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不僅僅是楚維琳的噩夢,對常鬱昀也是如此。
他本以為重活一世,很多事情改變,彼此心情也應當是變了的,結果卻是他想岔了。
那些恐懼是埋藏在心底裡的,在這樣相似的時刻,楚維琳的意識深處還是會想起那些。
楚維琳口中喃著,寶槿幾個聽見了,急急進來,見楚維琳抱著常鬱昀一直哭,面面相窺。
常鬱昀半俯下身子,把楚維琳抱在懷中,衝幾個丫鬟搖搖頭,示意她們退出去,而後他一下一下順著楚維琳的背後,低聲安撫。
哭出來就好了,總比憋在心中強,聽她斷斷續續說恆哥兒,說老祖宗,常鬱昀心情複雜。
他猜到楚維琳亦是重生而來,他也等著她想通透了再來告訴他,卻沒有想過,楚維琳會在這種情況下吐露真言。
常鬱昀低頭不住輕吻她的額頭,楚維琳哭得久了,整個人有些緩不過氣來,呼吸亦變得急促。
“琳琳,沒事的,”常鬱昀柔聲安慰,輕輕掰開楚維琳繞在他脖頸上的一隻手,牽著她往下覆著她的肚子,“你看,孩子在的,他還在的。”
楚維琳腦袋有些空,一遍遍感受著肚子的弧度,她才有些清明過來。
那是夢,前世的噩夢……
這一次,沒有恆哥兒,沒有小趙氏,她是原配。她肚子裡的就是嫡長子,她沒有跪在松齡院裡……
喜悅和解脫從心底湧起泛上,忽然之間就疲憊極了,她躺在床上閉目大口喘息。
常鬱昀緩緩起身,點亮了內室的蠟燭,又回到床邊坐下。
楚維琳把自己從那噩夢中拉出來,蠟燭光明暗正好。只是她哭得久。眼睛有些痛,她緩了好久才適應了這個光亮。
而後,她看著常鬱昀。四目相對,那雙桃花眼一瞬不瞬望著她。
憐惜、心痛,那些情緒一下子就把楚維琳纏繞其中,她幾乎是倒吸了一口寒氣。慌忙避開常鬱昀的視線。
她說漏嘴了。
上一回她蒙混過去了,這一次呢……
楚維琳知道。常鬱昀早就起疑了,只是她不想去提那些往事,便是他說出了他的秘密,楚維琳也不知道該如何去開口。
她一直都在逃避。
可到了現在。她一邊哭一邊說出的那些話,還能再逃避到哪裡去。
“我……”楚維琳的嘴唇動了動,剛說了一個字。又頓住了,垂下眼簾。
常鬱昀暗暗歎息。抬手幫楚維琳理了理額發,道:“不著急,你眼睛都腫了,先梳洗一番,稍稍緩口氣,一會就用飯了。”
楚維琳咬著下唇點了點頭,常鬱昀沒有逼她,叫她安心不少。
娉依端著水盆進來,寶槿替楚維琳淨了面,又伺候她更衣,見她的確精神些了,才放松下來:“奶奶,剛才嚇壞奴婢了。”
楚維琳擠出笑容,道:“我魘著了,沒事的。”
娉依退出來,壓著聲與常鬱昀道:“爺,奶奶中午喝了些粥,還未撤桌就全吐了,五太太過來時,奶奶瞧著倒還好,可這會兒歇個午覺又魘著了,是不是要請岑娘子過來看看?”
