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大的雨珠鋪天蓋地地灑落,大雨嘩啦嘩啦下個不停。
“王爺。”李雲嫆將油紙傘撐高,試圖為他擋雨,楚祐很順手地接過了那把油紙傘,仔細地不讓雨水淋到她,另一隻空閑的手牽著她的手往王府裡面走。
耳邊傳來她溫柔關切的聲音:“下這麽大雨,王爺怎麽也不披件蓑衣。”
“夏蓮,你趕緊讓人去燒水,再煮杯薑湯。”
“王爺,我服侍你沐浴吧,免得著了涼。”
看著她滿心滿眼只有自己,楚祐心裡分外受用,輕輕地“嗯”了一聲。
他的大掌將她柔軟的小手握得更緊了,眸底掠過一道陰鷙的冷芒,心道:當年是顧策不識抬舉,否則又怎麽會到這個地步!
雨水如注,雨傘仿佛屏障般將周圍的一切與傘下的兩人隔絕開來,仿佛這片天地只剩下了他們兩人。
李雲嫆一邊走,一邊用帕子為他擦拭身上的雨水,溫柔地抹過他的額頭、面頰、耳朵,低聲問道:“王爺,鳳陽大長公主殿下怎麽樣了,太醫怎麽說?”
“人醒了一會兒,還是很虛弱,沒說兩句就睡過去了,太醫束手無策。”想起鳳陽虛弱不堪的蒼老睡顏,楚祐的眸子裡乍明乍暗,“我看怕是撐不過這個月了。”
“和先帝說的差不多……”
他最後一句話的聲音很輕很輕,末尾的幾個字被周圍嘩嘩的雨聲壓過,似是夾著一聲幽幽的歎息聲。
“……”李雲嫆一臉疑惑地看著楚祐冷峻的側臉,捏著帕子的手頓住了。
楚祐仰望著那落著大雨的灰暗天空,又歎了口氣,難掩惋惜地又道:“哎,父皇他終究是沒熬過皇姑母。”
“也就只差了一年而已。”
仰首時,他下頜的線條愈發清晰,幾絲濕噠噠的頭髮零亂地散在面頰上,使他整個人透出一種悲涼的感覺。
他最後這句話李雲嫆聽懂了,李雲嫆眸光閃了閃,忍不住想道:若是鳳陽先於先帝薨了,現在的朝堂也許會是另外一個局面了。
沒了鳳陽,先帝想要廢太子就少了一層阻礙,說不準有七八成把握可以廢了今上這個皇太子。
哎,這終究也只是一種假設。
事已至此,多想無益。
李雲嫆定了定神,心疼地看著身側的楚祐,正想寬慰他幾句,就見他停下了腳步,突然喚了一聲:“彭直。”
簡簡單單的兩個字,語調中卻透著一股鏗鏘之意,似乎是做了什麽艱難的決定。
跟在兩人身後約莫兩丈遠的內侍彭直快步走了上來,垂首聽命,“王爺。”
楚祐當著李雲嫆的面就直接吩咐道:“你去跟百裡胤的那個親隨柏行說,讓他去……”
他的聲音更輕,而雨聲則更大了,砸得上方的油紙傘上劈啪作響,仿佛無數冰棱落在了傘面上。
楚祐那雙被雨水洗過的眼眸格外的冰冷,眸底閃過一抹決絕。
他已經下了決定。
先帝花費足足二十年為他布置下了一切,鳳陽、世家、封地……還有如今這絕無僅有的機會。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就像先帝說的,人一旦做了決定,就不能再動搖!
他不能辜負了先帝的一片愛子之心!
