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舟留在別院住了幾天,在畫室陪著黎曼的時候居多。
黎曼自己有一間寬敞明亮的畫室,天氣好的時候她會把窗簾全部打開,坐在那邊全神貫注地繪畫,一畫就是數個小時,她耐心極好,安靜下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也只能感覺到手中的畫筆,是一個活得非常單純的人。
黎舟站在畫室門口,輕輕敲了下門。
黎曼抬頭看見他笑了道:“沒關門呀,小舟進來吧。”
黎舟走過去看了一眼她的畫,上面是一副還未完成的碗蓮,黎曼笑了道:“也是你弟弟找來的,他呀,也不知道從哪兒找來這麼多小玩意,還挺有意思的,就擺出來畫了。”
黎舟抬頭看了對面,輕聲道:“挺好看的。”靜物臺上放著的那盞碗蓮,碧玉可愛,開了兩朵,剩下的還是花骨朵,花苞尖尖的一點粉嫩。旁邊還掛著一個鳥籠,一隻胖乎乎的虎皮鸚鵡正在裏面蹦來蹦去,見他看過來,伸開了翅膀撲棱棱抖了兩下,“啾啾”地叫。
黎舟笑了一聲:“小皮也在這呢?”
“是呀,它在那邊老是偷吃鴿子的食物,”黎曼放下畫筆,含笑道:“得多看著點才行,可不能再胖啦。”
黎舟走過去逗了小傢伙兩下,小鸚鵡是個人來瘋,隔著籠子就迫不及待地和黎舟互動,親人極了。
黎曼吩咐道:“把它放在一邊的箱子上吧,一會太陽曬過來,它怕熱。”
黎舟答應了一聲,找了一下,不太確定道:“放這個箱子上?”這邊堆放著好些東西,他看不出是特意擺的還是隨手放置的,在他眼裏,養母就算隨手放兩個木箱都挺有意境的。
黎曼道:“嗯,就是那個,這邊有點亂,之前忙著趕給黎江的生日禮物,還沒來得及收拾。”
黎舟道:“不亂。”這麼說著,卻還是轉身的時候碰到了一個盒子,差點摔了東西,連忙扶住了重新放好。那是幾件疊起來放著的木盒子,放的時間有些長了,盒子上有薄薄的塵土,一直沒有拆開過。但是隔著塑膠封也能看到禮盒上印著文玩特寫圖片,還掛著標籤價碼,每一樣都不便宜。
黎曼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有些緊張地搓了一下手,道:“那是,你爸爸送來的,但是我不喜歡,不想畫。”她看起來有些為難,但是又不擅長去跟孩子們說這些,額頭上都冒了細汗。
黎舟走過來握著她的手,安撫道:“沒事,那就不畫,碗蓮就挺好看的,下回我找其他顏色的碗蓮給您送來。”
黎曼看了他一會,神情慢慢穩定下來,露出一個笑容點頭說好。
黎舟不放心,握著她的手好一會才鬆開。
養母常年在這裏養病,身體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的精神狀況並不穩定。他沒有見過黎曼在人前失態,她一直都是這樣美好的樣子,依照江心遠的話說,她一生都活在黎老為她打造的溫室內,受不得一點風雨。但她為什麼要去受風雨?黎舟想不通,他不明白這麼美好的一個女人,為什麼江心遠不能去寵愛她。
他甚至都去查過江心遠的家底,他相信黎老那邊也調查過不止一次,但江心遠並沒有私生子,他在外面的關係乾乾淨淨,這讓他更無法理解。他記得小時候有一次黎老還提過讓他改姓江,他那時候雖然年歲小,但也記得養父當時扭曲的臉,當場就拒絕了。
黎舟心想,就算他改姓江也沒什麼好下場。
黎曼和江心遠的婚姻名存實亡,苗頭早在這個時候就有了。
江心遠一直以黎曼有“病”為由,覺得黎家虧欠他,數年來養尊處優的生活已經讓他忘記這是他當初自己的選擇。等幾年後,黎江成年,黎曼就會同他離婚,還他自由,那時候的江心遠最後瘋狂了一把,挪用了公司的巨額款項,甚至還想讓他來頂罪,如果不是他一直警惕提防,或許那一次就要替江心遠去坐牢了。
不過這次他早離開了幾年,而刁明山也提前到了小少爺身邊,江心遠想要做什麼手腳就難了。
黎曼心思單純,黎舟安撫她兩句,她就又高興起來,跟黎舟說起小鸚鵡的趣事,“小皮會開鎖了,自己咬開好幾個呢,還會開飲料瓶,特別厲害。”
黎曼興致勃勃地講著,黎舟就坐在她腳邊的地毯上,順著她的視線一起看過去,陪她聊天。
“他們說虎皮鸚鵡不怎麼聰明,我看著小皮就很機靈呀,等以後再養一隻和小皮作伴,那天你弟弟還說再養了你肯定也是隨便起個名字叫‘小虎’……”
“媽,”黎舟坐在她身邊腦袋抵著她的膝蓋道,“我明天就走了。”
他也不知道怎麼突然用了這樣一句話,他可以說的更好,但卻用最直接的方式說了出來。
“我看到了一封信,仁愛福利院郵寄給父親的。”黎舟聲音發澀,他笑了一下道,“全國有那麼多家仁愛福利院,只有那家登記了我的名字。媽,我是您和父親領養的對嗎?”