常鬱昀背手站在窗邊,外頭月朗星稀,他頷首道:“去請,問起來就說是平安脈,多余的不要說。”
老祖宗這幾日也有些不適,若聽說了,難免牽掛,越發損了身子。
娉依會意,讓人去請了岑娘子。
岑娘子速速來了,診了脈,又問了幾句日常起居飲食,道:“奶奶,一切安好,您莫要擔心。”
楚維琳慢慢點了點頭:“我曉得,是我太緊張了。”
岑娘子調整了安胎藥的方子,又囑咐了幾句,這才退出去了。
晚飯依舊是以清淡為主,為了兼顧營養,上了一盅雞湯。
曉得楚維琳吃不進油膩,廚房裡也是費了心思,雞湯慢慢燉出來,去了頂上一層油花,肉早就爛了,也一並取出,隻留下青菜和枸杞,顏色也是好看。
楚維琳曉得那是雞湯,淺淺嘗了一口,入口還算清爽,這才皺著眉把一盅都喝完了。
等撤了桌,時間倒是還早,楚維琳不想悶在屋子裡,乾脆與常鬱昀道:“出去走走,免得積食。”
其實她吃得很少,別說積食,半夜裡能不餓就不錯了。
常鬱昀知道她心情,兩人也不走遠,就繞著霽錦苑附近走動。
楚維琳隻低頭看路,走了一會兒抬起頭來,才發現到了采芙院附近。
那座院子在漆黑夜色中只能瞧見淡淡輪廓,這是吳氏從前的院子。
成親前,她還偷偷從宜雨軒溜出來,和常鬱昀在此處說話,也就是一兩年過後,這關系又不同了。
楚維琳深吸了一口氣,夏日夜風依舊暖和,吹在身上有股粘膩感,她示意跟著的丫鬟都退開些,抬起頭道:“早上的時候,三姐姐生了個兒子,叔母告訴我的時候,我很高興。”
常鬱昀半低著頭看著楚維琳,雖然是從楚維琬的事體開口,但他清楚,楚維琳想說的是什麽。
“前一回,你在宜雨軒裡問我,為什麽不能讓三姐姐與宣平侯府扯上關系,並不是崇王府就一定好,而是宣平侯府絕對去不得,這一次,死的是趙涵欣,前一次,死的是我三姐姐。”楚維琳說到這裡,想起那時的楚維琬,神色戚戚。
常鬱昀沒有開口,楚維琳需要的是傾聽,他只要聽著就好。
“下午躺在床上時,我就在想,三姐姐新出生的兒子不知道長什麽樣子,想到了最後。腦子裡就全是恆哥兒的模樣,我……”楚維琳吸了吸鼻子,乾脆前傾了身子,額頭抵在常鬱昀的胸口,喑啞著道,“我是真的怕了的。”
常鬱昀幾乎沒有見過這般示弱的楚維琳,她會急會惱會哭。卻極少直白地表現出依賴。
輕輕抬手抱住楚維琳。常鬱昀柔聲道:“琳琳你比誰都明白,前世已經是前世了,你剛才只是做了一個夢。醒過來了就過去了。”
楚維琳眨了眨眼睛,睫毛擦過常鬱昀的衣衫,她覺得不太舒服:“有些過去了,有些沒有……你也是明白人。五年後,怎麽辦?”
五年後。是他們之間不得不面對的問題。
前世時,常家抄家,常鬱昀流放,楚維琳毒酒死在地牢之中。那麽這一世呢?
“大趙氏不是我設計的……”楚維琳歎息,這句話她前世死前曾經說過。
趙氏一族被扣了大罪。
原本只是朝堂爭鬥中站錯了位,雖有牽連。但也不至於到了滅族的地步,可卻從大趙氏這裡尋到了趙氏一族通敵的罪證。不僅僅是趙氏,連常家都一並連累了。
楚維琳從秦大人那裡知道了會有這個結果,但那些陷害大趙氏的經過,她一並沒有插手,也輪不到她插手,因而到了現在,她也不清楚到底是什麽人與秦大人一起害了大趙氏。
常鬱昀拍著楚維琳的背,道:“我相信,我們還有時間,能改變你三姐姐、姝表妹的一生,又怎麽知道改不了常家的將來?”
楚維琳垂下肩,一言不發。
沉默許久之後,她聽見常鬱昀很輕很輕地問她,他說:“琳琳,你還想分家嗎?”
楚維琳垂在身側的兩隻手不由自主地攥了起來,而後又慢慢松開,低低應了一個字。
她想分家,這一次,她隻想和常鬱昀過平靜日子,也希望楚倫歆過得舒心一些,不用日日與其他人虛以委蛇,不用面對大趙氏和長房那一堆烏七八糟的事情,但這也只是她想想而已。
老祖宗健在,常家沒有到要靠分家避災的那一步,又怎麽可能分家?況且若還是前世一樣的罪狀,便是分家,也一樣逃不脫。
這些道理,常鬱昀也清楚,他只能低頭啄了啄楚維琳的鬢角,道:“還是等我外放吧。”
外放……
這個事情好些人與楚維琳提過,也叫她滿是期待,就看塗氏好了,跟在任上那麽多年,比分家出去過得還要隨心所欲。
這比分家有盼頭多了。
楚維琳淺淺笑了笑:“好。”
這日夢魘過後,倒是每日睡得踏實了些。
興許是肚子一日比一日大起來,口味也是隔幾日就變上一些,沒有再嫌棄那些油膩菜肴,叫身邊伺候的人都松了一口氣。
夏日天亮得早,楚維琳怕日頭,都是早早就出門去松齡院,等請了安之後又早早回屋裡休息。
這一日卻耽擱得有些晚了。
老祖宗起得遲了些,見外頭太陽有些高了,便與楚維琳道:“鬱昀媳婦在我這兒歇著吧,等下午再回去。”
楚維琳想開口拒絕,老祖宗已經吩咐段嬤嬤幫她在西梢間裡準備好了軟榻,便也就應下了。
午飯自然是一道用的,屋裡丫鬟正擺桌,外頭突然有些動靜,段嬤嬤出去瞧了一眼,神色複雜地回來。
老祖宗睨了她一眼,問道:“怎麽了?”
