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夢之中,楚維琇似是少了許多痛楚,她睡得寧靜,眉宇舒展開,若不是整個人消瘦得太厲害了,只看睡顏,楚維琳甚至不覺得她的大姐病了。
只是,剛剛親眼所見的楚維琇的病情是那般痛苦,仿若是叫萬蟻噬心一般,又仿若是被千針扎著一般,楚維琳僅僅是在一旁看著,就連自個兒都難受了起來。
若沒有這些寧神的藥,楚維琇大概會痛得打滾。
是什麽樣的疾病,能讓人有這樣的症狀?
楚維琳歎了一口氣,等了一炷香的工夫,紅英拿著一張紙進來,上頭細細寫了楚維琇喝的湯藥的藥方。
外行也就是看個熱鬧,楚維琳看不懂這藥方是不是妥當,便收了起來,低聲與紅英道:“大姐一時半會兒醒不了吧?”
紅英垂著唇角搖了搖頭:“照往常來看,這個時辰睡了,要到掌燈時分才會醒。”
楚維琳替楚維琇掖了掖被角,又與紅英道:“你在這兒照顧大姐,再喚個人引我去見你們老太太,我既然登門來拜訪了,總歸不能疏忽了禮數。”
紅英頷首應了,喚了一個婆子替楚維琳引路。
那婆子一雙眼睛溜溜的,嘴裡道:“夫人這邊請。”
楚維琳隨她穿過抄手遊廊,又穿過花園,一路到了賀老太太的院子裡。
那婆子時不時與楚維琳搭話,想從她嘴裡打聽到他們夫妻這一回來紹城的緣由,楚維琳避重就輕,隻說楚維琇的病情,說到情深處,掏出帕子擦了擦眼睛,等到了賀老太太屋裡時,眼眶已經是通紅一片了。
賀老太太屋裡,倒也是熱鬧。
許是因著上了年紀,賀老太太受不得寒。雖是溫暖的五月天了,她還是歇在暖閣裡,屋子裡還有一個炭盆沒有撤。
賀老太太著一身諸色如意襟罩子,袖口上繡了連綿不斷回字紋。下身一件馬面裙,盤腿坐在羅漢床上,摟著身邊的桐哥兒,與屋裡一眾晚輩說話。
賀老太太的下首坐著閔姨娘,她的穿戴與在金州時相比。低調了許多,畢竟是回到了後院深處,總要考量著各處關系,不比獨居一院時自在隨意。
賀三娘和賀五娘坐在閔姨娘身邊,見楚維琳進來,賀三娘衝她微微抿唇,賀五娘睨了一眼,撅起了嘴。
賀四奶奶趕忙起身,迎過來道:“夫人,怎麽眼睛通紅。是不是擔心大嫂的病情?”
楚維琳擠出笑容,先上前見過了賀老太太。
從輩分上論,楚維琳是晚輩,可從身份上來看,楚維琳是個官家夫人,賀老太太沒有受她全禮,讓賀四奶奶扶住了楚維琳:“維琇的娘家人,便是一家人,不講究那些虛的,趕緊坐下。這一路趕來。辛苦了吧。”
楚維琳心中冷笑,這可不是在關心他們一路奔波,而是想知道他們為何會匆匆來了紹城。
果不其然,賀三娘的面色有些發白。低著頭不言語。
賀三娘在家中存在感不強,因而也無人注意到她的小心翼翼,楚維琳瞧在眼裡,曉得回頭要讓賀三娘多開些口,就千萬不能把她拖下水,便道:“去年我大姐來金州看我。我正好懷著身孕。當時大姐還與我說,興許我們姐妹都是好福氣的,都能一連得兩個哥兒,若我開春時生了個兒子,我們就約好六月十八去普陀山上進香。我三月裡果真生了個兒子,興高采烈地給大姐遞信,問她這去普陀山的事兒還準不準,哪知等了許久不見回信,我心裡就有些惴惴了。思前想後的,正巧我們爺這幾日得了空,我便來看看大姐。
說起來啊,老太太,自打我大姐嫁在紹城,賀、楚兩家雖是姻親,但因著天南地北的,走動很少,我祖母、伯娘提起來時,都很是遺憾。我去年跟著我們爺來江南,就想著一定要登門拜訪,一來全了禮數,二來姻親間多走動,也是極好的。只是,我剛到江南就有了身孕,一直未能成行,就打算趁著這次機會,來拜訪您了。
可直到我到了大姐屋裡聞著藥味,我才知道她病了。我們說了會子話,起先精神倒還不錯的,突然就發作起來,痛得整個人都蜷縮起來了,我在一旁看著,心都痛死了,這會兒大姐吃了藥睡下了,我就來老太太這兒。
您千萬莫要怪罪我失了禮數,實在是太過擔心大姐,老太太,大姐這到底是什麽病,能成了這個樣子啊?”
