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前後, 前來常樂縣城賣羊的人越來越少,城裡的罐頭作坊和熏肉作坊便也跟著閑了下來, 一時間這兩個作坊都遣散了不少僱工出來。
忙活了這些時日,這些人各自也都掙了些錢, 再加上眼下在城中也很難再找到什麼活計,於是很多人便紛紛回家去了, 回家磨磨針, 多少也能掙點,與家人在一處,日子也過得清閑愜意些。
也有那不肯回去的,要麼在站台上與人扛貨, 要麼就去了水泥作坊,聽聞羅縣令要在他們常樂縣修水渠, 需要很多水泥, 所以這水泥作坊常年都要人手。
若說是那些商隊做腳夫, 現如今在常樂縣周邊這一帶, 是少有人願去了,出門在外諸多艱難不說,也比較危險,從前也有一些人出去與人做腳夫, 最後卻沒能回來的,是死是活, 身在何處, 還不是全憑他人一張嘴, 橫豎是尋不回來。
「咱這常樂縣雖就是個邊陲小城,窮鄉僻壤,但是現如今咱們這裡的腳夫,卻要比別處貴出些許。」一些當地百姓,也會以此生出幾分自豪感。
「貴出不少,比晉昌那邊都貴。」
「比敦煌也貴。」
「那不能吧?」
「如何不能,敦煌那邊腳夫多,很多人家便是以腳夫為生計。」
「聽聞也有跟人去了關外的,當阿耶的出去了便沒回來,一家子妻兒老小沒了頂樑柱,好容易把下面的娃娃拉扯大了,大了也是去當腳夫……」
「聽聞亦有發家者。」
「那能有幾個?」
「……」
對於這個時代的百姓來說,生存本就不易,那些個凄涼處境,也是看得太多了,這些年總歸還是好些,畢竟不怎麼打仗了。
外頭那些人盡可以閑坐閑談,公府眾人這時候壓力就很大,今年縣裡做了那麼多羊肉罐頭,如何能及時將它們賣出去,在有些吏員看來,那幾乎就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要說那罐頭作坊今年究竟生產了多少羊肉罐頭呢。上一回擴修城牆的時候,多圈進來的那一片荒地,現如今那上面除了幾個作坊和一小片廉租房,剩下的全部都是倉庫,倉庫里擺著的全部都是羊肉罐頭和熏肉。
那幾個倉庫規模宏大,頭一回進去就沒有不吃驚的,那還放不下,聽聞在常樂縣衙,就連那監獄裡頭都被役卒們打掃打掃,扛了罐頭進去,一罐一罐恨不能跌堆疊至屋頂,就更別說那些個倉庫了。
羅用最近也是整日都在思索這個問題,羅二娘見他又要勞心費神,不免就要念叨幾句。
「你倒是知道叫四娘莫要一開始就把那縣主當得太好,怎的到了自己身上便忘了?」
話雖這般說,她心裡又何嘗不知曉,這當縣令和當縣主,到底還是兩碼事,羅用當了這一縣之長,肩上便擔了責任,他這人瞅著雖也是個聰慧的,卻從不知道惜力。
羅二娘這些年與人做買賣,見了許多形形色色的人,然而正是因為見過了那麼多的人,她才更加覺得自家兄弟的品性難得。這些個埋怨的話,也不過就是嘴上說說,心疼罷了。
當初這一大批杜仲膠運到常樂縣,若是直接將其賣出,當地市場有限,若要出關,可能也會遇到一些問題,畢竟朝廷方面是限制杜仲膠出關的,雖然這一兩年不如先前嚴厲,但總歸還是有些敏感。
再加上常樂縣當地羊肉價賤,人工亦不貴,羅用很自然就想到了做羊肉罐頭,這麼做不僅能在很大可能上帶來利潤,而且還能提供很多就業崗位,解決周邊牧民賣羊肉難的問題。
總而言之,羅用只是選擇了一條相對來說,對所有人都更有利的道路。
若說這批羊肉罐頭的銷路他是否早已胸有成竹,那是沒有的,就算兩世為人,他到底也只是一個平凡人而已。
「眼下這時候,大伙兒都還不缺油水,待到再過三兩個月,屆時羊肉價高,百姓多以菜蔬雜糧肉乾果腹,屆時再將這些罐頭拿出去賣便是。」
常樂縣這位置著實不好,東到涼州等地,西到西域各國,方圓數千里之內,羊肉都不算什麼稀罕物。
「依我看,也掙不了多少錢。」二娘不太看好他們這個羊肉罐頭的買賣。
