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午休時睡了半個時辰才猛一下驚醒。
她卡了眼門後的沙漏,就知道自己睡過頭了。換做平常,她午休頂多睡半個時辰,絕大多數都是休息一刻鍾時間,就能讓精神煥發。
然而,這幾天奔波勞碌到底讓人疲憊。而頻繁的暈船嘔吐更是讓大大消耗了她的精力。所以長樂一躺下就秒睡過去,而她錯過了自己平常起身的時間,生物鍾在此時也罷工。由此也可見,她身體當真累到一定程度了。
長樂見時間不早了,就趕緊穿了衣裳起身。
文青聽到裡邊的動靜,趕緊帶著小丫鬟送了洗漱用品過來。
長樂看見文青神采奕奕,就知道這丫頭肯定是睡了一覺起來了。可既然起了,為何不叫她?
長樂嗔了文青一眼,文青抿著唇靦腆的笑說,“兩位夫人都吩咐了,讓您多睡會兒。您這才睡一個時辰,時間還早呢。您要是能睡上兩個時辰,奴婢肯定喚您起來。”
長樂就說,“要是睡上兩個時辰,我晚上還睡不睡了?再說,還要去秦家呢,不好讓人家一直等著。”
“這您別擔心,夫人也派人去秦家傳過話了。秦家的老夫人和二夫人,感激您這時候來閔州還來不及呢。反正人到了,給那位表公子診治,也就是早一個時辰或是晚一個時辰的事兒。她們那麽長時間都等得,如今自然沒有等不得的道理。”
長樂心下說,那可未必。
她見多了病人家屬。
那些病人的家人,一開始知道親友無藥可醫時,心如死灰,尋求起解救辦法,也是抱著“看命運安排”的心態。可若是讓他們知道,自己家人還有救,那他們早先的那點耐心就全化作烏有。他們是一時半刻都等不上大夫登門的,有人甚至能晝夜兼程幾千裡,跑到她落腳的地方找到她求救。
這種事情她經歷的太多了。
長樂匆匆收拾好自己,又被文青塞了一碗溫熱的血燕窩喝下。
等她出門時,已經到了半下午。
瑾娘這次陪著長樂一道過去,長綺也是想過去的。她都好久沒見吳迅了,可憂心他的情況了。
然而,這種場合顯然不適合長綺露面。她過去能乾麽?添亂麽?
瑾娘一個瞪眼,就讓長綺刹住了腳。最後,小姑娘也只能哀哀戚戚的看著大姐和母親走遠,心裡委屈的淚雨滂沱。
小魚兒在旁邊看著妹妹,“之前給你說的事情,你還記著沒有?”
長綺扁起嘴巴,“我當然記著了,不就是不要隨隨便便見外男了。我都記在腦袋裡了,不會明知故犯還不行麽?”
“那你剛才是在做什麽?”
長綺閃爍其詞,“我只是說了想去秦府,我又沒說要去找阿,吳迅。我是準備找小五小六和小七來著。她們都來咱們家做客了,咱們還沒正兒八經的去他們家玩耍過呢。”話及此,長綺眼睛一亮,對啊,她怎麽就沒有想到了。她可以去秦府找小五她們啊,屆時在秦府和阿訊來個偶遇,這就不是她能控制的了。那是老天爺賜予的緣分,想必娘知道了也不會生氣。
小魚兒“呵呵”,長綺諂媚的湊到姐姐跟前,“姐姐你就不想秦家的三姐姐和四姐姐麽?你們上一次不是還約好一同品畫麽?咱們還不知道在閔州呆到什麽時候呢,姐姐你可抓緊時間吧。不然到走的時候你還沒結下這兩個手帕交,那你也太可憐了。”
小魚兒翻白眼,“你不可憐,就你朋友多。”
“害,也就一般吧。我也就,一二三四……這麽多個好朋友。”
小魚兒懶得和妹妹打這個沒有營養的嘴官司,
起身回房間去了。再說瑾娘帶著長樂去了秦府,秦家的二夫人帶著老夫人身邊的陪嫁嬤嬤,兩人就在府門口候著。
看見瑾娘和長樂過來了,二夫人激動的聲音發緊,她一把拉住長樂,就把手腕上兩個上好的羊脂玉鐲子捋了過去。“這就是長樂吧?可真是個通靈玉秀的好姑娘。丫頭啊,辛苦你跑這一趟了。這如今天寒地凍的,閔州之前又那麽危險,你這孩子收到信還能立即趕過來,不管這次長樂你能不能給阿訊治好,咱們秦家永遠欠你一份人情。”
長樂趕緊推辭,“這都是應當的,夫人您太客氣了。”
二夫人拉住長樂的手,不讓她把鐲子還過來,“帶著吧,這是特地給你準備的。我這年紀大了,戴這花色人家說我裝嫩。還是你們這些鮮嫩的小姑娘戴著好看,襯的人更水靈了。”
長樂看看嬸嬸,瑾娘頷首示意她接下就是。之後她想辦法還禮,不過不還也行,畢竟長樂千裡迢迢從蘄州趕過來,這份情誼難道還不值這一副鐲子?