楚維琳一面說,一面抹眼淚,說到了最後,心中悲傷,真的要哭出來了一般。
這幅模樣,即便賀老太太不信楚維琳的說辭,也不好挑剔什麽了。
“不瞞夫人說,要是知道這到底是什麽病,這一大家子的也不會束手無策了。”賀老太太無奈搖了搖頭,“如今是連對症下藥都做不到。維琇這孩子,自打來了我們家,也是本分做事的,我也不想她受這樣的罪。再說了,還有兩個哥兒,我畢竟年紀大了,帶起孩子來有些力不從心,旁人也沒有親娘用心,可她病著……哎!”
“是啊,夫人,按說紹城也不是小地方,也有許多好大夫,可瞧了又瞧,還是沒個結果……”賀四奶奶幫著說了幾句。
楚維琳心中哼笑一聲,她特地問過紅英的,楚維琇從頭到尾隻瞧了一個大夫,這紹城裡好大夫再多,又有什麽乾系!
楚維琳剛要說話,外間丫鬟稟了一聲,洪氏過來了。
隻這一聲通傳,楚維琳就從賀老太太的面上讀到了一絲厭惡和不耐煩,閔姨娘甚至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只有賀四奶奶端正著態度,起身迎了兩步。
洪氏進了暖閣,身後還跟著一個年輕婦人,手中牽著的便是元哥兒。
楚維琳挑眉,衝元哥兒招了招手:“元哥兒,過來讓六姨瞧瞧。”
元哥兒咧嘴笑了,一把甩開了婦人的手,到了楚維琳身邊:“六姨,您怎麽來了?霖弟弟呢?跟您一起來了嗎?”
楚維琳摸了摸元哥兒的腦袋。含笑道:“六姨來看你母親的,弟弟在金州,等你母親身體好了,你和桐哥兒再跟著她到金州看弟弟。可好?”
“好!”元哥兒重重點了點頭。
洪氏撇著嘴哼笑一聲:“這是維琇的娘家妹妹吧?你年紀輕,帶孩子經驗淺。這帶孩子啊,最要緊的便是言出必行,維琇這麽個身子骨,實在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好起來。你這白白給了孩子希望。最後不能成行,失望的可是元哥兒。”
楚維琳斜斜看了洪氏一眼,扭頭與賀老太太道:“老太太,看來當真是紹城的大夫不夠水平了,我大姐拖了這麽些時日沒個好轉,還是我寫信回京裡,請兩位好大夫過來替大姐瞧一瞧吧,也免得兩個哥兒心裡不踏實,就怕他們母親好不起來了。”
楚維琇身子到底如何,嘴巴長在洪氏身上。背後愛怎麽說,賀老太太都管不上,可如今楚維琇躺在床上,洪氏當著兒媳娘家人的面詛咒楚維琇沒救了,這就是伸出了臉讓人打了,賀老太太本就不喜洪氏,見她如此不會說話,越發不耐煩了。
狠狠瞪了洪氏一眼,賀老太太與楚維琳道:“若是能有得力的大夫,那是再好不過了的。但京城太遠,怕遠水救不得近火。”
“也比一日一日等下去強,”楚維琳抿唇,語氣裡帶了幾分埋怨。“大姐病了有幾個月了吧?若是當時就去京裡請大夫,這大夫早就來了。這會兒去請也不遲。我伯娘剛好嫁了八妹妹,她最疼大姐了,得了信,定是會和大夫一道來紹城的。大姐病中,若能見到她母親。興許就能舒服些。”
洪氏一來就落了個沒臉,一肚子的火氣,聽說楚維琳要給何氏去信,差點都要跳起來了。
賀老太太琢磨了楚維琳的話,點頭道:“是我們思量不周,已經病了幾個月了,總要給親家家裡報個信的。”
洪氏的面色愈發難看了,倒是叫閔姨娘樂得差點笑出聲來,洪氏看在眼裡,越發氣得肝疼,正好賀淮卿陪著常鬱昀過來,這才算替洪氏解了圍。
常鬱昀進來,一一問安。
賀五娘一見常鬱昀,臉上緋紅一片,但她大約是叫閔姨娘說教過了,除了神色無法坦然之外,到底沒有再做出什麽不合適的舉動來,隻低著頭站在賀三娘身側。
