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擎接到皇帝口諭,召他入宮。
衛擎體質好,恢復能力強,那些看似猙獰的傷口,對他身體影響沒那麽大。
他換上官袍,身形筆挺,神采奕奕,完全看不出受了傷。
棠鯉也早早地起來,陪著衛擎到門口。
她似有所感,覺得這不是一次簡單的召見。
皇帝時日不多,這次召見,恐怕就是交代後事。
而她相公,會怎麽做呢?
衛擎在她額頭上落下一個吻:“別擔心,等我回來吃午膳。”
衛擎的眼神平靜堅毅,棠鯉安心下來,點了點頭。
衛擎乘著轎子入了宮,來到太極殿外。
殿門緊緊關著。
內侍道:“烏大人,六殿下在裡面,請您稍等。”
衛擎點了點頭,筆直地在門口站著。
衛擎看著太極殿的殿門,不知怎麽的,又想起了小時候的事。
他年幼貪玩,不小心闖入太極殿中,剛好皇帝在與群臣議事,皇帝並沒有生氣,而是抱著他,讓他坐在腿上,繼續議事。
他聽不懂群臣們在說什麽,隻覺得那天午後的陽光很好,落在自己身上,暖洋洋的。
衛擎以前是不想回想,把皇帝當作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現在想起來,其實皇帝對自己還是不錯的。
所以,他才更迷惑,人為什麽可以說翻臉就翻臉,明明是血緣至親的父親,轉眼便下令要殺你。
衛擎的嘴角勾起一抹涼薄的笑。
他覺得有些可笑。
他有時真想不通,權勢就這麽重要嗎?
他很快收斂笑,恢復了面無表情的模樣。
等了大概半個時辰左右,殿門才打開。
兩個內侍走了進去,然後架著趙景煊走出來。
那場宮變,趙景煊傷到了腿,走路有些不便。他的臉色慘白,眼眶發紅,看到衛擎,露出一個可憐巴巴的表情,像是難過極了。
趙景煊對衛擎的感情不一樣。
他把棠鯉當姐姐一般,衛擎是棠鯉的丈夫,也是衛子昂和許玨的父親,所以他對衛擎也莫名有種親近感。
尤其這一次宮變,也是衛擎力挽狂瀾。
總之,在他眼裡,棠鯉和衛擎都是他的救命恩人。
所以,不自覺地想依賴,展露出孩子的一面。
衛擎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就走進了大殿。
衛擎一進去,殿門就從他身後關上了。
皇帝正坐在龍椅上,慘白的臉,瘦骨嶙峋,如枯樹一般,布滿了疲憊。
他的面前,擺著兩卷明黃色模樣的東西,像是聖旨。
“臣烏煜,參見陛下。”衛擎道。
“平生吧。”皇帝的聲音裡透著虛弱。
衛擎起身,恭敬地站在一旁,聽著他說話。
“昨夜下了一夜的雨,朕聽了一夜的雨,想起很多舊事,念起許多舊人。”皇帝道。
他想起很小的時候,與阿姐一起住在那冷宮一樣的地方。
天寒地凍,他們就相依偎著一起取暖。
後來,被母后看中,帶到身邊養著,日子方才好起來。
他做了太子,他聽太傅講起先祖的故事,他也想要那般開創一個盛世,他讀書,學騎射,為做一個好的帝皇準備著。
他想到那明豔的女子,驚鴻一瞥,便在他心裡留下深深的印象。
他規規矩矩地做著太子,唯獨在那女子身上出了格,想娶她……
待再見到她的時候,她便是自己的皇后,換上宮裝,高貴典雅,和他所見的那些后宮女人,沒什麽區別了。心動不再,他們相敬如賓……
他想到那頑皮又格外聰慧的孩子,太子太傅總是一副無奈、又忍不住想要誇讚的矛盾態度。
皇帝的嘴角緩緩勾起。
衛擎看了他一眼,眉頭不禁皺起,道:“陛下。”
他大概知道皇帝在想什麽,裡面大概是有他和他母后的,他不覺得開心,隻覺得如芒在背、如鯁在喉,很難受,很惡心。
衛擎的聲音打斷了皇帝的回憶。
皇帝回過神來,臉上的笑意淡去:“段孚玉臨走前,見了你?”
