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嗣的面容與已故去的太子赫十分相像,俊朗英氣,那份銳氣亦有兩三分相類。
太子赫最終雖然戰敗被俘,但作爲一國太子,他還算硬氣,自殺殉國,保全魏國尊嚴,也沒能讓齊國拿他要挾魏國。魏王或許是出于對太子赫的痛心和懷念,對公子嗣頗爲不同。
閔遲仰頭看了看天,“臣觀天象,今夜諸事不宜,太子與公子早些歇著吧,明天,臣定設酒宴向二位賠罪。”
“既然如此,倒不好强求。”太子赫素來不喜公子嗣,立刻便順著閔遲給的臺階下了。
“吔……”公子嗣抬頭看看漫天星斗,抱怨道,“諸事不宜啊……長夜漫漫當真有些寂寞呢……”
說著,伸手攏了攏身上的披風,目送那太子赫與閔遲各自離去,才緩步走下石階。
一夜西風凉,隴西霜降。
陽光下厚厚的一層白霜覆蓋咸陽一帶,仿佛下了一場雪,映著若碧洗般的天空,分外清爽。
宋府的一個院子裏,寍丫穿著羊皮小襖在掃霜,白刃像一隻大猫似的跟著掃帚前前後後的撲騰,很快將院中栽種的名貴花草趴扁了一地,好在寍丫也不識貨,只覺得不過是幾株蔫巴巴的花草而已,順手就給連根拔了。
這讓守著藥爐坐在廊上的扁鵲看的分外憂愁。
鳥雀嘰嘰喳喳,陽光越發明亮起來,透過格窗在寢房的地板上留下了明亮的光斑。
宋初一動了動眼皮,微微張開眼睛。
入眼似乎是黃褐色的梁柱。她怔了怔,猛然睜大眼睛,光綫乍然涌入,讓太久沒有見到光明的眼睛刺痛了一下。稍微適應了一會,她再次慢慢睜眼,模模糊糊的看見屋內擺設。青灰色的帳幔,精緻的漆繪長案上摞著一卷卷竹簡,鏤花青銅香爐,羊皮席榻……
“哈!”靜坐半晌,宋初一大笑一聲,從榻上躍起,光著脚丫子吧嗒吧嗒的沖出去。
推開房門。陽光瞬間將她包圍,眼前出現一瞬的耀白之後,周遭的事物漸漸顯現。
宋初一仰望著一碧如洗的天空,抑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失去的時候,她能够很快說服自己接受現實。但畢竟陷入黑暗讓她生活諸多不便,如今光明毫無預兆的又回來了,實在難掩失而復得的欣喜!
“先生!”寍丫被宋初一的舉動楞了半晌,回過神來時,連忙丟下掃帚,匆匆跑進屋內把披風取出來給她披上,“先生這是怎麽了?快回去穿衣吧。”
對面廊上,扁鵲站起身,盯著赤足散發的宋初一看了半晌。目光落在她那雙映著清澈天空的眼上,眉宇間也漸漸染上喜色,“大善!”
扁鵲接手醫治宋初一的病已經有三個多月,雖說氣海重新盤踞很難,但經過他的精心調養之後,至少每日血氣注入上氣海的時候。她應該能有一時半刻看見光,可宋初一沒有任何復原的迹象。扁鵲都快對自己的醫術不自信了,近幾日每每對著自己繪製的脉絡圖發呆,看什麽都愁的慌,沒想到今日一早便得喜訊!
“懷瑾!能看見東西了?”扁鵲丟下蒲扇,大步走了過來。
“前輩。”宋初一正身給扁鵲行了一個大禮,“懷瑾拜謝前輩!”
這數月來兩人每日論道閑談,早已十分熟稔,宋初一雖是第一次看見扁鵲的長相,却不覺得陌生。
“先生眼睛好了!”寍丫驚叫道。
宋初一轉眼,看見身旁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穿著羊皮小襖,烏髮垂辮,紅撲撲的鵝蛋臉,圓而挺翹的小鼻頭,一雙水杏眼盛滿歡喜,原來瘦小的寍丫,竟也早已長成個小美人了!
宋初一不禁得意自己識美人本領,伸手揉了揉寍丫的髮辮,“嗯,好了!”
“現在看東西應該還很模糊,等氣海充盈這種症狀便會消失。”扁鵲總算松了口氣,他總算沒讓自己落下什麽污點。
寍丫小臉上洋溢著喜悅,做起事情來更是幹勁十足,伺候宋初一洗漱用膳,又把院子裏裏外外收拾了一遍,待扁鵲給宋初一施針之後,她才閑下來。白刃沒心沒肺的將院子裏所有的花花草草都折騰了一遍,一溜烟的跑進來,凑著宋初一袖子蹭著,大爪子不老實的從裏面找肉脯。
宋初一心情大好,任由白刃往袖子裏鑽。待施針服藥完畢,琢磨樗裏疾每日傍晚才有空來看她,便令人準備馬車出去轉轉。
扁鵲操心了數月,好不容易松了口氣,便决定在家中好好休息。
宋初一出門前,忽然想到甄瑜在後院裏好幾個月沒有動靜,心中一驚,別回頭出什麽事了吧,“寍丫,甄妹子最近在做什麽?”
