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蘿衣喝了阿秀的茶,又去將院子裡的陣法加固一番。
這小院看起來普通,卻大有玄機,師蘿衣先前想為卞翎玉在亂世之中找一個安穩住所,便將不夜山構築結界的寶貝都搬來了這裡,就算宗主來了,攻破院子也要廢些力氣。
檢查結界的時候,師蘿衣發現了躲躲藏藏的蒼吾。
“別動手,別動手,我是自己人!”
蒼吾一疊聲辯解,柳叔和阿秀都嚇了一跳,這個人一直在院子裡,他們怎麽沒見過?
“你既說是自己人,那你是誰?”
蒼吾支支吾吾,他一個大妖獸也不好編,半晌才道:“我,我是卞翎玉的表弟。”
師蘿衣:“……”
她半個字都不信,她怎麽不知道卞翎玉還有表弟?以前卞翎玉只有卞清璿一個妹妹,後來卞清璿不認他,卞翎玉這時候又平白多出個表弟。
見師蘿衣抱著刀打量自己,蒼吾冷汗涔涔。
“那你叫什麽。”
“蒼……卞蒼。”
師蘿衣還沒說話,阿秀驚訝道:“你們既然是表親,為何會是一個姓?”
蒼吾也沒想到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主人飛升後,所有見到他的人都想收他為己用,他不願混跡在修士中間,便一直在躲起來修煉。他還以為凡是親戚,都是一個姓氏。
見蒼吾說不出話來,師蘿衣收了刀,往內院看了一眼。蒼吾的出現,大抵和卞翎玉的秘密有關,卞翎玉嘴裡撬不出什麽來,說不定可以從蒼吾下手,於是她好心替蒼吾補充道:“你隨母姓?”
蒼吾連忙點頭。
師蘿衣蓋住了眼底的笑意,她的視線在蒼吾的藍色衣衫上頓了頓,總覺得這個顏色分外眼熟。藍色不少見,燦爛得如火焰一樣的藍色卻很少見。
師蘿衣眨了眨眼。
晚間,趙婆婆做好了飯,師蘿衣去後院尋卞翎玉。
雨停了,卞翎玉守著丹爐,還在那個地方,除了天色暗下來,他仿佛一座沒動過的玉像。
師蘿衣把腳步放得很重,故意走到卞翎玉身邊去,他冷冷地垂著眸,並不回頭看她。
她心想,還在倔強堅持著呢。
師蘿衣在他身邊蹲下來,嗓音輕輕的,捉住他一片衣角:“吃飯了,卞翎玉。”
“……你怎麽還沒走。”卞翎玉冷淡地看著丹爐,一眼也沒落在她的身上。
換作以前,師蘿衣或許就生氣了。但卞翎玉如今的模樣,讓師蘿衣恍惚想起了自己的母親。當年綰蕁公主命不久矣,得知道君散盡修為都要救她的時候,也是背地裡哭成了個淚人,當面卻冷冰冰要趕道君走。
想起卞翎玉興許也遇到什麽解決不了的事了,沒人的時候,他或許也難過得不行,她心裡又軟軟的,泛著一點酸楚。
師蘿衣根本沒法生卞翎玉的氣,隻當他在鬧別扭。
“今日天色太晚了,我明日就走。”當然,走是不可能走的,她就先哄一下卞翎玉。先讓他好好去吃個飯再說,趙婆婆說卞翎玉每日都很晚才吃飯,飯菜都涼了,怕熬壞了身子。
她說出這句話後,卞翎玉添柴的手頓了頓。
師蘿衣:“現在可以去用膳了嗎,你若是是怕丹爐沒人看火,我可以……”說罷,師蘿衣就要施法幫他煨著紫砂爐中的火。
卞翎玉截住她的手。
“怎麽?東西不能碰?”
卞翎玉極淡地“嗯”了一聲,她忍不住笑了:“我以前怎麽不知道,你還挺小氣!”
