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用今年虛歲二十八, 在這朝堂之上不算最年輕的, 那些士族名門之後, 比他年輕瀟洒才高八斗的人物多了去了。
長安城中許多士族郎君青年才俊, 都是在十幾歲二十齣頭就已經有了名聲,長安百姓對於他們的追捧, 不亞於後世的年輕人追捧明星偶像。
羅四娘眼下正在經營的《長安趣味談》,哪一期若是有這些年輕郎君們的篇章,那一期就會賣得特別好, 常常斷貨需要加印。
一說起這些個青年郎君, 大伙兒的印象就是年輕帥氣、出身高貴、風流倜儻、學富五車、君子風範, 云云。
在這方面,羅用確實是比不過他們, 但是要說搞發展搞建設,那就別說這些士族小郎君, 就是他們的家富家翁站出來, 也沒幾個比得過羅用。
如今在這朝堂之上, 若說拔尖的人物, 像房玄齡李靖那樣的老臣暫且不提, 長孫無忌是個活躍的,李績這個人也很能服眾, 另外, 那褚遂良也很被人看好。
褚遂良這個人很有文化, 不僅寫得一手好字, 而且博古通今通曉經史子集。
當年還是秦王的李世民在洛陽辦文學館, 廣招天下飽學之士。當時入館的那十八個人,號稱十八學士,褚遂良的父親褚亮便在其中,褚亮與虞世南、歐陽詢乃是好友,褚遂良自小常受他們指點,年少便有才名。
前幾年褚遂良在長安城任黃門侍郎,後來又被聖人差遣到各地去視察,早前因為他父親褚亮過世,褚遂良辭官回鄉守孝。
不過這個人既有才學,又是名士褚亮之子,為官這許多年也確實幹得不錯,那麼重新啟用那就是遲早的事。再加上他如今也才四十上下,待到新皇登基之後,應也還在盛年,所以可以說是前程可期。
然而,若要說真有能力搞事情,能夠左右朝廷局勢的人物,那在將來的這些年裡,主要還得看長孫無忌和李績。
他倆下來,就是羅用了。
大伙兒如今也都看出來,長孫無忌明顯就是在拉攏羅用,然而羅用卻是不為所動。
不為所動是對的,聖人雖然有意將新帝託付給他的這位大舅兼摯友,但他也不想讓長孫無忌隻手遮天啊,對於羅用的這種態度,皇帝顯然也是比較滿意。
大伙兒將這些事看在眼裡,有一回,一個人便當面譏諷長孫無忌:「君堂堂國公,因何竟要巴結羅用那塊棺材板?我可聽聞他都沒給過你什麼好臉。」
這人也是不要命,明知長孫無忌將來很可能手握重權,還敢當面這樣硬懟,要說唐初這時候不管是在朝堂還是在民間,普遍就是這種風氣,硬茬很多,一個個虎了吧唧的。
長孫無忌這個人手腕靈活,反應也很快,被人這樣懟到面上,他都沒有惱羞成怒,笑嘻嘻回道:
「那既是塊板材板兒,又能給誰好臉,可曾給了你好臉去,若果真有,你且說來,我定要辦一桌酒席幫你好生慶賀。」
旁邊他的那些有人也是跟著起鬨,鬧得那個找事的人灰頭土臉,很是沒趣。
後來羅用也聽說了這件事,他也是頭一回知道,原來棺材板這個名號不僅能擋許多麻煩事,還能當遮羞板來用。
這官場之上鬧哄哄的,羅用一般也不怎麼摻合,就連交際應酬都很少去。
他現在往來最多的,除了白家人之外,主要就是這些時日在羅氏機器坊與他學算術的那些郎君,這一次羅用要興辦女子紡織學院,在選址這件事上,也多虧了這些郎君的幫忙。
考慮到這一次前來報名的人數比較多,這所新學校的地方一定要足夠大,又因為是女校,為了女學生們的安全著想,也不能辦在太偏僻的地方。
羅用原本尋思著,大抵還是要往城南那邊去,不想這些郎君卻幫他尋著了一個好位置,就在那城東萬年縣轄下的昇平坊,也算是在比較靠中間的地段。
這庭院很大,前朝那時候,原本也是一個官宦人家的居所,那也是個大戶人家,闔家老小加上僕從婢女,足有數百口人,前朝從舊城搬遷到新城的時候,以當時的安置標準,他們家便分得了很大的一個宅院,聽聞後來又往左右擴了擴,如今這宅院大小,足有三百餘畝。
后經朝代更迭,這個宅院幾經易主,卻是皆不得長久,所以就有人說它風水不好,如今的持有者乃是一個波斯人,那波斯人在中原待得久了,也心風水,這院子他買是買下了,卻並不住,只偶爾租給其他波斯商賈暫住囤貨之用。
那波斯人也想轉手把這宅院賣了賺一筆,換些現錢,奈何這院子名聲不好,再加上久不修繕,屋舍也都比較破舊了,賣不上什麼好價錢,便宜賣了他又不肯,於是一直拖著。
這一回,得一個友人介紹,長安萬年兩縣的縣令羅用看上了這個宅院,開出的價格也很不低,他先是高興,可是轉念一想,待羅縣令在這裡辦起了紡織學院,將來這左右鄰里的宅院土地,價錢定是要一漲再漲,他這時候賣了院子,那不是顯得很吃虧?