吩咐完後,楚祐牽著李雲嫆的手繼續往前走去。
彭直留在原地,對著楚祐的背影恭敬地作了個揖,接著就轉身而去,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密集的雨簾之中。
楚祐與李雲嫆沒一會兒就來到了內院的正院,正院服侍的丫鬟、宮女們立即迎了上來,有人接過了楚祐手裡的那把油紙傘,有人稟說熱水和浴桶已經備好了,有人奉上幾方乾淨的白巾。
李雲嫆用一方白巾擦了擦臉上的雨水,趕緊吩咐道:“夏蓮,讓人去庫房挑些上好的補品,盡快送去鳳陽大長公主府。”
楚祐一挑劍眉,默契地與李雲嫆對視了一眼,明白她的意思,便補了一句:“聽王妃的。”
有了楚祐的這句補充,夏蓮心裡也有底氣了:王爺既然這麽吩咐,那她自然是有多好的補品就送多好的,不必心疼。
李雲嫆連忙拉著楚祐的手往內室方向走去,“王爺,快去沐浴吧。”
夫妻倆挑簾進屋,而夏蓮則撐著油紙傘又衝入了雨簾中,
“嘩啦啦……”
這一天,春雨嘩嘩不止,偶有幾聲春雷炸響,直到了下午雨也沒有停的跡象。
當天下午康王府就送了滿滿一車的補品去鳳陽大長公主府,全都是各種珍貴的補品,比如人參、眼窩、阿膠、鹿茸等等。
康王今早在早朝上代王妃獻方的事早就傳遍了大半個京城,此刻康王府的一舉一動都在各府的關注中,立刻就有聰明人去打聽鳳陽出了什麽事,他們隻稍一打探,就得知了鳳陽在宮中重病的事。
不少人都互相打探起消息來,更有人去太醫院套話,得知太醫令和幾個太醫都被十萬火急地宣進了宮,就知道此事十有**了。
這個消息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連續幾日,一些勳貴官員也跟著康王府往公主府送禮送藥,一時間,公主府的門檻差點沒被人給踏平了。
但鳳陽自那日患病就一直住在了宮裡,再也沒有回公主府,公主府的門房不敢擅作主張,除了一些宗室王親的禮,其它的重禮一概退了。
這幾日,京中那麽雙眼睛都盯著皇宮和公主府的動靜,難免心生揣測。
時人大多壽數不長,六十八歲的鳳陽可謂年事已高,已經比當世的很多人長壽了,而且,鳳陽早年征戰沙場又有一些舊傷在身,這兩年,她的鳳體本就大不如從前了。
這年老之人一旦重病,自然比那些年輕人更難熬過去,鳳陽這一病這麽多天不見好,怕是要不好了,就像先帝從重病不起不到駕崩一共也不過五六天的事。
春雨連續下了三四天,連綿不斷。
這一天皇帝在早朝後,微服去了無量觀為鳳陽祈福,隨行的還有楚翊、安樂、禮親王、靖王等宗室王親,祈福的法事由觀主親自主持,又引來不少香客跑到了無量山腳,想一瞻龍顏。
午後,自國慶後再不曾進康王府的袁哲又一次走進了康王府,表兄弟倆關在書房裡密談了半天,袁哲一直待到了快要宵禁時才離開了康王府。
次日一早,連下了五天的春雨終於停了,天光大好。
鳳陽身著公主大妝,拖著虛弱的病體出現在早朝上,當著滿朝文武的面親自呈上了一道折子,慷慨激昂地陳詞道:
“皇上,立儲一事關系到天下安危,皇上如今已是知天命之年,為了江山社稷,千秋永固,還請皇上盡快冊立大皇子為儲君以安民心,以固國本。”
鳳陽雙手捧著大紅折子,傲然立於金鑾殿的中央,腰板挺得筆直。
大病過一場後,她整個人看著消瘦了不少,但神情堅毅,語氣傲氣如風。
滿朝文武皆是男兒,也唯有她一個女子可以理所當然地出現在朝堂上,宛如一道灼灼的烈焰。
滿堂寂然,眾臣面面相看。
一個白面長須的中年官員看了前方蕭首輔一眼,蕭首輔微不可查地點點頭。
那白面長須的官員咽了咽口水,很快從文臣的隊列中走了出來,對著前方的皇帝抬臂作揖道:“皇上,立儲事關重大,關乎國本,臣以為需得慎重考慮、仔細再議才行。”
話落的同時,另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年官員忙不迭附和道:“劉大人所言甚是。”
“皇上,大皇子殿下曾當眾求娶顧策之女為正妃,但如今顧策案真相未明,若顧策確有叛國之舉,敢問大皇子殿下當如何?”
他昂首看著前方寶座上的皇帝,一派正氣凜然地發出質問。
朝上不少的文官武將勳貴都覺得他所言有理,頻頻點頭。在他們看,如果顧燕飛真是罪臣之女,那就不堪為太子妃。
“皇上正值春秋鼎盛,”一個黑膛臉的武將案首挺胸地出列抱拳道,“末將以為立儲之事也不急於這一時,百姓安生所依賴的乃是一國之君。皇上龍體安康,乃我大景之福。”
此言一出,又是不少人連聲應是。
自大皇子歸國後,皇帝的龍體的確大好。
衛國公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周圍心思各異的群臣,也從武將的隊列中大步走了出來,聲如洪鍾地抱拳道:“臣以為立儲之事宜早不宜遲。”
“皇上只有大皇子這一個獨子,又是嫡子,大皇子殿下自去歲回國後短短半年已頗有建樹,不僅為人清正,而且文武雙全,知人善用,必能當得起儲君之責。”
衛國公一表態,緊接著,英國公、常安伯等勳貴也紛紛表示了他們對立儲的支持。
滿朝文武大臣各執己見,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
這並不是什麽稀罕事,歷朝歷代,但凡立太子,滿朝文武都要爭執一番,就是當年太祖皇帝立先帝為太子,官員們也為了立嫡還是立賢爭論不休,足足吵了兩年多才立了太子。
那個頭髮花白的老年官員正色又道:“大皇子殿下年歲尚輕,未及弱冠,又回京才不過半年,立儲之事何必操之過急。”
“李大人此話有理。”有人一拍大腿大聲道,”顧策案還未有個是非公論,不如待此案查明,再議立儲不遲。“
“太子乃國之儲君,還是謹慎為上,草率為之,只會後患無窮。”
“……”
眾臣各懷心思,越說越激動,沒一會兒,就說得面紅耳赤。
“夠了!”
