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競溱屬於關隴勳貴,可又不單單是關隴勳貴,同樣也算是高宗朝以來的軍功新貴。”
歐陽戎朝側耳傾聽的眾人,輕聲道:
“而李正炎出身英國公府,世襲國公爵位,屬於老牌勳貴,這次跟著李正炎一起造反匡複的魏少奇、杜書清、王俊之等人或多或少都有長安等地士族高門的背景,都算是貴族子弟。
“西南戰事擴大,雖然在江州受阻,但整體卻是逐漸起勢。
“就像咱們王府招賢納才、周圍數州志士投奔一樣,李正炎立的匡複府,也開始聚攏一批此前在新大周朝鬱鬱不得志的關隴貴族子弟,天下十道,反衛勢力正在通過各種渠道聚集,被李正炎收攏……這是一個不太好的現象。
“哪怕當下不少關隴高門、乃至五姓七望都公開革除參與其中的‘不肖子弟’,可是依舊改變不了,這場西南風暴的矛盾核心,乃是舊的老牌勳貴集團,對陛下和衛氏強行建立的新朝與新利益分配格局的不滿。
“保離派的舊臣尚能通過大周文官系統繼續拉攏安撫,可是那批老牌勳貴卻難以滿足,這種矛盾甚至呈現出地域性衝突,例如長安舊族對洛陽新貴,關中貴族對山東、江左士族……
“面對這種潛在矛盾,陛下采用了夫子與政事堂諸公的主意,選擇分化拉攏。”
歐陽戎搖搖頭:
“重新起複、重用秦競溱,用同是關隴勳貴的秦競溱,來對付李正炎。
“二者,一人是胡國公之子,一人是英國公之孫。
“前者雖未繼承胡國公爵位,卻軍功上位,不負門楣。而後者,舉旗匡複前,際遇環境亦能代表此前的老牌勳貴,也最能引起這個群體私下的同情。
“這就像是兩杆完全不同卻各為代表的旗幟,立在那兒,給天下勳貴士族看,告訴正在觀望的南北勳貴,並不是只有李正炎那一條野路子能走,何必把腦子拴在褲腰帶上,和狗腿子一樣造反,葬送祖上余烈門楣?
“這樣既能分化關隴貴族,打破某種潛在凝聚,還能釋放一個信號——
“大周繼承大乾軍製,北衙禁軍、南衙十六衛與其遙領的天下數百折衝府,依舊穩穩掌握在陛下手裡。
“像秦競溱這樣的前朝勳貴,依舊效忠陛下與新朝,這既是表率,也是陛下掌控力的體現,敲醒關內外一些人可能漸漸升起的不切實際的幻想。
“一石二鳥。”
歐陽戎點頭。
眾人凝眉,咀嚼他的話語。
“善。”
離裹兒讚揚頷首,看了眼他,接話道:
“難怪祖母器重夫子,幾起幾複,都倚為國老,夫子確實每次都能直指要害,化解矛盾,這一招,殺人誅心啊。”
離大郎疑惑:
“秦競溱畢竟年紀大了,心氣可能不再,而且應該也能看出來祖母的目的,萬一不想被利用,也沒什麽繼續忠君報國的心思,不接旨呢?”
歐陽戎搖頭:
“秦競溱必然會接下。
“且立朱凌虛父子為標杆失敗後,陛下重新轉頭,需要在舊勳貴中,找出一個能瓦解矛盾的對象,千金買馬骨,秦競溱最是合適。
“原因有二。”
他豎起一指。
“其一,剛剛說了,秦競溱與那些能坐享福蔭的老牌勳貴不同,是靠自身能耐,抓住時運,拚殺出來的,不是白吃祖輩福蔭,他官至左武衛大將軍,貨真價實。
“所以秦競溱與關中的老牌勳貴尿不到一塊去,從他離開關中,在揚州賦閑養老,就可以看出來。
“他無需像其它老牌勳貴一樣,會顧及英國公的交情臉面、對李正炎畏畏縮縮,況且秦競溱還大李正炎一個輩分,是李正炎尊老才對。”
歐陽戎再豎一指:
“其二,秦競溱看出來又如何,千金買馬骨又如何,馬骨就馬骨吧,只要付千金就行,這是雙贏的局面。
“秦競溱的際遇,和胡國公的事情剛剛小公主殿下說了,大夥也都知道了。暫且不談什麽良臣忠臣、理想抱負,功利點看,最能吸引秦競溱的是什麽,不難猜。
“年過七旬,官至父輩曾到達過的高度,可以說不辱門楣,但要說光耀,卻也夠不著,畢竟和其父胡國公比,還差個一點點,雖然這個一點點,屬實難比登天。
“上回小師妹生辰宴會,我見過這位秦伯,鶴顏康健,老目如炬,到這個年紀還有這股精神氣,除了廉頗老矣、尚能飯否,我猜其所求所念所盼,無非剩個家族榮辱、子孫福祉。
“能打動秦競溱的,陛下與諸公十分清楚,不就是想要封爵嗎,有何不能給,甚至你父輩沒拿到的不減等襲爵,都不是不行。”
歐陽戎輕歎:
“千金買馬骨,馬骨常有,而千金不常有。
“秦競溱養病告老這麽多年,甚至陛下閑置秦競溱這麽多年、眼下衛繼嗣換下後立馬‘記起他’,雙方其實就是心照不宣,或等或賭的就是現在。
“秦競溱沒有理由拒絕,沒猜錯,現在已經接旨,在趕來的路上了。”
離大郎不禁問:“所以檀郎辭拒了行軍大營長史職務?”
