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場面上的人,就算大家心知肚明,一向在西北一言九鼎,有土皇帝之勢的桂家這一次算是栽了跟頭了,但桂太太的出場還是同往常一樣,就算是做,也帶了不容分說的霸氣。她甚至還要比往常更開朗幾分,等肖太太迎出來了,幾步上前就握住了肖太太的手,朗聲笑道,「肖太太!您真是好慇勤,這是又出了什麼喜事了?往年這時候可不見你下帖子,是貴公子定了親,還是閨女說了婆家呀?」
這是擺明了在揶揄肖太太為了下她的面子,不惜大肆花銷來擺席宴。只是這麼輕輕一句話,桂太太就大有反為主,下了肖太太面子的意思:這親事不成也是常有的事,肖太太這麼做,倒是有幾分幼稚了。也更顯得平時被桂太太壓制到了什麼地步,這麼一點小事,都要費盡了心思來慶祝。
肖太太卻也不是省油的燈,她笑盈盈地擺了擺手,「要說喜事也不是沒有……家裡幾個小子年紀都到了,大小子剛說了一門親事。其實年前就提起來了,因為還沒定,也就不敢聲張……眼下親事定了,我心裡高興,可不就按捺不住,要和大家一道吃吃酒,誇誇我這還沒過門的媳婦了?」
畢竟是總督太太,這麼點面子是要給的,眾太太都道,「這是哪家的閨女這麼有福分?」
又說,「誰家能嫁進您們家,可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了,您這還要誇媳婦——真是個會疼人的婆婆。」
這種氣話,肯定沒有辦法,是必須要傷到桂太太的:親事沒定就露出風聲,說起來也的確是桂家做事不夠謹慎了。就算以桂太太的城府,一時間面色也有些發白了,但她畢竟還挺得住,眼波一轉望了楊家眾女眷在人群邊上站著,便搭訕著走到孫氏身邊,和善榴見了禮,那邊衛太太也招呼過了。桂太太就笑著問孫氏,「嫁妝置辦好了沒有?你們這兩親家湊在一起,別是商量著新房該怎麼佈置吧。」
都是太太、奶奶了,對男女之事就沒有姑娘家那麼避諱,在場的太太們也都要個下台階,聽桂太太提起來楊家、衛家的婚事,也就不問肖家了,而是懷著特別的熱情關心起善桃和衛麒山來。「也真是郎才女貌!」
「二姑娘今兒沒跟著出來?我沒眼福,幾次都沒看到二姑娘,都說是個極溫柔極大方的姑娘家……」
肖太太也不為己甚,因又有賓到了,便出去招呼著,眾人一邊說笑,一邊漸次入席。那邊桂太太和孫氏、王氏閒談了一番,便想起來問,「說起來,三姑娘怎麼不見?我可還想她了!說起來也是從小就喜歡,可就是去年年前見了那麼一兩面——說出去二姑娘,你們也要忙著說三姑娘了吧?」
楊家幾個女人齊齊都是一怔,善榴旋即恍然大悟,心底也不是不感慨的:會托許家說媒。可見桂含沁防這個嬸母防到了什麼地步,只是這件事他到底還是辦得沒那麼妥當了。這媒人都來請期了,婚事肯定是板上釘釘的事,桂太太就算再想從中作梗,還能作梗到什麼地步?婚事一定他就該和桂太太明說才對……
就是孫氏都難得有幾分尷尬,她看了王氏一眼,又和善榴商量著對了個眼色。善榴心中也就雪亮了:這個大伯母雖然是活規範,可心裡卻比誰都清楚,不但看懂了桂含沁那大媒後的意思,連二房母女間的矛盾,都沒能瞞得過她。
王氏眼神連閃,正要開口說話時,倒是衛太太略帶詫異地開了腔。
「含沁這是沒告訴您呢?」她掃了楊家女眷幾人一眼,倒有了一絲別樣的興奮。「三姑娘這朵嬌花倒還是落到了你們桂家呢!想必是您忙著安排家裡的事,沒和他打過照面呢吧——」
話說到一半,她也覺得有幾分不對勁了,望了桂太太一眼,又看了看王氏和善榴,一時竟為難地咬住了下唇,不知何以為繼。孫氏瞪了她一眼,又向著桂太太自然地一笑,儼然道。「恐怕是這孩子一向南來北往的,有許久沒到西安了。信又耽擱在路上了吧!也才定下沒有多久,不到一個月的事。孩子她祖母心疼含沁孤苦,這不就把素來最疼寵的這個孫女兒偏了自家侄孫?要這麼說,兩家也算是親上加親了!」