一聲鏗鏘有力的呵斥聲響起。
眾臣連忙扭頭望去,只見立於金鑾殿中央的鳳陽那冰棱般的目光一一掃過眾臣。
鳳陽朗聲道:“我不是在征求伱們的意見,而是在告訴你們,該立儲了。”
她的目光凌厲至極,如劍似刀,視線掃過之處,散發出一股懾人的氣勢,仿佛烈火熊熊,神采勃發,滿朝文武竟無一人壓得住她的氣勢。
在鳳陽的震懾之下,眾臣一時齊齊噤了聲,滿堂再次陷入沉寂,靜得落針可聞。
鳳陽徐徐地環顧四周群臣,雙眸之中精光大作,聲音鏗鏘地再問道:“立大皇子有何不對?”
“還是說,你們還另有人選?”
“皇上正值春秋鼎盛,你們就在爭那從龍之功了!”
“來,說給我聽聽,你們是瞧上誰了?”
鳳陽的音調並不高亢,卻是氣勢如虹,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龍虎氣勢,壓得眾臣抬不起頭來。
金鑾寶座上的皇帝老神在在地俯視著下方群臣,淺笑不語;衛國公等老臣心裡感慨著鳳陽大長公主真是風采不減當年;而李大人等臣子則覺得鳳陽還是一如既往的霸道,暗暗地腹誹:立太子不是都得這麽爭論一番的嗎?
鳳陽這番話說得就像是他們都在支持康王上位似的。
那頭髮花白的李大人憋著一口氣,面色陰翳森然,覺得自己比竇娥還冤。
他所言皆是出自本心,為國為民,他自認問心無愧,卻被鳳陽冠了這麽頂大帽子。
李大人抬眼看向了鳳陽,義正言辭地反駁道:“殿下此言未免一概而論!老臣一心為國,毫無私心,更無意爭那從龍之功……”
“李大人,”鳳陽嘲諷地打斷了李大人,理直氣壯道,“你不是常說‘食君之祿擔君之憂’嗎?既然如此,就該為皇上分憂,支持早日立儲!”
“……”李大人頓時一噎,花白的山羊胡亂顫。
衛國公差點沒笑出來,努力憋著笑。鳳陽大長公主乃三朝元老,對於朝中這些倚老賣老的老臣最了解不過,比如這位李大人自詡飽讀聖賢書,動不動就說那些個冠冕堂皇的空話,其實毫無建樹,就跟個紙老虎似的一戳就破。
以鳳陽的口才,就是再來幾個沒眼色的朝臣,她一樣可以遊刃有余地舌戰群臣,把他們堵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好幾個官員暗暗地交換著眼神,原本也有滿腹的話語想說,不由猶豫了。
鳳陽可不管他們怎麽想,目光再次看向了皇帝,含笑道:“皇上以為如何?”
一句話令得滿朝官員的目光再次望向了皇帝。
“皇姑母說的正和朕的心意。”皇帝的唇邊緩緩地浮起一抹笑容,“立儲一事是該盡早才是。”
皇帝的聲音不輕不重,清晰地響徹了整座金鑾殿,毫不掩飾他話語中的愉悅之情。
任誰都猜到今日鳳陽的這道折子十有**是她和皇帝早就商議好的,皇帝自然是想早日立大皇子為太子的。
滿朝文武再次窸窸窣窣地騷動了起來,交投接耳,一時也不知道是該反對,還是該呼萬歲。
劉大人再一次看向立於文官隊列最前方的蕭首輔,就見蕭首輔順手撫了撫衣袖,沉著冷靜地作揖道:“皇上,立太子是國之大事,大皇子文武雙全,德才兼備,立為太子並無不是。”
眾臣聞言皆是一愣,雖然蕭首輔說的這番話更是一句三繞,可誰都聽明白了他的意思。
蕭首輔竟然不反對立太子!
這還是蕭首輔第一次在立儲之事上公然表態。
不少官員都暗暗地掐了自己一把,疼痛告訴他們這不是夢。
眾臣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很古怪,狐疑、震驚皆而有之。
難道是蕭首輔也畏於鳳陽的鳳威,還是,他只是暫時以退為進?!
隊列的末端,有官員忍不住拉了拉同僚的袖子,使著眼色無聲地問,莫非因為康王妃李雲嫆的關系,康王徹底激怒了世家,世家為此放棄康王了嗎?
同僚輕輕頷首,面露唏噓之色。
眾所周知,世家最重血脈,目下無塵,甚至很少與世家以外的家族聯姻。以世家的清高與傲氣,恐怕將來不會想對著一個有家生子血脈的人屈膝,尊其為皇后。
這麽一想,世家今日之舉似乎也是正常。
所以,以蕭首輔為首的世家十有**是想借著立儲之事向皇帝和大皇子示好了。
李大人忍不住朝隊列中的那些世家官員望去,見他們全都沒有作聲,顯然是以蕭首輔馬首是瞻。
金鑾殿上的群臣不由心情複雜,忽然間就有了種朝堂上徹底要變天的沉重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