臉上浮起溫柔笑意,輕聲哄著幼兒。
縱然一夜纏綿,她和他終究是不可能的……
……
建隆三年,五月。
奉旨幸江南、修皇陵的秦國公主回京,沒有先去玉泉山行宮拜見天子,反而先回了皇城去見了被軟禁的太子林願之。
這樣的舉動放在別人身上,足夠被彈劾到丟官棄職,但那個人是秦國公主林嘉若。
林時生不僅親自返城,把林嘉若和犯事的太子一並接到了行宮,還大宴百官為公主接風,這樣的榮寵,就是裴氏內部都覺得不安。
“太子沒有赴宴。”裴練道。
裴紀“嗯”了一聲。
裴練低聲歎道:“如此看來,最要緊的,還是這個秦國公主呐……”
裴紀淡淡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等著吧!”
這一次,不過是小試牛刀,他也沒想過會這樣順利。
這個太子,還是太弱了些,雖說年歲還小,可權力之爭,誰又有那心思憐惜老弱病幼?
既然林願之露了軟肋,就怪不得別人了!
突然,身後希窣聲動,兩人同時轉身,一名急欲躲閃的素衣女子慌慌張張地撞進了視線內。
是她!
裴紀驀然睜了睜眼,情不自禁朝著她逼近了一步。
她顯然也認出了他,卻滿眼驚惶,迅速將一個小小的身影藏到了身後,杏眼圓睜,如臨大敵地看著他。
這樣的戒備敵視讓他心中一寒,又一步退了回去。
那天清晨,他睜開眼時,鼻尖仿佛還縈繞著她的馨香,可懷裡已經冰冷一片。
那一夜纏綿,如夢幻影,天亮後,她就消失得仿佛從未在這世上出現過一樣。
他們交纏相融時,她喜極而泣的淚水還熨燙在他胸口,她看著他時,眼中分明深情眷戀,為什麽可以走得這樣無情?他承諾了會娶她,她是不信還是不願?
沉默地對峙了片刻後,裴練先開了口:“這位——”
還沒等裴練說出話來,她突然轉身,抱起身後的小兒,逃也似地跑開了。
裴紀握緊了雙拳,用盡全身力氣將雙腳釘在地上,才沒有貿然追上去。
“我們剛剛沒被聽到什麽不該聽到的話吧?”裴練驚疑不定地問他。
那女人看上去就像撞破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一樣,既驚惶又心虛,可這樣的場合,他們怎麽可能說些讓人抓到把柄的話?
裴紀搖了搖頭,眸光微閃,問道:“那是誰家家眷?”
裴練搖了搖頭,道:“我哪知道?誰有空盯著別人家夫人看?”說罷,突然若有所思地看了裴紀一眼,問道:“你想幹嘛?”
裴紀淡淡地轉開眼:“沒什麽!”
那天夜裡,他就知道她不是未婚女子,但即便她嫁了人,他也有辦法把她娶到手。
可她走得那樣絕情,分明是不想與他有瓜葛。
他裴紀豈是那種糾纏不清的人,後來的打探不過是擔心那一夜的事會給她帶來麻煩,擔心她徹夜未歸會遭到夫家責罵,擔心她被人看出端倪,擔心她會懷上他的骨肉——
他猛然抬頭:“剛剛那個孩子多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