幾人進了秦府,二夫人將吳迅如今的情況又簡單一說。吳迅現在比之前咳嗽的還厲害,他許是受了驚,心裡又藏著事兒,那咳嗽就斷斷續續的,一直不見好。
二夫人說起吳迅心事沉重這點,就有些頭疼,“那孩子小小年紀,也不知道哪來的那麽多心思。大夫說那孩子有些心思鬱結,這才加重了病情,我和母親都不太相信。結果換了兩個大夫看診都是如此說的,偏阿訊那小子嘴巴還跟著蚌殼似得,無論誰也敲不開,這真是讓人頭疼。”
瑾娘聞言心中卻忍不住“咯噔”一聲,吳迅心思鬱結?他小小一個孩童,有什麽可讓他這麽煩心的?
是因為他京中的親眷麽?那應該不會。畢竟早在吳迅被繼室折磨而父親和祖父母多無動於衷時,吳迅對那一家子的感情怕是就磨滅了。他不會因京中的親眷憂心,而秦家這些日子更是太太平平的,連點汙糟事兒都沒有。那還有什麽可讓一個少年這麽煩悶的?
瑾娘不期然的想到了長綺。
話說回來,自從她將長綺提溜到驛站,長綺就沒見過吳迅了。這孩子,該不會是擔心長綺的安危,心裡一直焦灼難安吧?
但這也不應該啊。
畢竟長綺是否安然,只要看徐府是否平靜就可知道。
那不然就是……突然醒悟過來夜裡與長綺見面,有損她的閨譽和名聲,小孩子感覺羞恥慚愧,又不好把這事兒說給其他人聽,所以就在心裡憋出了病?
瑾娘腳步一頓,突然接覺得這個可能性很大好不好。
可若這真的是事實,瑾娘自家真是作孽了!
長綺之前說過,是她被吳迅的咳嗽聲吸引過去,主動跑到秦府窺探人家的。這是長綺的第一個不對。之後,她因為憐憫弱小的毛病發作,覺得吳迅可憐,又每每深夜偷跑過來。
就不說這會不會把人家孩子嚇出毛病,就說這夜裡屢次登門,也耽擱人家小孩子修養身體不是?
這孩子之所以沒有阻止長綺,想來一是臉皮薄,有些話說不出口;更多的可能是因為,他人太孤單,急需要一個玩伴。而長綺就在這時候撞了進來,即便是個大人,想來也無法抵擋住這種誘惑。
吳迅是不對,錯在沒有延遲拒絕長綺,可更大的錯誤在自家丫頭身上。
她是挑事者,也是兩人關系中的主導者。該慚愧窘迫的不該是長綺麽,怎麽換做這小孩兒了?
