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樂酒坊開張第一日,因著羅縣令那一番言辭,引得不少商賈富戶們紛紛開了田埂放水,那白酒的酒價雖貴,最後卻也賣了不少。
櫃面上那幾個差役匠人稱銀子絞銀子忙得不可開交,只那一日,便掙得白銀上百斤。
這件事傳開以後,據說就連一出生就被家裡人在嘴裡抹了蜜手上粘了膠的粟特人,都對這位常樂縣令肅然起敬。
與此同時,常樂縣能產白酒的消息也漸漸傳了出去,都言此酒之烈性,這世間沒有一種酒能夠與它相比。
然後慢慢的,來常樂縣賣酒的人便也越來越多起來。聽聞突厥的商賈也曾來常樂縣買酒,知道的人都說這是給他們可汗買的。
敦煌那邊,眼下已是進入了一年之中最熱鬧的時節,那邊也有不少商賈到常樂縣買酒,買回去以後,就將那一壇子一壇子的白酒擺在櫃面上。
客人來了,要買一杯便與他們打一杯,要買一壺便與他們打一壺。那細口的白瓷小酒壺,一壺約莫能倒滿六七個小杯,二三人分著喝了,約莫也能喝個微醺。
只那價錢著實太貴,尋常人家並不捨得買,倒是街面上時常可以看到一些常樂縣那邊的腳夫挑著擔子叫賣酒尾,言是那白酒分酒頭、酒心、酒尾,五兩銀一壇子的那個便是酒心,一批白酒釀出來,最好的便是那個。
酒頭最是烈性,略有雜味,並不拿出來賣,聽聞羅縣令留著它們另有用途。酒尾的滋味略顯寡淡,並不與五兩銀一壇子的酒心混裝,每每有一批新酒釀出來,這些酒尾便都低價賣了,當地人知曉他們哪一日出酒,往往天不亮就挑著擔子到那酒坊門口等著,待到買得了酒尾,再擔到敦煌晉昌等地叫賣。
腳夫們挑著這一擔子酒尾出去,往往就要三五日才能回來,若往敦煌去的,去的路上一日,回來路上一日,中間在敦煌那邊賣酒也要花上一二日的工夫。
賣豆腐也是差不多的情況,只豆腐價賤,賣得快些,常常剛到敦煌城外,就能遇到一些等著買豆腐的商家。
若是去往晉昌,那路途就要稍近一些,只是晉昌城小,不如敦煌繁華熱鬧,買貨的人也沒有敦煌那麼多。
「……」
「酒尾酒尾!常樂酒尾!」
「你這酒尾怎賣?」
「兩文錢一合,都是一樣的價錢。」
「我這鋪子裡頭常有客人要吃,你與我算便宜些?」
「你若能買一升,我便多送你一合。」
「我買一斗,你多送我三升。」
「那如何使得!」
「莫走莫走!你先過來,我看看你的酒。」
「酒便都是那酒,有甚好看?」
「那不一樣,聽聞還有往酒裡頭摻了水的。」
「那如何能夠?」
「… …」
「……」
「哎,你這可是常樂的酒尾?」
「正是。」
「價錢幾何?」
「兩文錢一合。」
「與我打一合來。」
「哎。」
「……」
整日在外頭賣酒,遇著的人也是形形色/色,有些人爽快有些人磨嘰,還價的人也很多,但是這兩文錢一合的價錢也是這些腳夫之間商量好了的,輕易不肯鬆口。
在這城裡頭轉上一整日,待到天色暗了,便到相熟的客捨去投宿,基本上他們這些人都在一處,相互間熟悉些,遇著什麼事也好相互扶持,再加上這人多勢眾的,外人亦不敢輕易欺辱。
腳夫們投宿的客舍十分簡陋,破破落落一個院子,要甚沒甚,住一晚便只要兩文錢。
幾間土坯屋子,幾個大通舖,鋪上也只鋪了草蓆,連塊布料都無,院子外頭有個灶台,只是要生火做飯的話,便要另外給錢。
這些賣酒的漢子們通常也不生火,就著清水,吃幾口從家裡帶出來的乾糧,草草將肚子填飽了,便各自歇下。
有些個關係好的,也會湊在一起說說閒話,無外乎就是說說今日遇著些什麼人甚麼事,還有明後日回去那一路要與誰一道走,他們這些賣酒的人,回去的路上身上個個都揣著錢,也怕被人盯上,最好就是多找幾個人一起走,有時候若是遇著東去的商隊,那路上就更加熱鬧安全些。
「……」
「我這沒剩多少了,要不了半日便能賣完。」
「我怕是要再多賣一日。」
「後日一早好些人都要回去,你若是再晚一日,路上人就少了。」
「唉……」
「明日你再賣一日,若是不能賣完,天黑前便找個食鋪便宜賣了吧,不過就是少掙些,也不虧錢。」
「我再尋思尋思。」