羅用聽了他這一番話,便笑道:
「也興許我這學院辦沒兩日便要倒閉了,屆時左右鄰里的房產依舊不很值錢,便只有你這個院子早早脫手,賣得了好價錢。」
「那如何能夠?」波斯人絲毫不信。
若說別人在這裡辦學堂會倒閉,他也許還信,換了羅用,他是說什麼都不會相信的,即便這庭院之中果真有什麼邪祟,也斷沒有他羅棺材板兒壓不住的道理!
波斯人說什麼都不信,就是認定了羅用這個新辦的學校肯定會紅紅火火,到時候他們這一片的房產都得跟著漲價。
羅用也是無法,著實中意他這一處房產,於是只好又給他把價錢漲了漲。
另外這名波斯人還提出,要羅用允許他們波斯女子入學這個女子紡織學院,今年頭一年,要給二十個名額,以後每年再給十個。
羅用經過一番思量之後,答應今年先給他們五個名額,以後的事情暫時不做承諾,不出意外的話,再過幾年他應該也會陸續開始招手一些外國的學生。
招收一些外國籍學生,在眼下的長安城也不算什麼稀罕事,太學那邊就有很多各個國家的留學生,這幾年興辦起來的長安城內外的許多私學當中,常常也可以看到一些外國籍學子的身影。
羅用的這個女子紡織學院,因為涉及到一些比較先進的紡織技術,目前並不打算大規模招收外國學生,等過幾年以後,就可以慢慢將這些技術開放出去。
那波斯人得了五個名額,當面表現出很失望的神色,等羅用一走,他轉臉就興高采烈地找自己那些波斯人朋友炫耀去了。
生活在長安城中的波斯人數量很多,絕大多數都是以經商為生,也有在各地行走運貨的,也有在長安城中定居的,甚至還有不少人現在已經不經商了,買宅置產,過起了像員外郎一樣的生活,有一些波斯人門面很廣,識得長安城中許多郎君,在他們波斯人中間,也享有比較高的身份地位。
這五個女子紡織學院的名額,對於這些生活在長安城中的波斯人們來說,自然也是十分可貴。
將其中幾個名額略賣一賣,這名波斯人便要大賺一筆了,而弄到名額這件事,也讓他倍兒有面子。
「……」
「那羅縣令因何會來買你家宅院?」
「便是那王家郎君做的中間人。」
「可是琅琊王氏?」
「正是。」
「你竟還識得那王家的郎君?」
「如何識得的?怎的我們竟不曾聽聞?」
「……」
「那名王氏郎君,近日可是在羅氏機器坊與那羅縣令學算術?」
「……」
這五個名額雖然珍貴,但他們心裡也都很清楚,那些真正最先進的技術,怕是還在羅氏機器坊那邊。
可那羅氏機器坊不是進不去嗎,就連長安城中的那些達官貴人世族大家都未必能夠辦到,他們這些外籍人士,那就更難了,再說也不知道那中原黃帝對於這件事是什麼態度。
此次波斯女子入學羅用的紡織學院,他們議定了要盡量做得低調,最好選擇他們與漢人女子生育的孩子送進去……
而此時此刻,羅用要在長安城中開辦女子紡織學院的消息也早已在長安城中傳開了,平民大多都很高興,因為家裡的女子又多了一個入學的機會,至於那些個大家族,態度就各不相同了。
有些人家比較開明,像那些眼下正在羅氏機器坊與羅用學算術的郎君們,大抵便都很支持自家女兒去羅用的紡織學院。
雖說那紡織學院的等級比機器坊這邊略低,主要培養的就是紡織方面的匠人,但所謂技多不壓身,人這一輩子長著呢,多學一些技術在身上又能有什麼壞處,再說那織造的活計,本來就是女子們要做的,去學這個也不算什麼很離譜的事。
但總是還會有一些看不開的人家,自持身份,不願家裡的女兒去那種地方學那些低賤的手藝。
那些人家的女兒有認命服從的,也有自己也那般想的,也有激烈反抗的,羅用近日最不願聽到的,便是哪家的女子又上吊了,哪家的女子又跳井了,雖眼下還未有真正鬧出人命的,卻也很叫人擔心憂慮。
這一日,羅用又聽聞有一個小娘子,半夜裡翻牆逃家,結果被人捉回去,狠打了一頓,又給禁了足。
當天下午,羅用便讓人將那《貞觀律》上的相關條文抄寫下來,清清楚楚的白紙黑字,張貼在長安縣與萬年縣公府兩處。
按那條文上所言,如若打殺活人,即便是親生父母,也是要被判刑的,即徒刑,眼下這長安城中所謂徒刑,基本上就是送到礦區去挖礦。
這件事讓很多家長覺得自己的威嚴受到了冒犯,各種討伐批判的聲音很多,好在這幾日不用上朝,一時倒也沒人能夠當面彈劾得了羅用,只是聽聞在那小朝之上,有人議起此事。
這些個風風雨雨的,羅用也並不很在意,反正他的底線就擺在那裡,清清楚楚地貼在兩縣公府的外牆上。
那些家長要如何管教兒女,羅用確實管不著,也無法可依。
可誰若膽敢鬧出人命,那便要到公府里來試一試他這塊棺材板了,看他可會像過去那許多官員一般,輕輕將事情揭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