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燕獨自往那崇賢坊行去, 長安城的街道寬闊異常,也尤其顯得人力渺小,一個人行在一條大街上,就像是一隻螞蟻。
不時有那成群的少年少女騎著燕兒飛呼嘯而過,輕快地猶如鳥兒一般, 又有一些人趕著馬車牛車行在街上, 不慌不忙, 也有一些人似阿燕這般靠兩條腿走路的, 或是挑著擔子, 或是兩手空空。
驕陽曬著大地,炙烤著這些緩緩行走的路人……
「……那你明後日便來上工吧, 家裡若是住得遠,這邊便有工舍, 只需拿了被褥過來便可。」
那招人的管事對她這般說的時候,阿燕趕緊應下, 只心裡頭卻是懵懵的,無論如何和想不通, 怎的自己竟果真就被錄用了。
待回到家中,與耶娘兄嫂說起這件事, 眾人都為她高興起來, 她才終於找到了一點實感, 只心裡還是忐忑, 總覺得自己並不是那般好命的人, 這樣的好運氣並不會持續很久, 興許過兩日那機器坊便又不要她了,於是心裡並不敢太高興。
次日,阿娘早早與她做了飯食,兄長將驢車牽到院中,道是一會兒要送她去機器坊報到。
回想起從前未出嫁的時候,耶娘兄長待她也是好的,只是自被夫家休回來以後,這樣的溫情便很少有了,卻也不知該怨誰,於是乾脆便也不去想了,只是這般一日一日麻木地過活著。
吃過了早飯,兄長將她的包袱提到車上,叫她也坐到車上,自己在前面牽著驢子走路。
二人出了自家院門,出了坊門,行到大街上,一路行到了崇賢坊,行到了機器坊所在。
阿燕他們並不是最早的,不少人來得比他們更早,有些人是自己過來的,有些人是家人送來的,一個大院子里熙熙攘攘的,頗熱鬧。
阿燕去管事那裡報到,領了工號牌,得知了自己的宿舍所在,她兄長幫她把行囊提到宿舍里,又左右看了看,環境還是不錯,比他們家強多了,地方也寬敞,還有食堂澡堂,聽聞每日里都有三餐供應,熱水不斷。
「你便在這裡安心做工,莫要與人起爭執,有什麼事託人回去說一聲。」阿燕的兄長叮囑道。
「哎,你且去吧。」阿燕說著,起身送她兄長出去。
這轉眼的工夫,機器坊里的人越發多了,阿燕很快也發現,在些來來去去的人裡面,居然是以女子居多,男子的數量,怕是不足三之一。
而這些女子裡面,大多數看起來都比較粗糙,少見那嬌俏的。
「你叫甚名?」
「我叫阿燕,你呢?」
「我叫珠兒。」
「珠兒,你多大了?」
「十九了。」
「可嫁人了?」
「早前訂了親,夫家嫌我長得丑,又退親了,便在家裡幫忙做買賣。」
「你們家做的甚買賣?」
「便是賣菜。」
「可還好?」
「買賣不好,家中弟妹又多,我有時候出去與人舂米,掙些錢糧貼補家用。」
「阿燕,你家住在哪個坊?」
「我家在常安坊。」
「這般好,我家便在和平坊,到時候旬休,我們便一道回去。」
「我家離得遠,在豐邑坊。」
「咦?我也在豐邑坊」
「果真?」
「自然,我家便在那豐邑坊的……」
「……」
那一間大宿舍總共十個床位,原本便只有兩三個人,後面來的人漸漸多了,便有七八個,聽聞這些床位現在未必都會住滿,將來他們這個機器作坊,還要從別處挑選一些好苗子。
同一個屋子裡的女子們說著話,發現彼此之間都是差不多的出身,其中更有一些十分命苦的。
想來也是,畢竟她們來這裡是為了做工,若是不能吃苦的,機器坊應也不會要她們。
待到正午十分,忽聞一陣鐘聲,很多人都弄不清楚這個鐘聲是做什麼的,然後在外間過道上,便聽到有人大聲說道:「走走,這是喊我們去吃飯了。」
「果真?」
「這才剛來,便要吃飯了?」
「還未做工呢。」
「去看看吧。」
阿燕她們幾人將信將疑地出了屋子,很快匯入人潮之中,往那鐘聲傳來的方向行去。
還沒到地方,便先聞到了一陣飯食的香氣,於是這些娘子們紛紛高興起來,腳下的步伐亦是加快了幾分……
羅用今日也在這邊,他對這個機器坊的規劃,是半工坊半教學性質,其教學目標,主要便以女子為主,男子便只選其中十分優異者進行培養,亦或是聘用一些十分熟練的工匠過來做工以及教學。
「……人數可都齊了?」
「齊了。」
「下午做個分班,再將人都集合起來說幾句話,明日便開始吧。」
「喏。」
