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石擊起千層浪,這個朝臣一句話說出來,原本安靜下來的殿內又起了隱隱的騷動,雖仍舊沒有人敢說話,但謝正瑞可以清楚的看到每個朝臣的表情,他們都有想說話的慾望,只是有的躍躍欲試,有的躊躇猶豫,若是往常,他早就容他們暢所欲言了,只是現下他自己心裡不痛快,偏就冷眼瞧著不吭聲。
上了摺子替陸策求情,卻在聖上面前討了個沒臉,沈緣知道上頭高坐的那位主兒一向不喜歡牆頭草左右搖擺的人,於是乾脆一不做二不休,跪奏道:「聖上是不是該把陸策和涉及這件事的人都喚來問問,審個清楚明白?」
左丞相一開口,有些性子直爽衝動的朝臣就跟著附和,呼啦啦一下子跪成一片。謝正瑞加倍氣惱,冷哼一聲道:「怎麼,你們都把朕當昏君,認定朕就沒審沒問?」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跪了下來,齊聲口稱,「不敢!」
「嘴裡說不敢,心裡卻定是如此想!」謝正瑞冷笑著給所有附和的人都定了罪,氣頭上不及細想就出言道:「好!朕就當眾審上一回!石磊——」
「臣在。」石磊擦著冷汗跪了下來。
「你去把那姓裴的琴師給朕帶來!要快!」
「臣遵旨——」石磊答得響亮,暗自卻叫苦不迭。他曾在沈夢宜的授意下親自去見過那裴景軒,但對方一副病懨懨的模樣,對他又愛理不理的,他還真怕此人面聖時會做出什麼不合時宜的舉動,屆時惹怒了聖上,倒楣的還是他。
石磊退出殿外後,在等待的過程中,殿內的氣氛又變得沉寂起來,每個人都默默的想著心事,他們倒不是太過關心陸策的生死,而是在猜測經過此事之後,朝堂上的局勢將會變化成何等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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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正瑞最近身體實在不太好,坐久了就支持不住,乾脆撂下朝臣,先避到殿後歇息,讓內侍等裴景軒來了再傳話。
半臥在軟榻之上,情緒稍稍平靜下來後,他忽然覺得事情有點不對勁,著實想不通陸家為什麼要這麼做。以退為進固然是一種手段,但陸家三代為官,不可能不知道他的脾性,將事情鬧到如此地步,只有吃虧的份,如果說陸家的底牌是裴景軒……
這不可能!謝正瑞早讓暗衛查清楚,知道確有裴景軒這人,甚至知道他上石府與沈夢宜私見過一次,從石府回去的時候,陸策的貼身小廝洗竹還去找過他,而裴景軒答允沈夢宜,以及拒絕洗竹的那些談話,也被暗衛們照實記錄下來,交給他過目,因此,他對定下陸策的罪是胸有成竹,但是他心裡十分厭惡沈夢宜的多管閒事,若不是看在貴妃和沈緣的面子上,早就給她一點教訓了。
謝正瑞百思不得其解,開始有點躺不住了,站起身來踱了兩圈,又覺煩躁。說實話,撇開陸家不談,陸策的才能也是他一直看重的。前陣子的極力打壓,甚至明知沈陸兩家聯姻,他還是假裝不知道,即便會丟掉皇家的臉面,也要安排安寧公主下嫁,拆散沈夢宜與陸策的親事,這些都是為了磨練並保全陸策。
他是將陸策當作丞相人選來培養的,一方面要鍛鍊出他沉穩持重、遇事不驚的心態,另一方面也是為了不讓他捲入朝中派系的複雜爭鬥中,能處在一個相對中立的位置。這樣待他百年之後,不論繼位者是誰,朝中局勢如何變幻,都能確保他不受涉及。到時,繼位的君主再對陸策重用提拔,便會被他當作是知遇明君,盡心輔佐。可是謝正瑞萬萬沒想到,明明謀畫好的事情,竟因他的一時衝動而出了岔子。