唉,一會兒可要稍微提點提點那孩子,不能讓他把什麽事兒都往自己身上攬了。長綺才是罪魁禍首呢,可你看那小作精每天精神成什麽樣子,她就差插上翅膀上天了。
瑾娘心思電轉,腦中就轉過了這許多東西。
她突然停住腳,長樂和秦家的二夫人就忍不住看過來。好在瑾娘回神過,打哈哈說是涼氣進了嘴裡,就把這事兒錯了過去。
秦二夫人沒多想,長樂卻若有所思。她之前已經從小魚兒那裡得知了長綺的“功績”,如今又聽到秦二夫人的話,看到了嬸嬸的異樣,就不免把這些事情都聯系起來。
她舒爾皺眉,舒爾面露恍然大悟的神色,像是也想通了什麽。
很快幾人到了吳迅居住的院子。
老夫人早就在吳迅屋裡等著了,從午膳後得知了秦家送過來的消息後,老人家就激動的魂不守舍。
若不是擔心孫兒提前知曉這消息,會睡不好午覺,老夫人早就跑過來將這個大好消息告訴這孩子了。
不過勉強等吳迅醒了,老夫人就再也按捺不住,匆匆走了過來。不僅是她,就連秦府的老太爺也過來了。
老兩口如今就在屋裡呆著,見到秦二夫人領著瑾娘和一個氣度祥和,眸光清澈,容貌鍾靈毓秀的姑娘進來時,都忍不住站起身。
長樂身上的氣質與尋常小姑娘家身上的氣質完全不同,加上她身上清淡的藥香味兒,以及那雙看慣了生死的眼神,讓人輕易可知道,這姑娘不是個平凡的。
秦家老夫人尤其熱情,拉住長樂一個勁兒的說“好孩子。辛苦你了。”
長樂又連忙回應,“都是應該的,大夫治病救人是本分。您老可別說這話了,真要羞煞小輩兒了。”
客套話不多說,給吳迅看病是最緊要的事情。長樂一提及此事,老夫人立馬將長樂領進內室中。
吳迅孱弱到已經連床都起不來了,他比早先長綺見到時,又消瘦不少。
他眼睛本就大,如今面頰上沒了幾兩肉,襯得整個人形銷骨立,更是如同骷髏一般。
長樂見慣了各種病人,見到如此模樣的吳迅,面上也沒有露出絲毫一樣。反倒是瑾娘,心中著實駭了一跳。方才她真以為見到了得了怪病的骷髏娃娃,尤其是那娃娃眼睛黑沉沉的,一眼望去駭的她魂都要跳出來了。
瑾娘安撫下砰砰亂跳的小心臟後,就忍不住在心中連罵了長綺幾句“破小孩兒”。
那膽大包天的破小孩兒,她第一次見到吳迅也該是深夜,那時候她就不知道害怕?
換做她,得嚇掉半條命,還得趕緊插上翅膀飛離這是非之地。
可長綺就是與眾不同,她就是不辦尋常事兒。想來她根本沒覺得吳迅這模樣可怕,而是因為他這模樣,愈發覺得他可憐了。不然也不至於之後還跑來這邊好幾趟。
個臭丫頭,膽子比天大,她是生錯了性別吧。當個小姑娘可真是委屈死她了。
瑾娘心裡碎碎念的時候,長樂已經開始給吳迅診脈。
而吳迅滿面不自然,又努力不讓自己露出異樣的神色。
他在得知長綺的姐姐稍後回來給自己看病時, 就緊張的手足無措。可更讓他緊張的是,長綺的母親竟然也一道跟了過來。
那一刻,吳迅真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他早就不照鏡子了,可他還記得最後一次照鏡子時,銅鏡上映出的他恐怖的模樣。而如今他只會比以前更恐怖,更嚇人。畢竟就連他自己偶爾摸上面頰,都會覺得面上的骨頭比之前更咯手。
他現在這副模樣,肯定很怪,很恐怖。院子裡幾個小丫鬟如今都不敢進這屋裡了,她們有一次還在背後說他是“厲鬼”。
他都聽見了,有時候也自卑羞慚的恨不能立即死了才好。
但是,憑什麽要他死呢?
那些作惡的人逍遙自在,每天錦衣華服、佳肴美味,過著被人諂媚奉承的人上人生活。而他卻要跟個蛆蟲一樣,躲在不見天日的屋子裡,每天都要飽受病痛和他人異樣的眼神折磨。
他又做錯了什麽呢?憑什麽就不能給他一個機會,讓他站在太陽底下,讓他也活的有個人樣。
那些親人如同畜生,他已經不指望別人會為他出氣,幫他尋一個公道。可為什麽連讓他自己討回公道的機會,都不給他呢?
吳迅眸中散發著陰鬱的氣息,可他垂著眸,將所有情緒都擋去,讓所有人都看不清楚他此刻在想什麽。
他靠在迎枕上,枯瘦的身軀微微喘息一下,甚至都需要用好大的力氣。
秦老夫人看得雙眼中濕漉漉的,勉強咬住唇,才不讓眼前的場景更昏花。瑾娘內心也忍不住唏噓感歎,別說是長綺了,換做是他,看見這樣一個淒慘的孩子,也忍不住要多憐惜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