段嬤嬤垂手道:“三奶奶屋裡的那個通房有身孕了。”
楚維琳詫異,心中滿是不解。
常鬱曉在娶徐氏之前屋裡就有幾個通房,其中也不乏有些本事的,但有大趙氏盯著,哪個敢不知好歹趕到還未進門的奶奶前頭去?等徐氏進門之後,她更是盯得緊,怎麽就出了紕漏了?
徐氏成親幾年,肚子都沒有動靜,前段日子老祖宗還與段嬤嬤商量著是不是停了幾個通房的避子湯,但還沒動作,那邊竟然就……
“是哪個通房?”老祖宗皺著眉頭問。
段嬤嬤道:“那個叫淳珊的,老祖宗可有印象?”
老祖宗蹙眉想了一番,點了點頭。
淳珊這個名字,她是知道的,就是那個四房小廚房裡做事的張媽媽的女兒,淳珊原是個二等,是常鬱曉酒後胡來這才成了事,徐氏氣得不行,還鬧過一場,最後還是大趙氏做主留下了淳珊。
楚維琳也想起來了,張媽媽因著女兒頗受常鬱曉親睞,趾高氣揚,來問水茯收銀子時都相當不客氣。
老祖宗揉了揉發脹的額頭,道:“去把鬱曉媳婦和那個通房叫來。”
段嬤嬤去請,人來的也快。
楚維琳想了想,還是避去了西梢間裡。
大趙氏帶著徐氏和淳珊來的,這邊剛進了東稍間,寶蓮就溜進來與楚維琳道:“大太太面上不好看,三奶奶臉色煞青,眼睛卻是紅的,那個淳珊,左邊臉上好紅一個巴掌印。”
楚維琳低聲問寶蓮:“三伯人呢?”
“三爺?”寶蓮搖了搖頭,“沒瞧見,大概是不在府裡。”
東西梢間隔得也不遠,徐氏的哭聲時斷時續傳過來,老祖宗不知又說了些什麽,她哭得更凶了。
鬧騰了小一個時辰,大趙氏才讓人把脫力的徐氏抬上了軟轎,涼涼看了一眼站在廊下的淳珊,轉身走了。
楚維琳等了一會兒,寶蓮被喚了出去,回來時手中提著一個食盒,她一面擺桌,一面道:“老祖宗累了,想先歇一會,奶奶不能餓著肚子,便讓廚房裡熱了熱,奶奶先用吧。”
楚維琳點頭,老祖宗正是氣惱的時候,她不用過去觸霉頭,再好不過。
等用了飯,寶蓮把東西送出去,轉了一圈回來時,已經打聽清楚了。
照淳珊的說法,徐氏每次送去的避子湯她都是喝了的,並沒有故意躲避,突然有了身子她也很意外。
徐氏不信她這些話,常鬱曉與這幾個通房混在一起的時間也不短了,這些年避子湯喂下去,根本沒有出過差池,怎麽偏偏叫淳珊給趕上了。
老祖宗不想聽她們這些質問來解釋去的話,仔細問了淳珊肚子的情況。
淳珊的胎也淺, 她膽子小,發現葵水遲了就嚇得不行,偷偷去找了岑娘子,岑娘子是個膽大的,當即就打了包票,淳珊不敢瞞著就告訴了徐氏。
徐氏自不肯留這個孩子,可這種事情既然被老祖宗知道了,她就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動手了,只能聽著老祖宗吩咐。
老祖宗多少有些矛盾,見大趙氏並不出聲,她突然就想起了空明師太的話。
香火都是命中有數的,損得多了,自然就虧了……
之前她一直盼著幾個孫媳能爭氣些,但一直沒有動靜,淳珊的這一胎要是損了……
淳珊懷上這孩子就是在大趙氏抬舉了紅箋之後,這麽一想,越發覺得這肚子金貴起來。
老祖宗一心要保下這肚子,又怕徐氏背地裡動手腳,乾脆把淳珊留在了松齡院裡養胎,無論男女,生下來就行。
....易.看.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