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張揚
善榴在京城的時候,處處規行矩步,縱使有些手段,但京城小姐,行事要的就是優雅和順這四個字,她又何曾這樣潑辣過?根本連聲音都沒有高過幾次,想不到這回了西北,反而厲害得多了,這兩巴掌,固然是扇昏了善溫,但也將善梧等弟妹們嚇得半天都沒回過神來。週遭人群一下就爆發出了一陣低低的嗡嗡聲,場面竟似乎一時凝固住了。
善桐從小在西北長大,養就了她的爽快脾氣,見到姐姐發威,只覺得這一巴掌簡直是打得她痛快無比,比大冷天裡的一口熱茶還要愜意。她幾乎沒有笑出聲來,快走幾步假意拉住了善榴,脆聲道,「姐,這是個出名的潑皮無賴,慣了輕薄無行,竟不知道禮儀兩個字怎麼寫的。咱們犯不著和這樣的人計較——」
她話音沒落,善梧已經回過神來,一臉怒容地道,「這可不行!你起來,咱們到族長家說理去!沒見過老大一個族兄,好意思盯著族妹的臉,作出那些個噁心下賤的樣子!這是咱們楊家哪條族規上寫著的?」
他和善桐一個黑臉一個白臉,字字句句無非都是損著善溫,把個善溫聽得是兩股戰戰,不由得竟有些怕了:雖然他自恃老七房兒子多,又窮而無賴,小五房是要臉面的,未必會和自己當真計較,但這幾個半大不小的孩子,身份又尊貴,又都不是省油的燈,字字句句犀利無比,口口聲聲要去見族長說理。所謂橫的怕更橫的,他滿腔胡攪蠻纏的心思,倒是去了大半。也不曾在地上打滾說善榴打壞了他,自己就捂著臉坐起來,低下頭怏怏地分辨道,「哪個輕薄無行了?不就是多看族妹一眼,這當了官的就是不一樣……」
話音沒落,善榴手又是一舉,他竟嚇得一縮。圍觀的眾族人不由都發一大笑,善桐的笑聲更是響亮,「什麼膽子,兩巴掌就戳破了你的牛皮?」
「自己做了什麼事,族兄自己心裡清楚。」善榴卻懶得和善溫多加糾纏,只是放下手冷冷地道,「俗話說得好,公道在人心。別人怵你窮而不要臉,我們小五房不怵。族兄近日還是小心些為好,免得事情鬧大了,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誤了你們家一心謀劃的大事,族兄不後悔?」
她甚至都並未抬高音量,但字字句句意在言外,最後一句更是蘊含了無限的不屑。善溫一聽之下,面色頓時大變,又見得巷子深處幾個小五房的下人疾步出來,手裡都拎了棍棒,便越發害怕,一縮脖子,連場面話都顧不得撂了,竟是這樣灰溜溜地轉身而去。眾族人有些膽大的,便紛紛向善榴笑道,「大姑娘好鋼口。」
善榴一律微笑以報,又和幾戶近親近鄰客客氣氣地打了招呼。這才低聲同追趕上來的望江交待了幾句,望江眉宇間也不禁泛起怒色,「真真是戲文裡一樣的事,四品人家的小姐……」
她嘖嘖幾句,還要再說什麼時,善榴已經輕聲喝道,「嫂子!怎麼說,那還是咱們的族親。」
望江頓時會意過來,忙住了口不提此事,只是若無其事地安排道,「今兒既然出了這樣的事,就讓張看陪著您們去請安吧,免得還要您親自和這樣的無賴過招……」
張看正是望江的丈夫,也算是二房最能幹的管家,這番安排雖然妥當,但話到了最後,到底是若有若無地露出了一絲不平。
善榴見周圍族人已經各自散去忙碌,都未曾留意到望江的言談,便微笑著點了點頭,又沖幾個弟妹們招了招手,低聲道,「進了主屋,都別亂說話。這件事得讓娘和祖母說。」
善梧心領神會,搶著答了一聲是,又關心善桐,「大姐沒有被氣著吧?可別往心裡去,這樣的人和他計較,倒是讓他得意了。」
善榆、善桐自小就離開父母身邊,善榴身為大姐,對待底下的庶弟庶妹一向是嚴厲中不乏和氣,雖然嫡庶有別,但弟妹們對她卻都是發自內心的仰慕敬重。善楠雖然剛才沒有搶到話頭,但此時卻也擠上前來,氣得是小臉通紅,「從來在京城都沒有見過這樣——」
才一開口,善梧和善桐不約而同,都嘆了一口氣。