不管老九房和十八房的關係有多密切,只要含沁還是十八房的嗣子,他的親戚關係就得從十八房長上來論。有了這層親戚關係,那就好說話了——就是對衛家也算是有個交待,衛麒山再好,奈何老太太偏心自家人。大太太素來少言寡語的,這一席話倒是顯出了身份,將場面多少緩了一緩。就連衛太太都好過得多了,連聲就說起了別的事,「上回老太太過西安來,我是沒有能上門拜訪……」
就生拉硬扯地把話題給拉開了,善榴仗著年小德薄,一時還無人上來搭訕,便運足了眼力留神打量桂太太,見這個中年貴婦眼神閃爍,牙關緊咬,甚至還能看出面上一條青筋正突突地跳,不知為什麼,心中竟有幾分快意:聞絃歌而知雅意,桂太太話裡的意思是瞞不過她的。這邊才被小四房蹬了,那邊就打起小五房的主意,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兩家門第差了多少,小五房是上趕著要撿小四房的破爛呢。就算有這個意思,少說也要一年半載,等風聲淡了以後再慢慢地提。這邊才被肖太太下了面子,那邊馬上就問三妞,她還以為桂二少是什麼香餑餑不成,人人還搶著要呢?含沁怎麼說都還沒破相,和桂家老大是比不了,可也有個世襲功名,諸家、許家、楊家三家拉拔著,沒幾年還能比桂二少差了?從前二老爺還說得上是桂元帥的下屬,現如今善榴的三親六戚,雖說有些官位還不到那份上,但也沒有誰是要看桂家的臉色。她這份快意,自然也有了絲絲解脫——要是父親還是桂家屬下,現如今也就只能按捺著噁心去伺候桂太太了,這種天下第一的做派,還真是叫人從心底犯噁心——伺候不起!
可在這解脫之餘,也不是沒有擔心,她自己就是宗婦,哪能不清楚?身為宗婦,要拿捏個晚輩媳婦,那是輕而易舉的事。善桐婚後不是住天水就是住西安,其實在西安城都還好些了,母親再怎麼說也是號人物,再不滿女兒,也沒有和外人一道來欺負她的道理。要是在天水,那邊都是桂家人,雖說天高皇帝遠,不在桂太太跟前,但族人慣看風頭火勢的,恐怕她的處境還要再艱難一點……
善榴心念電轉,多少思緒在一瞬間都湧上了腦海,她畢竟是多年沒在西安打轉,對桂太太的脾氣也還不大瞭解,正是猶豫時,善桐定親的消息已經傳了開來。連肖太太都過來埋怨王氏,「這麼大的喜事,也不和我們說一聲,就是衛家和你們家聯姻的事,也都是聽別人說起來才知道的,楊太太您這真是見外了。」
又自己咂舌感慨,「三姑娘這麼好的女兒家,倒是又要把我們家媳婦給比下去了!您別怪我說話直,我這是怎麼都沒想到——然是桂家十八房大少爺抱得美人歸了!大少爺有福氣!這麼高門大族的女兒家——又還是嫡出,可不是輕易就能說回家的。」
桂太太的臉色就更難看了一點,她倨傲地抬起頭來,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顯而易見,這突如其來的婚訊,已經打亂了她的心緒。對於肖太太那看似奉承,實則刻薄的言語,她是仿若未聞,只是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緒裡。眾人畏懼她以往的威風,倒也不敢多附和肖太太,一頓飯大家吃得不尷不尬沒滋沒味的,才終席,就有人站起來告辭,「家裡還有事……」
沒有多久,大家就走得七七八八,楊家三人自然也退得著急。善榴回到家裡,左想右想都覺得坐不安席,索性又去前院房找父親說話。「您看著老九房這是怎麼回事,他們在西北的確是一手遮天不錯,可那位主母也實在是太跋扈了一點。看今兒這樣,恐怕三妞妞過門了是要受委屈的——您這個當爹的,可就這麼不聞不問啊?」
善榴是在母親身邊貼身帶大的,和二老爺自然也要比別的兒女都熟慣得多,也就只有她敢這樣埋怨二老爺了。二老爺從案牘勞形中解脫出來,看著大女兒這樣著急上火地為妹妹籌劃,心底也不是不暖的,他長長地嘆了口氣,疲憊地捏了捏鼻心,就逗大女兒。「那你看著該怎麼辦呢?」
善榴毫不考慮地道,「結了親那就是一家人了,我知道您心底只怕看不上他私底下同妞妞約定終身,覺得他立心不正。可這也是妞妞兒自己選的,到這個地步,咱們還說什麼?他們家嬸母不管他,我們得管呀。現在他除了偶然去前線幫著他叔叔跑跑腿,再掛了個五品的世襲空銜,可沒個固定的職司。我們娘家人不出力,難道還坐視妞妞兒過去了被人拿捏?您出面給他找個差事,族裡人也知道咱們楊家是他的靠山,對妞妞兒就氣了……您這是怎麼回事!」