“是的,陛下。”衛擎道。
“朕還記得,第一次見段孚玉的時候,他才十七歲。彼時,他是大周最年輕的狀元郎。那一年,朕還是太子,對這位狀元郎很好奇,喬裝成書生,去見了他。我們兩人一見如故,一聊就是一整天。良臣遇君,君遇良臣,如魚得水。”皇帝道,“段孚玉先走一步,朕也快不行了。”
“衛子昂中狀元的時候,年紀比段孚玉還要小吧。”皇帝笑著道。
提到衛子昂的時候,衛擎的眼神柔和了一些。
“朕見過那孩子,很像段孚玉。朕看著他和景煊相處,便想到當年的朕和段孚玉。”皇帝道,“只是景煊被嬌慣壞了,尚且難以扛起大周……衛子昂年歲也尚幼……”
彼時,他登基的時候,天下安穩,他學了那麽多年的帝王之術,也做好了做皇帝的準備。段孚玉彼時也入內閣,能獨當一面。
但是現在不一樣,趙景煊雖然成長了,還難以扛起這諾大的大周,良臣也尚且年幼,還未成為獨當一面的能臣。
皇帝輕歎一口氣:“也怪朕,留下這麽一個爛攤子。”
良臣與君都還未成長起來也就罷了,大周還不安穩。叛賊潛逃在外,許多朝臣死於叛賊之手,位置空缺著,內憂不斷,更有外患,齊楚虎視眈眈……
他絲毫不懷疑,大周一旦出現弱勢,齊楚就會像餓狼撲食撲上來,將大周分食殆盡。
他舍棄那麽多,就是想做個好皇帝,結果到頭來,這天下還是被他弄得一團糟。
皇帝心中密密麻麻的苦澀,折磨他不曾入眠的,除了身體上的病痛,還有這些愧疚與遺憾、志向不得實現的憤怒。
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讓大周安安穩穩的,不毀於他之手。
所以,需要有人暫時頂一段時間。
段孚玉不愧是他的良臣,與他想到一塊去,也與他一同選擇了一個人。
烏煜。
皇帝看著眼前的年輕人:“這兩道聖旨,一道立趙景煊為儲君,另一道封你為攝政王,全力輔政……”
他其實也遲疑過,攝政王,將這般大的權勢交到他的手中,他的野心會不會膨脹,會不會做了攝政王也不滿足,轉而想要這九五至尊的位置?
但是現在,他別無選擇。
即使他不封烏煜為攝政王,烏煜想要九五至尊的位置,他也阻擋不了了。
他選擇相信烏煜,相信烏煜沒這個野心,相信段孚玉的選擇。
皇帝說完,便看著烏煜,仔細地看著他,未曾見他臉上展露出半分欣喜。
皇帝松了一口氣,想來烏煜確實沒這個野心。
看來他可以安心了。
就在這時,門外突然響起一陣嘈雜聲。
“陛下,臣有重要的事回稟,很重要,關乎大周社稷!陛下,您一定要見見臣啊!陛下……”
皇帝和衛擎都認出這個聲音,是之前被氣得一蹶不振的呂閣老。
“陛下,烏煜不是烏煜!烏煜是……求陛下見臣一面!”
呂閣老像是被拖走, 聲音越來越遠。
但是剛剛那句話,皇帝和衛擎都聽到了。
烏煜不是烏煜?
是什麽意思?
皇帝的眉頭皺起,根本弄不清什麽情況。
“陛下,不見見呂閣老嗎?”衛擎突然道,神色有些怪異,“說不定,他真有什麽重要的事稟報呢。”
皇帝的眉頭皺得更加緊了,召來了內侍,讓呂閣老進來。
很快,呂閣老就進了大殿。
他看了衛擎一眼,急切地撲到皇帝面前,跪下,然後指著衛擎道:“陛下,他不是烏煜,他叫衛擎,是本該故去的廢太子!”
呂閣老的聲音急切急了,生怕慢一步,衛擎得逞,再無回旋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