小五房出了兩個官,在族中的地位當然非比尋常,按照四品大員在京城的氣派,子女們出門,小姐乘車少爺騎馬,那是不用說的排場。可為什麼到了楊家村裡,就要和大家一樣徒步來回?固然是因為這裡居住的都是族親,架子擺得太過,招人議論。更重要的,卻還是老太太一輩子最忌諱人家議論她發達了就忘本,看不起族裡的窮親戚們。
就算老太太沒有這個顧慮,這樣的名聲傳揚出去,也實在是夠不好聽的了。所以善榴都不許望江往下抱怨,為的就是怕這群好事的圍觀者聽去了回頭一學,就顯得小五房目中無人,是連族親們都看不起了。
也正是因為都體會到了姐姐的顧慮,善桐雖然且氣且痛快,卻是一句話都不敢往外說,唯恐忘形起來,又生事端。沒想到楠哥直眉楞眼的一句話,就又硬生生地踩進了禁區。
他聲音且還挺大,四周人都看了過來,雖說聽得弟妹們嘆氣已經住口,但場面無形間已經多了幾分尷尬。還是善榆甕聲甕氣地道,「咱們還去不去了?眼看著這太陽都要到半天了。沒、沒準主屋那人都散盡了。」這邊才無形間為善楠給解了圍。
善榴不由得就在心底嘆了一口氣。
一家這麼多兄弟,最笨的其實就是楠哥。要是榆哥沒病,真是千伶百俐,梧哥再能耐,又算得了什麼。即使是病了這一場,人也結巴了,說話也慢了,一讀書就頭疼嘔吐,但其實說到底,心底那一絲靈氣也沒有泯滅,平時行事有法有度,雖遲鈍些,卻並不愚蠢。
楠哥就不一樣了……要說刻苦,真是自己生平僅見,偏偏天資有限,卻是隨了大姨娘,為人處事、讀書識字彷彿總有一竅未通。就算是再有心提拔,也是扶不起的阿斗……如若不然,二姨娘又哪裡會那麼得意?
她也沒有太責怪楠哥,只是和顏悅色地道,「出門在外,不要隨意臧否地方,再說這裡是你的老家,哪有人話裡話外,儘是嫌棄老家風物的?」
楠哥這才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又想到大姐自己,都因為似乎有怠慢老家風物的嫌疑,被祖母當面數落了一頓,當下面色就是一白,吱吱唔唔,再不敢多說什麼。善梧臉上卻不由得就是一紅,他小心地看了看大姐和三妞,見兩姐妹面上都是一派自然,似乎全沒有聯想到別處,這才勉力安下心來,笑著同善桐道,「說起來,爹怕也就是這幾天可以到家了。」
眾兄弟姐妹一路說笑,待到進了主屋,已經是笑聲連連一團和氣,善榴是絲毫異樣不露,她恭敬地帶頭給祖母、叔伯嬸嬸們行了禮,又在眾人下首落座了。善桐便親親熱熱地擠到了老太太身邊,「祖母,我伺候您抽水煙。」
老太太卻是一臉的似笑非笑,她漫不經心地抓起水煙筒遞給了小孫女兒,撩了善榴一眼,慢慢地道,「聽說今兒一大早,你們院子門口,可熱鬧得很哇。」
雖然早已經知道了楊家村裡閒話傳得快,但善榴也沒有想到就是這幾步路的工夫,主屋這邊居然已經得到了消息。她本待還要和母親商量一番因應之策,此時心念電轉,知道敷衍過去絕來不及,便略微抬起頭來,有些侷促地道,「是孫女兒一時沒有忍住……給老太太惹麻煩了。」
老太太的目光就越過窗子,落到了院子裡的張看身上。
這個精壯的青年漢子她當然也是認得的,二房年年遣人回來送年禮,都是張看主持。今兒個讓他送孩子們過來,可見得在二房院子口的那一番衝突,是有幾分鬧大的意思。二房的僕婦才不放心這一群半大不小的少爺小姐們自個兒在村裡走動了。
她沒有搭理善榴的話茬,而是望向了善榆,和藹地問,「榆哥,今兒一大早,家裡是不是就不很太平呀?」
善榆自然而然就是一臉的氣憤,他卻沒有說話,反而先看著善榴——因為這動作實在明顯,眾人的眼神,也就都跟著榆哥一道,落到了善榴身上。
唉,這孩子,說他笨,倒也不笨,還記得自己剛才的吩咐『這件事要娘和祖母說才好』,說他不笨麼,也實在又很說不過去了。
善榴一時倒有了幾分哭笑不得,善桐更是再忍不住,噗嗤一聲就笑起來,她和姐姐交換了一個眼色,一邊塞煙葉,一邊翻紙煤兒,一邊就道,「祖母,我說給您聽吧!」
老太太哼了一聲,半真半假地就發起了脾氣,「榆哥在我屋裡,是三棍子都打不出一個屁來,現在祖母點名要你說,你還不聽話?」