她越說越著急,禁不住跺著腳埋怨父親,「妞妞兒可也是您親生的,您就一心只忙公務把您,後院的事您是一點都不管了?」
二老爺倒被她說得有幾分好笑。「管、管,爹怎麼不管?」
他慢條斯理地擦著火,自己拿起短煙袋鍋子抽了一口,罕見地露出了西北老農似的愜意,半閉上眼呼了一口煙氣出來,很有幾分莫測。「你還是太寵著你妹妹了,唯恐她受一點委屈。你也不想想,含沁今年連二十都沒到,就有了五品的功名,就是在軍隊裡,他領了實銜,沒桂家老九房做他的靠山,能坐得穩位置?轉文職更不要說了,武轉文職那肯定是大忌,而且他年紀也還是太輕……要找個合適他的缺,也沒那麼容易。」
他撩了女兒一眼,見善榴很有幾分急切,便又徐徐道。「再說了,都說這小子其精似鬼,我倒要看看,他心裡對眼下的形勢有數沒數。如今桂家老九房自己的婚事沒成,按你們說法,他嬸母是肯定要繼續壓他的,要是不靠娘家他該怎麼走,能不能護住他媳婦……這都是得試一試才看得出來的。你難道就不想搭一搭他的脈門了?——就是讓你妹妹吃一點苦頭,又如何了?誰叫她要私定終身?不讓她改一改這自作主張的脾氣,將來她還不知道要吃多少虧!這件事,你就不要過問了,我心裡有數的!」
善榴一時氣得恨不得撲上去咬父親一口,可心底也終究是安了幾分:她自己力量有限,幫不得妹妹妹夫,父親心裡有數,那就還不算太糟。只是想到善桐怕是要受幾年的委屈,她又預先都心痛起來。左思右想,也只得白了父親一眼,埋怨道,「我可是就要回去了,眼不見心不煩……您到時候就眼看著女婿女兒受委屈吧您,您就這麼鐵石心腸?這孩子本來就夠委屈的了……」
二老爺又吹了一口煙氣,他徐徐地道,「這話就不是這樣說了,等你到了爹的年紀,你比爹還能忍得住呢。最是困境見人心,你不就是怕妞妞跟了個心叵測的女婿麼?這麼一試,怕是多少也能試出他的真心來。也讓他知道咱們家不都是傻子,不知道他心裡打的是什麼主意。你就等著看好了,這門親事試出來的可不止他一個。」
他看了女兒一眼,淡淡地道,「你舅舅舅母人都去京裡了,人還都沒回來。我料著不管事成不成,他們是都要回來收拾西安這邊的家事的,等消息傳過去了,私底下見面時,你留心看一看,看看他們是怎麼個說頭,怎麼個意思。」
善榴頓時一怔,這才想到善桐本來論陪嫁,是要比所有姐妹都更豐盛。只是這四萬兩銀子的私房,如今還捏在王家大舅爺手中,為他的官事使力呢。
就是事情成了,按舅舅家的家底,一時半會也還沒到能還錢的時候,就是知道了又如何?銀子花出去了,還能拿回來不成?能還個幾千兩那都不錯了,自己這邊也不可能追著到京城去送信……
想到桂太太的態度,桂含沁的差事,善桐的陪嫁。善榴真是恨不得代妹妹嫁過去大展拳腳,把日子過出個雛形來,再把妹妹接過去讓她享福。她同父親對視了一眼,無奈地吐出了一口氣,也只能說,「算了算了,這苦也是她自己選的,咱們能幫的都幫了……」
話到了結尾,也只能化作了又一聲嘆息。
不過,桂含沁在婚事上的表現倒也還算得上可靠,他本來就是十八房唯一的嗣子,請誰幫忙婚事,那是他自己的事。就在老九房幾乎不聞不問,小五房二太太也根本不曾開口的情況下,兩家然也就把六禮都行過了一遍,一轉眼就到了送聘禮的日子。這邊衛家也早都送過聘禮來了——倒是沒什麼可以比較的,西北風俗,陪嫁有厚有薄,聘禮卻都是有數的,任誰也不增改。於是一轉眼到了六月,老太太又帶了一家人來西安辦善桃的婚事。等善桃的婚事完了,善榴又帶了幾個家人媳婦把善桐嫁妝運回村子,一家人緊鑼密鼓地忙起了善桐的婚事。
大太太不顧一身的勞累,也沒多休息幾天,就又回來村子裡做主操辦:「你們出嫁了的姑娘,沒有主辦婚事的道理。」王氏卻還在城中住,直到距婚事還有三天的節骨眼上,才和丈夫兒子一道,回了楊家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