把一個紫砂爐,看得跟寶貝一樣。
但不管怎麽說,卞翎玉沉默地跟著她去了前廳,大抵是師蘿衣那句明日就要走,還挺好用,這麽多日以來,卞翎玉第一次按時吃飯,他的丹爐都暫時沒管。
卞翎玉去了前廳,看見桌前坐著的蒼吾,才知道自己多了個表弟:“……”
蒼吾眼神躲閃,他這會兒也反應過來了,明白自己情急之下亂說話闖了禍,謊言拙劣,不太敢看卞翎玉。
卞翎玉也不可能揭穿他。
桌子上坐了四個人,除了卞翎玉和蒼吾,還有師蘿衣和阿秀。
柳叔和趙婆婆都在偏廳用膳,師蘿衣叫過他們,他們紛紛表示不合規矩,怎樣都不肯來。
阿秀有些不自在,昔日在村子裡,她家的餐桌上,只有個吃相難看的老娘和兄長,爹作為大夫稍微體面些,可是遠遠比不上這一桌神仙人物。
她右邊坐著師蘿衣,對面就是卞翎玉,哪怕是蒼吾,也長得眉清目秀,好看極了。搞得阿秀將臉埋在碗裡,不敢抬頭看一眼。
起先阿秀還有些緊張,漸漸師蘿衣和她說話,她也就放松了下來。
兩個少女都是活潑的性子,師蘿衣講了幾件小時候她和師桓捉妖的趣事,阿秀被故事吸引,不再局促後,幾乎把自己的底都給兜了,她自發抱怨起自己那個自私的娘,為了讓哥哥娶媳婦兒,把她許給老頭子做填房的事。
師蘿衣和蒼吾聽了後,都不由面露同情和憤然之色。
只有卞翎玉一臉無動於衷,他沉默地看著昏黃的燈光,不知道事情怎麽就變成了這幅溫馨的模樣。
這一場春雨早就停了,院子裡帶著春日晚風的涼意,清風吹拂進來,吹得師蘿衣發間的步搖輕輕擺動。
桌上都只是一些農家菜,師蘿衣收留了趙婆婆,趙婆婆倒也知恩圖報,把這些小菜都做得極為爽口,知道卞翎玉需要養身子,還特地熬了一鍋香濃的雞湯。
卞翎玉沒什麽胃口,也就沒動那雞湯。
師蘿衣盛了一碗,推到他面前。不知什麽時候,她沒再聽蒼吾和阿秀說話,而是撐著下巴,笑盈盈地看著他。
卞翎玉本來不該喝的,他也沒想喝。
但他想到,這樣的光景,興許是最後一日,他最終還是把那碗雞湯喝了乾淨。
就當是……他心想,最後的一點任性和放縱。
飯後各自散開,阿秀要去幫著趙婆婆晾衣裳,卞翎玉沒再看師蘿衣,繼續守著他的寶貝丹爐去了。
師蘿衣練了一會兒刀,見卞翎玉沒注意自己,這才特地去和表弟說話,她托柳叔搬了兩壇烈酒過來,還讓趙婆婆鹵了幾個肉菜,示意蒼吾和自己一起吃。
蒼吾猶猶豫豫:“這不太好吧?”
“你是不是不認我這個表嫂?”她拿來兩個碗,一個比臉都大的碗,一個小巧的酒杯。
海碗放到蒼吾面前:“請,表弟。我夫君說卞家男兒俱都豪爽,他平日也這樣喝。”
蒼吾:“……”他有些驚恐,完全想不到那位長得跟清風明月似的,能這麽豪爽飲酒,蒼吾硬著頭皮拿起了大海碗。
“表嫂請。”
酒過三巡,師蘿衣坐在樹下,看著外面的春景,不經意地問:“你認識你表兄多久了?”
蒼吾眼神迷離,手中抓著一個雞腿,算了算,下意識答道:“快半年了吧。”
師蘿衣憋住笑:“那他在煉什麽丹,你清楚麽?”
“我也不認得,我不會煉丹。”
“你說以後要是卞翎玉死了,我改嫁的話,他會不會難過?”
蒼吾想起那雙丹淡然平靜的眸子,同情地道:“他要知道的話,大概會難受得從棺材板裡跳出來。”
“所以他不是更該珍惜如今的日子麽,他都傷得這樣重,表弟你有沒有事?”
蒼吾眼神茫然,渾然不知自己被套話:“沒事,我只是挨了卞清璿一下,傷口早好了,他可是去殺了朱厭。”
“卞清璿,朱厭……”師蘿衣輕輕呢喃,腦海裡一團亂的東西,終於在這兩個字下,徹底明晰。
眼前浮現自己跳下山崖,欲化作刀靈的那一幕。她存了必死之心,卻在最後關頭被人接住。
她呆怔許久,有幾分想笑,卻更想哭:“原來是這樣,竟然是這樣……”
父親曾說,若滅世的災難降臨六界,就會有神族出現。他們前赴後繼,死而後已。
幫她兩輩子的巨獸、阻止自己入魔的心法、卞翎玉丹房中寫著天璣丹的書……還有他此刻守著的紫砂爐。
為什麽茴香說,卞翎玉早就愛慕著她。
原來十年前,他們就已經結下了一段緣。
卞翎玉遍體鱗傷也要她活著,師蘿衣上輩子卻沒有對卞翎玉做過一件好事,她輕慢他,羞辱他,把自己最大的惡意施加在卞翎玉身上,甚至寧肯死在破廟,都沒有回去看過卞翎玉一眼。
她捂住眼睛,眼淚浸潤在指縫,可世間會有這麽傻的神族嗎?
