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不說話?」陸沉舟埋頭吃了很久,稍稍滿足了肉癮之後抬起頭來,看見孫兒還在舉杯發愣,不由得笑道:「被老夫說中了?」
「那又怎樣?」陸策淡淡一笑道:「我說過不會干涉她的,你看她像是願意委屈為妾的人嗎?」
這回輪到陸沉舟愣住了,剛想開口,卻聽見門外響起一陣輕輕的腳步聲,溫柔親自端著一大盤鮮香四溢的鐵板燒魷魚進來了。
「嚐嚐這個。」她將菜擱在桌上,笑道:「知道老將軍不愛吃魚,嫌吐刺麻煩,鮑魚海參之類的東西,大概您也吃膩了,倒是這個魷魚,放點番椒後味道會比較特別。」
單是那股濃烈的香味已引人饞唾,陸沉舟聞言立刻伸筷去夾,覺得那魷魚吃在嘴裡香辣鮮鹹,的確美味,不禁又大讚了兩聲。
等到溫柔坐下,吃了兩口菜,采芹端了湯上桌,那是一大碗以火腿、鮮肉、嫩筍燉出來的江浙名湯醃篤鮮,只是這個名字有些拗口難唸,何況「篤」字又是方言,因此溫柔只說這湯叫火腿鮮筍湯,親自站起來,替他們舀了兩碗。
「坐下坐下,咱們自個隨意吃。」陸沉舟說著,揮揮手,又將丫鬟都打發走了,他默默的喝了兩口湯,吃了一片火腿,忽然抬頭笑道:「老夫是個爽快人,說話不喜歡藏著掩著,小丫頭,老夫問妳一句,喜歡我這個孫兒嗎?」
溫柔一片鮮筍還沒嚥下去,差點就卡在喉嚨口了,趕緊灌了一口湯,這才順過氣來,苦笑道:「老將軍,吃飯的時候不要講冷笑話,會出人命的。」
「爺爺——」陸策也沒想到他竟然這麼直截了當的問出來,趕緊替他夾了一筷白切羊肉,想要堵住他的嘴。
「什麼叫冷笑話?」陸沉舟聽不懂,也不理會陸策,自顧自向溫柔道:「老夫可是當真問妳,沒同妳開玩笑。」
他說話果然夠直爽!可是這問題叫她如何回答才是?溫柔輕輕擱下碗,抬眼望向陸沉舟,「老將軍,您知道我和他的事,這個問題不論我給您何種答案,似乎都不重要。」
「重要,怎麼不重要?」陸沉舟笑道:「若是妳喜歡他,不如你們倆假戲真作吧。」
假戲真作?溫柔一怔,還未答話,陸策已擱下筷子道:「我不贊成。」
對啊!別說陸策當時替自己解圍只是迫不得已,並不是當真想娶她,即便她對陸策有好感,她也情願將這份好感藏在心底,也許日後還可以偶爾回味一下,而不是為了這份好感屈身為妾,在漫長的人生裡,看著他再娶妻納妾,將自己畢生的精力用來爭風吃醋,讓這份純粹的好感因此磨滅成恨,或是幽怨成癡。
她緩緩搖頭道:「我也不贊成。」說著,她低下頭,捏著勺子慢慢攪動湯碗裡的鮮筍和火腿,堅定的說:「寧為平民妻,不作王侯妾!」
她最後說出的這句話,讓陸沉舟和陸策都震驚一陣。
陸策雖然早已猜到她心裡的想法,還是被這樣斬釘截鐵般的言語給震動了,默默咀嚼著這兩句話,一時有些出神。
陸沉舟聽見這話,內心卻是被攪起驚濤駭浪,眼前彷彿又看見當年那個站在荼靡花架下,猶如曉花清露般純美的女子,她擰著眉頭狠罵他道:「陸沉舟,你這個木魚腦袋的傢伙,你不知道我喜歡的是你嗎?居然讓我嫁給平陽侯當妾!你去死,去死!死得越遠越好,最好一輩子別再讓我看見你!我羅綺寧可終身不嫁,也絕不給王侯做妾!」
那樣心如堅石的意願言猶在耳,可是佳人卻早已不復見,不知將來九泉之下、奈何橋上,是否還有相見之時……
「爺爺、爺爺——」
感到有人在輕推他,陸沉舟緩緩回神,瞧見陸策焦急的神情和溫柔的一臉擔憂。
「你沒事吧?是不是今兒個吃了太多肉,身體有些不舒服?裁雲!裁雲,泡壺濃濃的山楂茶來。」
陸沉舟不知自己恍惚愣神了多久,只是想起當年羅綺的模樣,還是忍不住心裡酸楚,又怕在小輩面前失態,便站起身來,擺了擺手道:「老夫沒事,好得很,你們繼續吃,我要走了。」他說走就走,連陸策都沒能拉住他,就見他大踏步走出門去,穿過月洞門消失在兩人眼前。