寍丫憂心道,“之前神醫說先生血氣鬱結,讓奴不要給您添煩憂……嬌嬌每日以泪洗面,人都消瘦了,腰肢把掐那麽細。”
宋初一撓撓頭,想起前段時間她心情不好,甄瑜的及笄之日,她請樗裏疾尋了幾卷少見的《詩》回來做禮物,幷沒有幫她慶祝。樗裏疾又因爲提親之事,怕小姑娘見到他尷尬,也只送了禮物。
想當初甄峻離開時,她宋某人可是拍著胸脯跟跟人家承諾好好照顧妹子的……
儘管當時彼此都帶算計,儘管宋初一不能親手爲甄瑜及笄,儘管她也不是個言出必行之人,但……總不能讓甄峻回來看見好端端的一個妹子變的比黃花還瘦吧!
“去看看吧。”宋初一領著寍丫往後院去。
贏駟賞給宋初一的這處府邸帶一眼溫泉,別處的浴房都是從溫泉中引水過去,因爲離的遠,水量很小。水溫低,只有後院有個極大的溫泉池子。
後院是去溫泉別院的必經之處,因此甄瑜一個人用著兩個最大、景致最美的院子,反倒宋初一和扁鵲像是外人一般。客居一個小別院。
甄瑜從家裏自帶了十來個奴婢,外加庖厨、粗使奴隸、護院,統共有四五十人。平時連宋初一和扁鵲吃的膳食,都是她在管著。
往後院走的路上,宋初一一邊說服自己“甄瑜其實是個好姑娘”,一邊覺得,自己這家裏的確需要添點人口。
過了二門,有個灰褐色曲裙的侍婢看見宋初一,連忙蹲身行禮。“見過先生。”
“起來吧,你們嬌嬌呢?”宋初一問道。
侍婢躬身道,“嬌嬌在別院裏。”
宋初一抬脚往裏面走,讓那侍婢領路,在一株秋海棠附近找到甄瑜。那瘦削的模樣。直是比宋初一這個病了好幾個月的人還誇張。若說宋初一是瘦竹,她就能隨風飄零的嬌葉。
眼看著甄峻沒幾日就要回來了,宋初一尋思著,得趕快給她補補!
“摘花瓣作甚?”宋初一凑近。
甄瑜沒想到內院會有別人進入,一時未反應過來,隨口道,“做小衣荷用。”
“小衣荷?是何物?”宋初一好奇道。
甄瑜身子一僵,轉眼看就宋初一,臉色倏地一紅。暗恨自己一時嘴快。
寍丫見甄瑜支吾,便替她答道,“就是塞在小衣裏的小荷包,香衣用的,一般及笄的女子都會做一些。”
這下,甄瑜連耳朵根都紅了。
宋初一嗅了嗅海棠香。又凑近甄瑜聞了聞香味,中肯的評價道,“這香味不襯你,還是蘭香好。”
甄瑜羞的泫然欲泣,將臉埋在胸口,不敢抬頭看宋初一。
宋初一恍若未見,溫然道,“前些日我遇著些麻煩,妹子及笄時未曾仔細辦,今日正要出門幫你補上,可要一起出去?”
甄瑜離宋初一很近,能聞到海棠香氣中混著一股類似青草的氣息、還有淡淡的藥味,是宋初一身上的味道無疑,她微微抬眼,看見宋初一的下巴“去哪兒?”
“妹子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宋初一也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只是單純出去散散心,這段時間悶在府裏,差不多要生黴了。
甄瑜道,“我對咸陽不熟。”
“那就去酒館吃一頓,熱鬧熱鬧。”宋初一每日吃著甄氏庖厨的手藝,實在比酒館裏不遜色,只好說尋熱鬧去。
甄瑜聽聞宋初一不是嫌弃自己,心情稍稍好了一些,又見她不似印象中的嚴厲,便點了點頭,隨侍婢回屋收拾。
這一收拾,可讓宋初一等長了脖子!
她自己出門也就是洗把臉,把頭髮梳整齊,然後穿件得體的衣袍,就是算上沐浴,最多不過一兩刻時間……雖然早有心理準備,知道一般女子打扮可能要久一點,可沒想到這麽久!
宋初在凉亭裏與白刃窩做一團,扁鵲已經小寐一覺醒來,詫异道,“懷瑾這麽快就回來啦?”
“唉!”宋初一爬起身,半靠在白刃身上,支著腦袋,懶懶道,“我還沒走。”
“早知道就先出去轉悠一圈,回來接她。”宋初一嘀咕道。
快到晌午,宋初一才看見一個蘭衣雅致的美人分花拂柳而來,甄瑜原本六七分的姿色,經過一番打扮,竟美的讓人挪不開眼去!尤其宋初一現在視力模糊,看那美人兒就仿佛雲霧中走來的神女一般。
因著還沒有經及笄禮,甄瑜兩邊還留了垂辮,整體雅致中還有幾分活潑。
“先生都移不開眼了呢!”甄瑜身旁的侍女掩嘴悄悄道。
“少胡說,他是我兄長。”甄瑜說完就楞住,他的眼疾好了?
侍女連忙住嘴,斂容垂首,跟著她往亭子那邊去。
甄瑜很想喊一聲“大哥”,可她實在有些怵宋初一,到了嘴邊却變成了,“先生,您病愈了?”
“嗯,有神醫在,如何能不痊愈?走吧。”宋初一打了個呵欠,凑近她仔細打量幾眼,點頭道,“沒白捯飭,這樣好看。”
“恭喜先生。”甄瑜抿嘴一笑,乖順的隨著她出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