「還尋思個甚,今日你便是去錯了地方,人家前腳剛賣過了,你後腳又去,那還能賣出去什麼酒?」
「我又如何能夠料到。」
「罷了,你也別尋思了,明日把這些酒都賣了,與我們一道回去便是。」
「無妨,我便是多待一兩日,屆時若有商隊要去往常樂縣,與他們一道過去便是。」
「你可莫要犯糊塗。你道那些胡商都是好相與的,聽聞在那大沙漠裡頭,殺人劫貨的事情常有發生,搶貨的可不止是強盜,商隊之間相互也搶,那些個可都是在刀口上舔血的,你一個人就敢跟他們一道走?屆時若是有人起了歪心……」
「他說得有道理。」
「是啊,你一個人千萬不敢跟那些胡商走。」
「好歹也得尋幾個咱常樂縣的一起。」
「對對。」
「不是還有那些個賣豆腐的,你到時候上城門那邊瞅瞅,應是能尋著一起回去的。」
「其實最好還是與我們一道走。
「……」
那漢子終究還是聽了勸,第二日又出去賣了一日酒,剩下一些沒賣完的,便尋了個食鋪,多送了幾合,賤價賣與那店家。
又在那小院裡歇了一晚,第二日天未亮,這些人便都起來了,一個個懷 揣著沉甸甸的銅錢,擔子上掛著賣完了酒的酒桶,桶裡頭還裝了不少用來抵酒錢的糧食肉脯。
敦煌這邊銅錢也是不多,常常不夠市面流通之用,百姓買賣貨物的時候,大宗的買賣,常常都是用的絹帛,有時候也用金銀財物,甚至還有各種香料。若是幾文錢的小買賣,常常就用糧食肉脯來抵。
一群人天未亮便出發,一路上緊趕慢趕,也是一直走到了天黑以後才回到了常樂縣。
這些人的家裡人自然十分歡喜,又是燒水又是做飯的,連平時不捨得用的油燈也點上了,一家人圍在一起數一數銅錢,就這幾日的工夫,比從前累死累活一個月都要掙得多,若不是那新來的縣令,他們常樂縣可尋不著這樣的好營生。
「來,快把這碗餺飥吃了。」老婦人從廚下端上來一大陶碗熱氣騰騰的白面餺飥。
雪白雪白的一碗餺飥,裡頭還加了鹹肉和青菜,聞起來香噴噴的,饞得屋裡頭那幾個小孩自嚥口水,一雙雙眼睛就那麼直愣愣地盯著。
「都過來吧。」男人朝那幾個小孩招招手,那幾個小孩笑嘻嘻就都過去了。
「走走走,你們的鍋裡還有,別饞你們阿爹碗裡頭的。」老婦人連忙伸手去攔:「去廚下,你們阿娘正在給你們做呢,快去快去。」
廚下這時候正煮著的,卻不是白面餺飥,年輕些的婦人和了些粗面,就著鍋裡頭剩下的一點湯,又加了些清水,給家裡這些小孩每人煮了一小碗餺飥。
她男人這幾日在外頭吃不好睡不好的,辛辛苦苦才掙了這些錢回來,阿婆又是高興又是心疼自家兒子的身體,這才從自己屋裡舀了那一碗白面出來,尋常哪有那麼吃的。
若不是他們阿爹近日掙得了一些錢財,就是這一小碗粗面餺飥,那也是沒有的,每天早晚兩頓飯,吃過了便是吃過了,沒吃飽那也只能餓著,哪有什麼宵夜這一說。
吃過了餺飥,一家人在屋裡頭說話,年邁的阿翁說,昨日晉昌那邊來人,言是陳刺史要找羅縣令說話,今日一早,羅縣令便出城去了,直到這會兒也不見他回來。
「怎的了,莫非又出了什麼事?」
上回晉昌那邊來人,還是因著那驛站的事,當時那付兵曹帶了好些人過來,陣仗頗大,看得一些常樂百姓心裡直打鼓,這回又是因著什麼事,怎的把羅縣令給叫了去?
「咱羅縣令不是歸陳刺史管嘛,找他過去說說話也沒甚。」那阿婆言道。
「若無甚大事,差人帶個信過來也就罷了,這般將人找去,想來應是有事。」男人說道。
「……」阿翁嘆了一口氣,說:「我今日出去打水的時候,倒是聽人說了一些,也不知是真是假?」
「說的甚?」
「言是為了這釀酒的事,咱這兒產糧少,釀酒一事又頗費糧食,想來那陳刺史,要說的便是這個事。」
釀酒需要耗費糧食,這一點確實沒錯,他們這裡產糧少,這一點也沒錯。
可難道就因為這樣,他們常樂縣往後就不釀酒了?
這漢子心中憋悶,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只不知羅縣令那邊,究竟是如何應對的,他們常樂縣往後還釀不釀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