謝正瑞越想越懊惱,對陸策更是恨得牙癢癢的!若不是他唆使朝臣上摺子彈劾,情況怎麼會演變成眼下這種不可收拾的局面?君無戲言,他又不能朝令夕改,否則必定會被朝臣們暗中取笑,讓陸家加倍得意!但一會裴景軒若是當著朝中眾臣的面,坐實了陸策的罪名,他就更加無法收回成命了。
左右為難!謝正瑞來回踱了數圈,益發焦躁,想了又想,終於決定——
派人在路上把裴景軒給殺了,來個死無對證!再讓陸策在天牢裡蹲上一兩個月,吃點苦頭,到時要不要赦免他,看情形再說;賜溫柔鳩酒一壺,白綾三尺,匕首一把,讓她自己選擇死的方式,一了百了。
「來人啊——」謝正瑞打定主意,便要喚人。
候在他身旁的內侍急忙低頭答應。
「你去——」可話未說完,門外內侍回稟道:「聖上,那姓裴的琴師已至殿上。」
謝正瑞大訝,失態道:「這麼快!」
那內侍一怔,不是聖上自個說要快的嗎?此刻怎又嫌怨了?不過他當然不敢質疑,低下頭應道:「是。」
謝正瑞點了點頭,邁步往外走,心中惱意又起,猜測著究竟是哪個混蛋巴不得陸策早點死。石磊?有可能,只要察覺出沈夢宜對陸策的愛戀,他必然恨不得讓陸策死。沈夢宜?也有可能,上回陸家毀親的事,她一定羞恨至極。陸策……
想到這裡,謝正瑞不由得愣了愣,詫異自己怎會有如此不正常的想法,哪有人會希望自己早點死?這太可笑了!他咧了咧嘴,卻發現自己露出的只是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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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景軒跪在殿內,心裡忐忑驚慌又不安。他今日只是像往常一樣出門去買點東西,誰知走到半路就被人攔住,接到一輛馬車上,帶到皇城外面。及至下車,還沒來得及辨清身處之地,就撞上面帶急色的石磊,然後又莫名其妙的被帶到宮裡,朝見天子。
身側是文武百官,那上頭坐的是天子,他緊握著的手心裡都出一層薄汗。沈夢宜只說聖上或許會派人詢問他,卻沒說過會親自傳見他,他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完全無措。
「你就是裴景軒?」
頭頂傳來威嚴的聲音,聽不出喜怒,裴景軒按捺住心裡的緊張,磕下頭去,答道:「草民正是裴景軒。」
「唔。」
裴景軒聽到皇帝輕哼一聲,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什麼意思,沒敢問,頭垂得更低。
當著眾朝臣的面,謝正瑞無法流露出悔意,也不能明顯偏向陸策,只得繼續問下去,「石御史在奏摺裡說你曾在陸策的府中教琴,此話可真?」
「回聖上,確有此事。」
「那你將親眼所見的陸策欺君之事仔細奏上來吧!」謝正瑞意興闌珊的問。
裴景軒猶豫了一會,沒有出聲。
站在他身旁的石磊急了,悄悄的用腳輕踢了踢他,示意他回話。
裴景軒的頭微微抬了起來,目光直視謝正瑞那明黃色的靴子,語帶疑惑的道:「欺君?請聖上恕罪,草民不知您指的是何事……」
此言一出,原本凝神待聽的朝臣們發出輕微的訝異聲,謝正瑞臉上神色複雜,說不清是喜是怒,但石磊已是慌了神,忘了顧忌,大聲責問道:「你說什麼?你怎會不知道?!那陸策明明……」
「大膽!」沈緣趕緊喝止石磊,生怕他會出言無狀,「聖上面前你也敢放肆?」
石磊被老丈人一喝,這才回過神來,慌忙下跪,向謝正瑞叩頭請罪道:「臣一時忘形,請聖上恕罪!」
謝正瑞沒工夫搭理他,只揮揮手,盯視著裴景軒,厲聲道:「你當真不知道?」
「草民惶恐。」裴景軒連連磕頭,舉止驚慌,但他垂視的目光裡卻滿是堅毅之色,「草民當真不知。」
謝正瑞神色變幻不定,朝臣們面面相覷,殿上霎時一片靜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