歐陽戎看了眼他:
“老人家具體性情我不清楚,但若是為家族後代最後攢一把家當,礙眼擋路做什麽。”
他搖搖頭。
離裹兒不動聲色:“揚州到江州,乘船的話,可不遠。”
“嗯,這兩日要到。”歐陽戎轉頭,朝離閑道:
“秦競溱抵達那日,伯父和大郎去潯陽渡接下。”
頓了下,歐陽戎再道:“小師妹也去,咱倆一起,可以敘舊。”
“好。”謝令薑利落點頭。
離閑擔憂問:“這樣熱情接觸領兵大將,會不會有拉攏之嫌,給母皇的感官是不是不太好。”
“伯父小心謹慎是好事,但也不必驚弓之鳥,李正炎、朱凌虛的事過去了。”
歐陽戎笑說:
“伯父現在是江南道安撫大使,大郎是江州別駕,不去才是擺高架子。至於能不能拉攏……有棗沒棗打一竿子再說。”
離裹兒忽然笑了下:
“萬一秦競溱真是個隱藏多年、心憂離乾的大忠臣呢?”
離大郎搖搖頭,糾正:
“不求什麽忠臣、良臣,甚至不強求他大公無私、態度中立是個直臣,只要他能是一員良將就行,嚴法治軍,秋毫少犯,盡早結束西南戰事,避免波及下面黎民……這點總要做的不輸李正炎吧。”
離裹兒歪頭:“阿兄說的是。”
歐陽戎聞瞧了這對思路迥異的兄妹一眼。
眾人又商量了會兒,歐陽戎出聲叮囑:
“不管如何,此次輔助平息戰亂,造好大佛,兩件事都很重要,是咱們回京的重要契機,好好準備。”
離閑等人重重點頭。
少頃,歐陽戎離去,走前被塞了三套厚實秋衣,各有不同。
都是給歐陽戎添置的。
隨口問了下,一套是韋眉準備的,一套是小師妹親手製的,還有一套……歐陽戎沒問。
隨手將它們帶回了槐葉巷宅邸。
……
潯陽城,刺史府,後宅某一間地下密室中。
密室中央擺放有兩列椅子,卻空蕩蕩大半。
李栗與王冷然坐在最上首的兩張椅子上,沉默不語。
身前有兩個風塵仆仆歸來的鮮卑大漢,操著生疏的長安雅言稟告著什麽。
他們旁邊不遠處,密印頭陀、輕佻道士各自坐著。
僧人低眉善目,念誦金剛經。
輕挑道士翹個二郎腿,翻看演義話本,嘖嘖稱奇。
一僧一道互不打擾。
李栗與王冷然沒有去管他們。
波斯商人手裡握著一枚刻有“魏”字的玄鐵令牌。
王冷然低頭翻閱一份最新送來的卷宗,落款是龍城縣法曹的印章。
聽完兩個鮮卑漢子的複述,二人陰沉著臉。
“趙如是的死,沒這麽簡單。”王冷然眯眼。
李老板撚須,轉頭問那兩個歸來的鮮卑漢子:
“你們是說,那天夜裡,看到了趙如是的身影?”
“對。”
王冷然晃了晃手中卷宗:
“可人已經白天死了,就在龍城縣街頭,很多人看見,當天夜裡,他屍體就躺在縣衙院子裡,也有人值班,你們是不是搞錯,難不成是看到鬼了?”
鮮卑漢子臉色猶豫,搖了搖頭:
“看著像他,不確定,不過那一夜,確實有人來找過朱玉衡,好像是朱凌虛派來的,走路一瘸一拐,很像趙如是。”
“他們聊了什麽?”