「這——」溫柔眼望門外,不安的道:「是不是我說錯什麼,惹老爺子生氣了?」
陸策猜想,許是溫柔方才的話,引得祖父想起去世的祖母,當下卻搖搖頭道:「不關妳的事。」
溫柔咬了咬唇,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坐下發起呆來。其實,她內心裡挺喜歡陸沉舟的,倒不是因為他是陸策的爺爺,而是他那種豪爽的性格讓人覺得親切,讓她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的爺爺,因此今日這頓飯,她是盡心盡力做的,就是想讓陸沉舟吃得開心滿意,誰想到最後還是惹得他悶聲離去,她心裡真是怪不好受的。
見溫柔不語,知她心內仍有些自怨,陸策坐下淡淡道:「我看他是想起我祖母了,想一個人靜靜而已,妳不用擔心。」說著,他猶豫了一下才接著道:「他方才那些話,妳也不用放在心上。」
「好。」她點頭,但情緒仍是很複雜,拿著筷子,無精打采的夾兩口菜吃,及至裁雲泡了山楂茶上來,見陸沉舟不在,不禁奇道:「老太爺走了嗎?」
她將茶壺擱在桌上,忽然瞧見陸沉舟原先坐處的酒杯旁,擱著一只碧色瑩潤的翡翠鐲子,又笑道:「夫人,那是妳的鐲子嗎?我怎麼從沒見妳戴過?」
「這鐲子——」
溫柔剛想否認,就見陸策拿起鐲子瞧了瞧,屏退裁雲後遞給她道:「爺爺給妳的見面禮,收下吧。」
「你怎知這是給我的?」溫柔搖頭道:「沒準是你爺爺落下的,你下回還給他吧。」
「這鐲子是我祖母從前常戴的,她的衣裳首飾我爺爺一向都珍藏密斂,不輕易拿出來的,怎可能落下?」
「那也不一定是……」溫柔沒有拿別人貴重東西的習慣,還待再說,陸策已逕自拉起她的左手,將那只鐲子替她戴上,沒想到大小剛巧合適,鬆鬆的掛在腕間,盈盈如碧水的玉色襯得肌膚更是白膩。
「挺合適的。」陸策端詳了一下,鬆開了她的手。
她只覺得臉上一燙,連忙縮回左手,以右手替他夾了一筷子菜,岔開話題道:「桌上菜還好多,你再吃點吧,不然我就白做了。」
陸策點了點頭,低頭吃起菜來。
溫柔也吃了點東西,但平素吃飯桌上人總是挺多的,難得這次是他與她單獨吃,總覺得氣氛沉默得有點彆扭,她原想喚兩個丫鬟進來一同吃,但轉念一想,又打消這個念頭,躊躇了半晌,忽道:「有件事想請你幫個忙,不知道……可不可以……」
「妳說。」陸策抬眼,擱下筷子。
她在心裡將要說的話細細想了一遍,這才將小環與劉嫂的事說了出來,想請陸策幫忙救回劉嫂,再替她們母女倆弄個戶籍。「我知道請你幫這種忙,實在有些唐突,也會讓你欠下不少人情,可我實在找不到別人了,原本還打算求求沈丞相或是聖上,但……」
「好。」陸策不等她說完,便一口答應了。
「真的?」溫柔反倒有些不敢相信,望了他兩眼,見他神色不像在開玩笑,遂欣喜道:「那到時若要用錢打點,你千萬要告訴我,不能讓你出了力還要倒貼錢。」
他淡淡道:「若是妳覺得這樣比較心安,那我答應妳。」
溫柔聞言一怔,再一回味,不禁十分愧窘。從搬進府裡,她要求銀錢兩清開始,就一直試圖與他畫清界線,不想虧欠他人情,覺得這樣才能心安,但真能做到嗎?若真能做到,那她現在懇請他辦事,並支付銀錢,就不虧欠他情分了嗎?說到底,不過是在自欺欺人而已,一邊倚靠著人家幫忙,還一邊自以為清高自立,這種行為真的挺傷人心的,也挺讓自己覺得不齒,她不禁誠心道歉道:「對不起,我……」
「沒關係。」陸策打斷她的話,只是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