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用沒想到這位爺竟然這麼放得開,不過他也不能真叫對方一直就這麼擠著,於是便找羅二娘說了這個事。
二娘這些日子織了那許多襪子,對於毛線編織的各種技巧,已經頗有心得,這時候聽了羅用的描述,略一思索,便道:「我明白了,這個不難做。」
二娘回到房內,花了小半日功夫,便按羅用的要求織出了一雙襪子,那襪子的大小,也按羅用形容的杜七郎腳上的尺碼來織,雖並不十分精確,但大抵總是不差。
杜七郎得了這雙襪子,果然很高興,腳上那雙又被他脫了下來,順手就賞給了自家那個僕從。
穿著這雙單獨把大拇指分出來的夾趾襪,再去穿木屐,那感覺就舒服多了。這襪子實在很神奇,穿上以後竟然能把他的雙腳都包得嚴絲合縫,沒有一點鬆垮的地方,也不會把雙腳箍得難受,總之就是,柔軟,貼合,溫暖。
他那僕從得了自家郎君那雙襪子,也很高興,至於已經被人穿過什麼的,更是半點不在意。
開玩笑,這一雙襪子可是要花整整一百文錢才能買到,白給你一雙,換誰誰也不能嫌棄,好日子都還沒過上幾天呢,就敢開始裝模作樣了?
那僕從也不像他家郎君穿得那般料峭,那一身的胡服還是比較保暖的,腳下那雙皮靴的保暖能力更是木屐所不能及。
這時候只見他把靴子除了,露出來的那一雙大腳上面,原本竟已是穿了一雙羊絨襪,原是剛剛已經給他買過一雙,這時候再穿一雙,也不嫌多。他可不像杜惜能一直在炕頭上窩著,還得跑前跑後伺候他家這位主子呢。
外邊那頭大馬也得餵食梳毛,馬車也得清掃,就連他家主子換下來的衣物,他也得拿去洗了,要不然怎麼辦,這羅家可是連婢女都沒一個,總不能叫羅三郎那待嫁的阿姊幫自家郎君洗衣服吧,那羅三郎還不得揮著大掃帚將他主僕二人給掃地出門啊?這一路走過來,他們可也是聽說過那羅棺材板兒的名聲的。
「郎君,我們何時回長安。」那僕從問他家郎君道。
「七日後便可啟程。」杜惜說道。
這一路旅途勞頓,人馬俱乏,他們須得在此地休整幾日,再說他還想跟那羅三郎再多買幾雙夾趾襪,當然另一種襪子也要買,打算拿回去以後分贈給自己的那些親朋好友。
也不是人人都送,關係好的送一送,關係不好的那便不用送了,管他親不親戚。這一雙襪子可也要一百文錢,他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這一次出遊,本來就已經花費了不少,何況家裡頭還有那幾個喜歡相互攀扯,見不得他好的,這次回去再想從父兄翁婆那裡討得錢來花,想必是不易。
「我們還剩多少錢了?」杜惜問他的僕從道。
「還剩下沒幾兩銀子了吧。」那僕從喝了一口濁酒,又夾起一小塊腐乳放進嘴裡,吃完了還砸吧砸吧嘴,一臉的回味無窮。
他二人身份雖為主僕,但這許多年相處下來,關係比較親近,一起東遊西逛的也經歷過不少事,所以沒有外人在場的時候,主僕二人便也都隨意得很。
「究竟是多少?」杜惜追問道。
「我看看。」那僕從從懷裡拿出一個錢袋子,將那裡面的銀錢倒出來數了數,道:「還有七兩銀,又三百二十九文。」
「就剩下這點了?」杜惜揉了揉自己的額頭。
「你若是沒把那個錢袋給弄丟了,現在至少還能剩下十五兩。」僕從道。
「去,找村人買些白麵回來,我肚子餓了,要吃炸醬麵。」杜惜也不跟他強辯。
「哦。」僕從蹬上靴子下炕,甩手甩腳出去買白麵去了,至於豆醬豬油這些東西,他們這屋都有,先前他們說要在這屋裡做些宵夜,找羅用拿了一些。
說到炸醬麵,這主僕二人也都十分新奇,他們府上既有豆醬也有白麵,卻從未想過,原來用麵條和大醬竟然還可以做出這樣的吃食,真叫人越吃越香,百吃不膩。
羅用這邊,自打這對主僕來了,他就把在自己的房間騰出來給他二人住,自己則搬到灶房去住,橫豎那邊也有土炕,就是屋裡堆了不少柴禾,略顯擁擠。
他也不是沒想過讓家裡的女孩子住後院,騰出前院的屋子待客,只是這樣一來,就怕二娘她們以後的活動範圍就被定格在後院,前院這邊出來得少了,漸漸也會變得閉塞起來。
這個時代對女性倒也不像後世那般嚴苛,只終歸還是要求她們依順家中男性。
將來的事情,現在也未可知,羅用就希望她們能夠趁著年少未嫁的時候,多多與人接觸,多聽多看,多長見識。
二娘如今也是到了可以婚配的時候,先前有人跟羅用提起,都被羅用以喪期為由推掉了。
這時候已經有明確的法律規定,要求像他們這種父母皆亡的情況,子女要服喪二十七個月,喪期不能從吉,主要就是不能出仕,不能婚娶,不能生子。
這律法也是隋朝那時候才有的,距離現在也沒多少個年頭,中間還有一段動亂的時期,所以在推廣上也稱不上十分到位。
三年喪期對百姓來說著實也是太長了一些,像他們當地,一般也只服三個月,聽說有些地方也有服半年的。也是沒人管,哪個當官的沒事管這個,除非是有些貪官想從老百姓身上刮油了,才會尋這樣的藉口。