“不知,朱玉衡支開了咱們,不清楚聊啥,但當天早上,朱玉衡就借機甩開咱們,率卒叛逃。”
王冷然與李栗對視一眼。
李栗低頭,又看了看手中的“魏”字令牌。
這枚令牌是從朱凌虛的遺物中找到的,被王冷然取了回來,而在之前,他們和歐陽戎、容真解釋這枚令牌,花了很多口水。
不過還是被容真、歐陽戎如實稟告上去,八成把鍋扣上了魏王府頭上,成了彰顯朱凌虛與魏王府關系密切的鐵證。
李栗當然認識這枚令牌。
朱凌虛父子的事情發生後,他就再也找不到六公子的身影。
與此同時,魏王府那邊傳來回信,說丘神機與鼎劍沒有返回,更別提六公子的身影。
李栗起初第一反應是出事了。
難道六公子遇害?
不過很快,他便發現了蹊蹺,揣著一分懷疑,寄信給魏王府,查了一下。
收到回信後,赫然發現,此前那位“六公子”說的,離開雲夢澤後遇到其它魏王府線人之事子虛烏有,衛氏在江南道的勢力人手,當時並沒有人在雲夢澤附近出沒。
李栗頓時悚然,驚出一身冷汗。
再回頭去看六公子行徑,他滿是驚疑。
“當街被斬首?難道是說……”
波斯商人站起身來,忽問:
“趙如是屍體何在?”
王冷然皺眉答:“龍城。”
……
翌日一早,歐陽戎出門,前去上值。
馬車行駛到一半時,燕六郎快馬趕來,表情嚴肅,翻身下馬,鑽入車廂,朝歐陽戎耳語幾句。
隱約露出一些“連夜出城”、“波斯商人”的字眼。
“知道了,這回總算是聰明了點,找到些疑點……不過等的還是久了,寒生露凝,秋風降溫,都快懶得動彈了……”
歐陽戎點頭,自語了幾句,轉頭遞了一疊新衣給燕六郎,後者愣住:“這是……”
“嬸娘製的,放心收吧,不是什麽綾羅綢緞,是幾件填了絲絨鵝毛的裌衣。”
歐陽戎點頭輕聲:
“嬸娘想著伱還未婚娶,家中父母阿姐們都在龍城,不在潯陽,她也給你做了幾件,試試看襯身嗎,不行我拿回去改改。”
“多謝明府,多謝大娘子。”燕六郎不禁動容。
歐陽戎又叮囑幾句,燕六郎攜衣,笑顏離去。
馬車內,歐陽戎低頭,撫摸了下身上厚實的新秋衣,忽然抬手,掀開車簾,西望遠處龍城縣方向:
“也不知道阿青、柳母怎麽樣了,大半年沒見,正好看望下,秋寒添衣啊。”
……
潯陽城內,某一間樸素到只有尋常木板床的房間內。
一位冰冷冷的宮裝少女,正端坐桌前,低頭仔細翻閱一份卷宗。
“龍城……趙如是……當街梟首……”
冷冰小臉抬起,神色若有所思。
妙真突然從外面快步走進來,看了眼冰冷冷少女,又看了看她手中紙條,聚眉不滿:
“你昨日派女官去龍城了?還在調查之前的事?容真,我不是說過嗎,有些事情,洛陽那邊已經蓋棺定論,陛下已做定調。
“過去就過去了,不要再插手太多,反而容易被人利用,咱們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宮裡的規矩你都忘了?
“少聽少說少猜。”
宮裝婦人認真告誡。
容真收起紙張,冷冷說道:“你不也一樣,對潯陽王府那般偏心?”
“偏心”二字,宮裝少女咬的有些重,似是反意譏諷。
“這不一樣。”妙真搖頭,表情不惱:“至少我沒有多管閑事。”
容真不瞧她,輕描淡寫收起卷宗,語氣沒有情緒:
“事關大佛,潯陽城內,不能有任何不安穩因素。”
“不安穩因數,你是說……歐陽良翰?雖然此子看起來不老實,不像正人君子,可他和潯陽王府是陛下選來造大佛的,不至於搭奸叛逃。”
冰冷冷宮裝少女不語。
妙真語氣思索:“況且你調查之事,和大佛之事有何關系?”
容真站起身,忽然點頭:“其實你說的對,但有一句話錯了。”
聽到宮裝少女難得服軟,妙真表情緩和了點:
“什麽話?”
“這兒不是宮裡。”
容真丟下一句,抱書離開。
不是宮裡,所以沒這前提,後面的話也全是錯的是吧。
妙真臉頰肌肉抽了下,追問一句:
“你去幹嘛?”
“查案。”她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