楚維琳卻留意著賀淮卿的舉動,他向長輩行禮後,便與隨著洪氏來的婦人低聲說話。
眉目之中全是柔情,楚維琳一看便懂,這個婦人定然就是顏氏了。
顏氏生的小巧玲瓏的,一張臉蛋只有巴掌大小,五官精致,聲音又細又柔,開口說話時帶著幾分怯怯,望著賀淮卿的雙眸之中全是傾慕和愛戀,落在楚維琳眼中,就像是一隻膽小的兔子,戳一下就會嚇跑了。
這樣的女子,能勾起男人的保護欲.望,比之大氣端莊的楚維琇,是完全相反的兩種人。
也許很多男人會喜歡顏氏這種小家碧玉,可讓楚維琳來說,顏氏根本當不了家撐不住台面,作小也就罷了,指望她做好長房長媳的事情,就有些強人所難了。
這麽簡單明了的事情,連賀老太太都清楚,偏偏洪氏鬼迷了心竅一般,以為顏氏能把楚維琇取而代之,以至於楚維琇病中,她就想方設法讓顏氏來帶著元哥兒。
分明是和閔姨娘對壘了幾十年,怎麽洪氏就這麽不開竅呢。
人一多,很多話就不好說了。
常鬱昀夫妻是客人,賀老太太讓人置了洗塵宴。
楚維琳估摸著時辰,見已經是掌燈時分了,便道:“大姐那兒大約也該醒了,我先去瞧一瞧她。”
賀老太太自是應了,剛要喚人來給楚維琳引路,就聽楚維琳道:“五姑娘與我走一趟吧。”
在坐的人裡,除了兩個哥兒,賀五娘年紀最小,讓她跑腿也是說得過去的,只是賀五娘對楚維琳心結頗深,聞言嘟著嘴道:“我,我不去了,讓三姐陪夫人走一趟吧。”
楚維琳暗暗勾了唇角,她就知道賀五娘會這般反應。
賀三娘不敢再推脫,與長輩們說了一聲,引著楚維琳回楚維琇的院子。
行至半途,見丫鬟婆子們都遠遠跟在後頭,楚維琳壓著聲兒問賀三娘:“你讓憶夙報信,是不是知道,大姐的病不簡單?到底是什麽病?”
賀三娘咬了咬下唇。
對於楚維琇,她談不上喜歡,但對於洪氏,賀三娘深惡痛絕,偏偏洪氏是她嫡母,她的婚事都拿捏在洪氏手上。
原本有楚維琇和閔姨娘一道牽扯洪氏,可楚維琇一病,這平衡一下子就打破了,長期以往下後,別說她自個兒了,五娘和閔姨娘要如何在府裡生活?
最最要緊的是,賀三娘發現了一些不對勁的地方。
“我不敢斷言,但極有可能是毒,會讓人上癮的毒。發作起來就痛,喂了毒進去就舒坦了,一遍遍輪回。我是有一回在花園裡抄近路時,正巧聽見兩個婆子說起來的,我差點兒叫她們發現,轉頭就跑了,所以我也不知道她們是誰,她們應該也沒有瞧見我的身影。我是怕,大嫂是頭一個,往後連我姨娘都會受罪。”賀三娘一五一十道,她人微言輕幫不上楚維琇,只有楚維琇娘家人鬧起來了,這事兒才能有個定論。
楚維琳聽完賀三娘的話,雙手冰涼,連呼吸都重了幾分。
賀三娘說的狀況,便是毒了。
竟然有人給楚維琇下那種毒!
也難怪楚維琇整個人會消瘦得如此之快,若是再加些分量, 好好的一個人就完了。
一股氣堵在胸口,楚維琳知道,必須快些尋出那個下毒的人來,也必須快些讓楚維琇脫離這毒物的控制,雖然痛苦,也要一點點斷了那種依賴。
到了楚維琇屋裡,紅英對楚維琳搖了搖頭:“奶奶還睡著。”
楚維琳又去內室裡看了楚維琇兩眼,見那原本珠圓玉潤一般的臉龐凹陷得如同叫刀子割了兩刀一般,她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
楚維琇若有個萬一,得利者,似乎只有洪氏和顏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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