這時候羅用以喪期為由,大夥兒就紛紛猜測,他將來應該還是想要出仕當官的。
當官的那畢竟就有些不同,政治鬥爭多麼激烈啊,一個不小心就得翻船,好一點的被貶被罷,更慘的那很可能就要身陷囫圇,別說自身安危,只怕連家裡人也要跟著遭殃。在那種環境中,自然是不能留那小辮兒給別人抓的,服喪一事,必定就要嚴格遵照禮數律法,該服多久服多久。
對於這件事,二娘也沒有意見,如今他們家裡沒有了大人,自己若是嫁人,家裡便只剩下三郎能夠支撐,這裡裡外外的許多事情,他一個人如何能夠忙得過來。
大娘私底下也找她說了這個事,說她的婚事大可不比急於這兩三年,如今羅家的日子可謂是蒸蒸日上,她們家三郎將來還能有多大的前程,如今尚未可知,他若能一飛沖天,二娘還愁覓不得如意郎君?就算只是尋常小富,也可幫她尋一個家世清白人品端正的,年齡就算比二娘少那二三歲也是無妨,家中清貧些也是無妨。
只是讓二娘平日裡要行端坐正,小心是非,莫要壞了名聲。只要能有好名聲好家境,年長幾歲根本也不礙什麼事。
大娘這些話說得推心置腹苦口婆心,卻不想那羅二娘聽了半天,竟回給她一句:「阿姊,我並不想嫁人。」
大娘一愣,問道:「為何?」
二娘道:「嫁人以後,如何還能有如今這般舒心的日子。」
大娘一聽,便知她是害怕了,當即笑道:「你倒還當自己是一隻戀窩的鳥兒呢。從前有爹娘在上,後來又有我幫你頂在前頭,如今倒是又賴上三郎了,你呀你,什麼時候才能自己立起來?」
三月十五這一日,又到了羅家做雞蛋糕的時候,兄弟姐妹幾人早早就起來忙活了,大娘和林五郎照舊過來幫忙。
自從上一回羅用讓他的那些弟子上門去幫林家做過兩天農活以後,林家那邊就消停多了,大娘他們兩口子也不需再天天看那老兩口的臉色。
姊弟幾人一起在灶房裡做糕的時候,大娘就把前些天二娘跟她說的那幾句話,當玩笑說了。
「下回再有什麼心裡話,我可不敢跟你說了。」二娘有些羞惱。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怎的還能不想嫁?」林興樂這會兒正坐在灶後燒火,聽到這話也是笑了。
「阿姊若是不想嫁,那不嫁便是。」羅用這時候也笑著說道。
「莫要說那不著調的。」大娘只當他是在說笑。
「我這話可是當真,人生在世不過短短數十載,最要緊是活得舒心,嫁不嫁人哪裡又有那般重要。」羅用又道。
「若是不嫁人,將來那身後事又該如何料理,又何來子孫供奉香火?」林興樂不明白羅用為何能說出那樣的話。
「生時都活得不舒心,又談什麼身後事,阿姊若是不嫁人,將來她的香火自然就該由羅家的兒孫供奉。阿姊你且安心,那些不孝兒孫若是不肯供奉你的排位,到時候我收到多少香火,都分予你一半。」羅用半是認真半是玩笑道。
非是他故意想要說出什麼驚世駭俗的話,只是在這封建社會,女子離了家庭,便無可立足之地,不是依靠娘家,就是依靠婆家,若是兩頭都靠不住,那麼這個女子的人生註定就要悲慘。
曹公的那一句:「繞樹三匝,何枝可依。」用來形容當世那許多女子的命運再合適不過。
羅用說這些話,不過也就是為了安二娘的心,告訴她無論將來如何,她的娘家絕對是很靠得住的。
聽他說了這些話,二娘的眼眶便有些紅了,大娘心中也是五味雜陳。須知就算是從前爹娘在世的時候,也從未對她們說過這樣的話,世間又有幾個女子,能有這樣的福分,能聽得到這樣的話?
那林五郎看看羅二娘,又看看羅大娘,登時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一時間灶房中便有一些安靜下來,只餘下羅二娘揮著筷子噠噠噠打發雞蛋的聲音。
「敢問三郎,你家這糕可是做來賣的?」這時候,灶房的木門被人敲響,聽聲音,是那杜七郎的僕從。
「你可是餓了?儘管拿幾個過去吃便是。」羅用開門讓他進來,笑眯眯問道。
「我聽你們村裡的小孩說過,你這糕是賣一文錢一個?」那僕從又問。
「正是。」見對方這麼堅持,羅用便順口應下了。
「你給我拿二十個。」
片刻之後,杜七郎那屋,只聽木門吱嘎一聲打開,那僕從便捧著一小盆紅棗紅糖雞蛋糕進去了,登時香味撲鼻。
「郎君你看,這糕跟我們從前在長安城吃過的那些糕餅都不一樣,又鬆又軟,一個才要一文錢,比那蜜芳齋的不知要便宜多少。」那僕從一臉高興道。
「鄉下地方,物價自然不能與長安城相比。」杜七郎這時候也從炕上爬起來了,還在矮桌上擺了熱水,就等著吃糕了。
「郎君你嘗嘗看,當真是有些不同。」
「你也吃。」
主僕二人對坐而食,狠狠體驗了一把物價差距的美好。
「郎君,不如我們還是等過了二十五那日再走吧?」
「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