「掙得少也是掙。」羅用並不後悔當初做羊肉罐頭的決定,畢竟在官府掙錢之前,他希望當地百姓多少也都能掙到一些錢,家家戶戶都能有些積攢,如此一來,才不會因為些許的天災人禍,輕易又有許多人死去。
「只是,那水渠又要待到何事才能修得起來?」二娘嘆氣。
「慢慢來吧,橫豎我這一時半會兒的,也是別想再回長安城了。」羅用笑了笑,無奈道。
上回因為那恭王李博義的事情,長安城那些個皇親國戚對他很是抵觸,皇帝就算有心想要召他回去,大抵也得等到這件事的影響逐漸淡去的時候。
這個年代的人宗族觀念都很強,就算是九五之尊,也不可能一點都不考慮自家族人的感受。
羅用這幾日思來想去,終於也是有點想開了,今年這些羊肉罐頭賣出去,若是不夠錢修水渠,那他們明年就再干一年,明年若是還不能掙夠錢,那就後年接著干。
「你能這般想便好。」聽他這麼說,二娘便放心了,她就怕羅用思慮太過,傷了身體。
「聽聞昨日又有伊吾人去羊絨作坊看貨?」羅用問她道。
「便也只是看了看。」二娘不在意道。
「沒買?」羅用問道。
「挑揀了半日,便只買了幾件。」二娘搖頭。
「總歸還是有人買。」羅用笑道。
在常樂縣的西面和北面那些地方,當地百姓的穿著大多以氈和麻為主,氈布便是用羊毛製成,比麻布易得,價錢亦賤,所以這些地方上的人大多對羊毛製品不是很感興趣,市場有限。
不過羅二娘她們那個羊絨作坊出產的羊絨衫畢竟精緻,顏色也很豐富,這幾年積累下來,款式也是越來越多,關外一些胡人也比較喜愛。
「待到開春之後,我要運一批貨物去往涼州那邊。」過了一會兒,二娘又道。
「那邊倉庫可是沒貨了?」羅用問她。
「快了。」二娘說道:「聽聞涼州城這兩年又比從前熱鬧繁華許多,各地胡商與中原商賈在那裡買賣貨物,尤其是這兩年河西出了白疊花,中原那邊又過來不少人,只是很多人都在涼州一帶置產,並不過焉支山。」
當年漢武帝設河西四郡,從東往西,分別是武威、張掖、酒泉、敦煌,武威郡便是唐初這時候的涼州一帶,涼州過去便是甘州,甘州的州府便是張掖。
在涼州與甘州之間,隔著一道焉支山,隋代以前,大多數胡商都不願過焉支山,當年隋煬帝楊廣在焉支山宴請西域各國的使臣商賈,並許與諸多好處,逐漸才將這些胡商引到中原一帶。
焉支山上天氣惡劣多變,那一年隋煬帝過焉支山的時候,曾在扁都口遭遇六月飛雪,士兵隨從大半都被凍死,就連隋煬帝的姐姐都被凍死在那裡。
現如今,因那兩條水泥路的便利,因羊絨買賣的興盛,又因河西這邊出了白疊花,許多中原商賈富戶紛紛來到河西,焉支山東面的涼州城是一派的繁華景象,而在焉支山西面,則要冷清得多。
「聽聞隴右道這條水泥路也快通了?」羅用說道。他這些時日與一些東邊過來的商賈閑談的時候,那些人都說河西這條水泥路快通了,現下便只剩下少數幾段路還未鋪好。
「快了。」二娘也說:「開春那時候應是能修好。」
河西走廊這邊,人口比之中原稀少,行走在驛道之上,放眼望去往往都是大片大片的荒野。
既少人力又少資源,自然條件惡劣,朝廷那邊的錢帛供給又不及時,丁朝議這一條路鋪得有多艱難,可想而知。
「總算快鋪好了。」羅用也是替他鬆了一口氣。
「可不是。」二娘亦是感慨。
「可定好了出行之日?」
「約莫清明前後。」
二娘她們這一次運貨,還是與趙家人合作,趙家人在敦煌那邊有商號,時常亦有貨物往來。
這一次運貨需要的腳夫,便由趙家人從敦煌那邊招募,先從常樂縣這邊運一批羊絨製品去往涼州城,然後再從涼州城運一批趙家商號的貨物回敦煌。
如此一來,趙家人不僅運送了自家的貨物,還能從羅二娘這裡掙到一筆運貨費,至於他們家在敦煌賣貨掙來的錢帛,大多都在當地置了產業,少數換成金銀,帶回涼州那邊維持商號運營。
「腳錢如何算?」羅用順口又問了一句。
「三成貨物。」二娘答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