「衡致如今在工學就職,白日里他是過不來了,晚上若是得空,回到這邊來看看,指點一二。」
「……」
正說話的工夫,院子外頭又來了幾輛牛車,乃是從南北雜貨那邊送貨過來的,看那車上裝的,應是糧食。
這機器坊如今招了這般多的人,每日里光是一日三餐,就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在機器坊這邊未能實現盈利之前,一應的糧食布帛等物資,主要就是從南北雜貨那邊賒欠,待盈利后再償還。
這機器坊的地段也算是很好了,就處在長安縣衙東面的崇賢坊,並且面積十分大。
為了買下這個大院,羅家人不僅動用了一些關係,也投入了許多錢帛進去,其中大娘、二娘、四娘,各自都出了一些,並且最終將這個機器坊取名為羅氏機器坊。
大娘四娘眼下就在長安城這邊經營買賣,能夠動用的資金也多,二娘這些年都在河西那邊發展,這回來到長安城,與另兩個姊妹相比,她是手頭便顯得有些緊了。
為了弄來資金,二娘讓人把涼州城那個羊絨作坊的大半庫存都給搬到長安城這邊來了,在南北雜貨搞了一個反季節促銷,一件羊絨衫的價錢,便只要從前的五六成那麼多。
折扣著實喜人,哪怕眼下正值盛夏,也不妨礙長安百姓爭相搶購,數百車的羊絨製品,不足一月便都賣完了,要說這長安百姓的購買力也是十分可觀。
「你倒捨得賣。」這般低的折扣,大娘看了都替她覺得可惜。
那一套品質上乘的羊絨衫,從前在這長安城中,花上三四百文銅錢,也未必能買著可心的,如今二娘她不到二百文錢便賣了,而且還是把大半個涼州倉庫都搬過來,攤在南北雜貨二樓貨架上,任人挑選。
「不捨得又有什麼辦法,這不是沒錢嗎。」二娘笑道:「我若是七折八折地賣,好長時間賣不出去,一直湊不出錢來,也是耽誤事。」
「聽聞那郭孝恪正在河西修路,對你這買賣可是會有影響?」大娘問她。
「或多或少,必定有些影響。」待隴右道那一整條木軌道鋪起來,別的不提,原本被堵在隴西那邊出不來的羊絨白疊花這些個輕便物什,肯定就能大批大批運出來了。
這對於羅二娘在常樂縣的那間羊絨作坊來說肯定是一件好事,但是對涼州城那間作坊來說就未必了,到時候涼州城的羊絨作坊,多多少少肯定也會受到一些衝擊,所以她現在給涼州那個作坊來個清倉,即便價錢低些,也並不感到十分可惜。
再者說,那羊絨製品雖好,但是二娘現在更看重的,還是白疊布的市場。
羅二娘這幾年在河西那邊,沒少跟胡商打交道,她甚至還去過高昌伊吾那些地方,那些關外人給她的印象,整體來說就是不善紡織。
關外人與中原人做買賣,不僅要那貴价的絲綢,尋常麻布也頗有市場,只是路途遙遠運費高昂,那些個商隊主要都是運輸一些貴价商品,與各國的上層階級做買賣。
但是在羅二娘看來,中原這邊出產的普通布料,在那些番邦國家應該也是很有市場的。聽聞有一些大食人不走那西域商道,而是走海道,開著大船從大食國那邊過來,在嶺南那邊入港,長安城中不少崑崙人,便是那些大食人由那一條海上的航線運來。
唐初這時候氣候濕潤植被茂盛,中原地區多湖澤江河,長安一帶,船運亦十分發達,有八水繞長安的說法。
船運能夠在很大程度上節約運輸成本,作為一個商人,二娘自然也很清楚這一點。
工學那邊現在正在研究怎麼用熱能紡紗織布,二娘一向對羅用很有信心,對他提出的說法亦是深信不疑。
加入熱能果真能被使用在紡織一事上,她們到時候再將這些布匹裝上大床,運往番邦……這買賣太大了,究竟能掙多少錢,二娘根本想象不出。
屋外,吃過中午飯的眾人已經被集合起來,有人負責給他們分班,又有教員班頭開始訓話。
屋內,二娘這時候忽地對大娘說道:
「阿姊,近日每每聽人說起那新式的紡織技術,莫有不提起『衣被天下』這四個字的,只是許多人都忘記了,這『天下』所指,並非只有中原,也不是只有大唐……」
一旁的四娘聽到這番話,驀然轉頭向二娘看去,年輕的面孔上寫滿了吃驚。
她這些年在長安城中經營買賣,自以為獨當一面,也算頗有見識,這時候聽到二娘這番話,才知曉自己的眼界到底還是太狹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