“你已經知道了?”黎曼有點驚訝,但並沒有瞞著他,“對,不過最開始帶你回來的是你外公,本來,是你是要養在外公身邊的呢。”她伸手摸了摸大兒子的腦袋,像小時候一樣輕聲詢問他,“你想聽嗎?”
黎舟眼睛發澀,“想。”
故事很簡單,一位老先生在出行的火車上無意中撞破了拐賣案,人販子被抓,但在逃竄的途中情急之下把那個裝著小孩的麻袋推下了月臺,孩子狠狠摔在了地上,磕地頭破血流,被送去醫院搶救了一夜才救回一條小命。老先生心善,登報尋找孩子的父母,但中國那麼大,一直等到小孩出院之後也沒有找到。
最開始老先生想把小孩送去福利院的,但是孩子受傷需要療養,光是後續醫藥費都是一筆天文數字,福利院那邊十分猶豫,而他們的醫療條件也並不好。老先生帶了小孩一段時間,也有了感情,捨不得丟下他,就乾脆帶回了家中親自撫養。
那個孩子不到兩歲,磕了腦袋又受了巨大的驚嚇,那段時間只認老先生一個人,夜裏哭的時候都是老先生握著他的手才肯含著眼淚睡著。小孩非常聰明教什麼會什麼,又懂事聽話,老先生非常喜歡他,但是他太小了,記不得過去的家,只會說“舟”這個字,所以老先生就留著他名字,讓他跟自己姓。
再後來老先生的女兒接連失去了兩個孩子,已經沒有信心再做母親,醫生也說她難以受孕,所以老先生又把那個小孩送到了女兒身邊,或許這個孩子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當真是個小福星,他來了之後沒多久,老先生的女兒也有了寶寶。
黎曼摸了摸他的後腦勺那,輕聲道:“再後來,他們兩個就一起長大了,小舟這裏的傷疤也看不出來了,我和你外公以前老是擔心這裏會禿一塊呢。”
“對不起,媽媽對不起……”黎舟趴在她膝頭肩膀都在微微顫抖,他想說很多,但那都是還未發生的事,是他哽在喉間無法說出口的秘密。
黎曼心思通透,剛才聽見他開口說了那句要走的話,就已經猜的差不多了,輕聲問他:“已經查到了對嗎,你要去那邊嗎?”
黎舟點點頭,半晌又啞聲說了一句“對不起”。
除了這一句話,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做錯過一次事,這次他想改。
他想改正很多很多。
黎曼的掌心柔軟帶著暖意,一如她一貫做的那樣包容道:“沒有什麼對不起呀,孩子長大了都要離開父母的,小舟只是長大了。”她伸手摸了摸大兒子的臉頰,悄悄把他臉上的淚痕擦幹,“所以沒關係,不用道歉的。”
過了一會,她又試探著問道:“可以給我打電話嗎?”
“嗯。”
“一個月一次,可以嗎?”
黎舟笑了,“當然,我到了之後,會給您打電話,每個月還會給您寫信,拍好多漂亮的照片夾在信裏一起郵寄過來,那邊是一座小島,周圍走上一陣總能看到海,沙灘也很軟,還有很多貝殼,媽媽你喜歡貝殼嗎?我挑最好的貝殼和小海星給你攢著,一起放在玻璃瓶裏到時候送來給你……”
黎曼笑道:“你高興就好。”
黎舟眼圈泛紅:“媽……”
黎曼彎腰,額頭抵著他的親昵了一下,“寶寶,你覺得高興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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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舟背包走了。
黎曼在畫室畫畫。她畫院子裏那一片風鈴草,有細薄的白紗隨風吹起飄動,她只專心看著,畫著。
“太太,不好了,大少爺留了一封信走了!”有人急匆匆跑過來,手裏拿著一封信,臉色惶恐,“太太呀,大少爺他走啦!”
黎曼看著前面輕輕應了一聲,“嗯,我知道了。”
那人急道:“可是太太,大少爺一個人就這麼走了,就只帶了幾件衣服……”
黎曼打斷她道:“那幅碗蓮收起來吧。”
“啊?啊,好。太太怎麼不畫了?”
“今年的已經畫完了,要等明年,再多一種顏色的碗蓮再畫。”她看著院子裏,認真道。
而在同一時刻,黎舟正壓低了帽檐遮蓋住大半張臉,枕著背包打瞌睡。耳邊有輪船的汽笛聲,身體也在隨著船身搖搖晃晃,他一早出來,從津市坐船順流而下,等到十個小時之後,就可以到達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