屍橫遍野的妄渡海,她以為自己撿到了神族僥幸存活的靈獸。她知道它們為六界而戰,就以自己微薄的力量,一路把它們護著。
原來她從屍體堆中,望見屍骸下那雙平靜清冷的銀瞳,才是他們的初見。
師蘿衣站起來,蒼吾還不知道他已經把卞翎玉賣得乾乾淨淨,他入戲很深,自覺演得很好,迷迷瞪瞪看見師蘿衣要走:“表嫂,你去哪,不喝了嗎?”
“吃完就去睡覺吧,小表弟。我去看看你表兄。”
枝頭杏花只剩幾朵花苞,天上雖還籠罩著陰雲,卻能看出明日的晴朗,漸漸的,蒼吾也在樹下睡熟了。
他做了一個好夢,夢見主人回來看他了。
主人問他,怪不怪她,他唇角不住上揚,眼睛亮亮的,一個勁蹭她,不怪不怪。我怎麽會怪你呢,一切都是我自願的!
另一邊,師蘿衣靠在角門前看了一會兒卞翎玉煉丹,她臉上的淚還沒乾,睫毛掛著水珠,她一時衝動跑過來的時候,心裡縈繞著無措和悲涼。
但看見卞翎玉的一瞬,師蘿衣的心驟然就安靜了下來。
丹爐裡面是什麽,她大抵也猜到了,神之血肉……天璣丹。
卞翎玉似有所覺,朝這邊看過來。
師蘿衣也不知道為什麽,下意識就躲在了牆後。她隱約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做,心中本就萌芽的青木,在這一瞬無聲長成參天大樹。
她以為無人惜她愛她的一生,卻早已有人用屍骨為她鋪就坦途。
她淚盈盈看向院中亮著的燭火,覺得自己這個舉動多少有些笨。
她沒有去打擾卞翎玉,讓他去做他想做的事。若卞翎玉真是神族,他走到這一步,想必已經沒了辦法,她不願再逼卞翎玉,她想讓他和自己都開心些,還想試著看能不能救他。
若相守真的這樣短,她也沒了辦法,那至少也要能走多遠走多遠。
卞翎玉回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
他大抵也知道,今晚躲不開師蘿衣,特地拖到三更才回來。
如今卞翎玉還處於滌魂丹反噬的期間,能自由走動。
見師蘿衣背對著他在床那邊睡了,他默默看了會,脫了鞋合衣上床。
中間橫著一條被子,他並沒有拉過來蓋,只是看著黑漆漆的窗外。
想到師蘿衣明日就要走了,半晌,卞翎玉才轉過身子,看著她。
那條被子,就是他們之間涇渭分明的楚河漢界。
他不敢再碰師蘿衣,良久,卞翎玉平靜地闔上眼。
身邊盡數是少女的氣息,他其實已經沒有什麽遺憾了,也並不覺得不舍或者痛苦。為了一枚天璣丹,他已經數日沒有闔上眼。
然而當他剛閉上眼,耳邊輕響,懷裡驟然滾進來一個溫軟的身子。
卞翎玉驚了一瞬,蹙眉睜開眼睛。
這才發現懷裡的人分明沒有睡。
師蘿衣歎氣,理直氣壯道:“我知道你如今心裡有了阿秀姑娘,你躲什麽?我明日都要走了,阿秀姑娘的確可愛,我思來想去,決定成全你們,但你讓我最後來個離別的擁抱不過分吧?”
說著,她抱住他脖子的胳膊收緊,額頭抵在他胸膛上。
卞翎玉的心跳一聲又一聲,震得師蘿衣頭腦幾乎發暈,可他卻到底沒有推開她。
他再平靜不去想,離別也會像一把刃,割得他淺淺地疼。
師蘿衣垂著眼睫,暗暗讚歎:“明日要走”真好用啊。
卞翎玉一直沒動,任由她靠在胸腔之外,師蘿衣依稀有種錯覺,就像這樣,她能一路進他的心裡去。
她緩過神來,才想起來,她已經在那裡面很久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