到了末了,她略略抬起了聲調,榆哥嚇得就是一個機靈,卻始終沒有開口,直到善榴點了點頭,他才結結巴巴地道,「是一大、大早起來,院子門口就被人潑了新鮮的人糞……」
如此吃吃艾艾地將一早二房門口的熱鬧,說給了眾人知道,卻是用詞質樸全無矯飾,連善榴喝止望江、教導楠哥的幾句話,也都毫無保留地說出來了。
老太太聽了猶可,四爺海武早已經是一臉的怒色,手中兩個鐵球捏得咯吱直響,陰沉著臉只是不說話。三爺海文、四嬸蕭氏面色也都不好看,三嬸慕容氏更是氣得連聲道,「平日裡我們待人和氣,不想反而被人從門縫裡瞧——瞧得也忒扁了!老七房這是當我們家裡沒有男人了?這樣的事也做得出來!」
就是善檀亦不禁薄有怒色,他關切地瞥了善榴一眼,皺眉道,「三妹沒有嚇著吧?——你一個女兒家,這樣領頭出來行走,的確也有欠妥當……」
他就轉向了老太太請示道,「橫豎孫子每日起得也早,不如吃過早飯,安步當車往二嬸院子裡走一遭兒,順帶著就把弟弟妹妹們接過來了——」
善榴心裡倒是一暖:善檀的確有長兄風範,雖說兄妹見面不多,但這番安排,卻是真真切切地為自己著想。
老太太閉著眼又思忖了半晌,才淡淡地道,「嗯,這樣也好。免得老七房還以為我們真那樣好欺負。事情到了門口,還都和傻子一樣,沒個應對的辦法。」
她又睜開眼來,掃了三爺海文一眼,輕聲道,「這件事,你逮著空和宗房的老四提一提。」
三老爺神色一動,他看了看滿堂的人,張了張口,又閉上嘴輕聲道,「是,娘,一會兒我找他喝茶去。」
老太太嗯了一聲,居然對善榴的作為一句話都沒有,反而把話題扯向了迄今未歸的二老爺,「海清這是怎麼回事,眼看著都要到二十三了,還沒有他的消息。今年他倒是回不回家過年了,一句話也沒有。」
「冬天路難走,這送信的一個人路也難走,信送不過來也是有的。」四老爺忙為二老爺分辨了幾句,老太太又念叨了一會,見善桐將水煙袋遞上來,就口一含,便心滿意足鳴金收兵,擺了擺手吩咐,「都忙你們的去吧。」
她又瞟了善榴一眼,不動聲色地道,「大姑娘留一留,海文留一留。」
善桐因要服祖母抽水煙,自然也沒有走,她一邊晃紙煤兒,一邊沖善榴打眼色,心中不禁又有了些擔心:祖母看大姐,那是怎麼都看不出好來。這一次又恐怕更難過關——昨日裡老人家才教導過自己,得饒人處且饒人,今天大姐就打了人家兩個耳光……
善榴卻是不慌不忙,她氣定神閒地安坐原處,對老太太審視的目光竟似乎木無反應,反而隱約透出了不卑不亢,老太太看在眼裡,嗯了一聲,卻沒有搭理善榴,而是先問三老爺。「剛才看你似乎有話沒說,人多口雜,也就沒問——」
三老爺看了看善榴姐妹,又猶豫了片刻,才道,「娘,您也不是不知道,這宗房老四,和老七房是互為表裡。這些年來老七房是沒少幫他往裡摟銀子……要不然,老七房早被人趕出村子裡了,還能這樣耀武揚威無所不至?」
老太太嘿地冷笑了一聲,又吸了一口煙,緩緩地吐出煙圈來,她輕聲道,「老三,你是越活越回去了怎地?這裡頭的道道,只怕連妞妞都聽明白了,你這個說話的人,自己還沒明白過來?」
三老爺一時就不禁看向了善桐,善桐卻是貨真價實一臉的迷惘,她不禁又求助地望向了姐姐。
老太太看在眼裡,心頭一動:三妞的確沒有說謊,這二房家的孩子們,是唯善榴馬首是瞻……
她也就跟著看向了善榴,用眼神略微示意,讓善榴開口來回答這個問題。
善榴卻是根本不做尋思,她微微一笑,自然地道,「打狗看主人,這惡狗咬人,自然也得和主人抱怨。咱們什麼身份,和老七房計較,沒地跌了架子。宗房四叔要是還把小五房當回事……」
她沒有再往下說,三老爺與善桐,都已經露出了恍然大悟之色。
老太太哼了一聲,卻是多少又有了些不甘——王氏雖然行事頗多可議,但的確把幾個兒女,都教得好。
一時間,她口中又泛起了少許苦澀:如若當年榆哥能留在父母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