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吃過酒,有些自度身份不夠的客人便告辭了去,還有些或者是許家的老親戚,或者是朝廷中重臣女眷,一向又和許家交好的,便被死活留了在捧壽池附近的鴛鴦廳看戲,一屋子滿滿噹噹坐了也都是人,雖說是鴛鴦廳,可男丁們是在外頭另外開了一台戲看,因此陰面陽面全坐滿了,桂太太本來也要辭去,可又被孫夫人並四少夫人、許夫人拉過來看戲,秦太太、楊太太也都道,「難得過來,自然要聽聽麒麟班的戲了。」
桂太太要留下來,還真不止為了聽麒麟班,先善桐陪在她身邊,也見過了秦姑娘、吳姑娘並鄭姑娘、石姑娘,但因為人實在多,桂太太也不好失禮,不過彼此打了個招呼,吃酒也不在一處,她們沒出閣的姑娘家自己有一桌的,兩人總未細看過這幾位姑娘家。現在有了機會,桂太太也自然不會放過,因就跟著諸位誥命夫人一塊坐了,又命善桐挨著她身邊坐個圓凳,乘著外頭鑼鼓喧天,桂太太便拉了拉善桐,低聲道,「剛才人實在多,我頭暈腦脹的,都沒記全,你先告訴這屋裡哪個是哪個。」
善桐便也低聲在她耳邊逐個介紹了一遍:能有份進鴛鴦廳看戲的,不過是十數人而已,其實說起來也都是老熟人,石太太不過吃了酒就辭去了,林夫人和許家不大親近,也就是吃了酒就走。廳內除了太夫人、國公夫人以及在下首照看著的五少夫人之外,還有就是秦太太、楊太太、倪太太、莫太太等親戚,並尚書吳太太、通奉大夫鄭太太這樣或是朝中重臣,或者是皇上心腹人家的女眷,桂太太這樣外臣女眷倒並不多,還有一個雲南布政使太太也恰好進京,因年紀還輕,座位還在善桐更下首。其餘又有幾個許家揚州的老親戚,有的就在窗前站著聽戲,氣氛倒是相當熱鬧。
桂太太聽善桐這一路如數家珍,連家世帶親戚關係這樣介紹過來,倒是鬆了口氣,道,「虧得你記得清楚,我就是怵他們家那五花八門的親戚……」
正說著,吳太太倒笑道,「桂太太真疼侄媳婦,看個戲都和她咬耳朵呢。」
她說是戲迷,今天倒是不大聽戲,表現要比在楊家活躍得多,時不時還和國公夫人搭兩句話。國公夫人似乎身體不好,一直滿臉倦容,也就是和她說話時看著還舒服一些,臉上也有笑意。桂太太因就笑,「我耳朵老,聽慣了秦腔,京戲、南腔也就是聽個熱鬧。倒是吳太太母女倆都愛聽戲,千金也聽得專心呢。」
吳太太瞧了女兒一眼,唇邊不禁露出笑意,愛惜地輕撫了撫吳姑娘的手背,不意就撩起吳姑娘的衣袖來,露出了一枚綠得能耀花人眼的鐲子來,許家五少夫人見了,也微微一笑,輕聲細語地說,「世嬸總這麼疼女兒,每次見世妹,手上的花樣都是翻新的,這對鐲子,越發襯得世妹眼似秋水,臉若白玉了。」
這位五少夫人說起話來,就像是小唱捏著嗓子,有些怪,可又很中聽。看得出太夫人也疼愛她,今日走到哪裡,都把她帶在身邊,聽她這麼說,招得太夫人都笑了,「就你出口成章,誇起人來一套一套的!也就是人家吳姑娘生得好看!這鐲子給她戴了,才顯得出來!」
善桐也覺得吳姑娘真是美貌,比她母親還要有神好些,一雙大眼睛最難得炯炯有神,像兩枚寒星,偶一顧盼間,竟有逼人風姿。被太夫人這麼一誇,她花一樣的臉蛋上浮現出一點笑意,像是高興,又覺理所當然,反透出矜持。吳太太笑著握住吳姑娘的手,道,「您們快別誇了,再又把她誇得傲起來,那可怎麼是好?總之我也就這一個女兒,年紀大了懶怠打扮自己,無事也就收拾收拾她了。」
雖然有謙虛的意思,但疼愛女兒,以女兒為傲的心情,卻是一望即知的。
善桐只看這一回事,便在心底熄了說吳姑娘的心思。這麼矜貴的女兒家,到了西北,見了遠遠比不上京城的西安,怕不是要先哭上一個多月?看她為許太夫人誇獎時那理所當然的態度,更能知道此人心高氣傲,將來到了桂家,慕容氏和善喜本來就處處比不上她,她再一高傲,妯娌之間簡直永無寧日了。難道宗房還要鬧得個分崩離析,兄弟們各自遠遠地分派出去,彼此間不相往來?
她就是擔心桂太太看吳姑娘好了,不過度了桂太太一眼,正好也見她望過來,兩人目光相對,就知道彼此都是一個心思:是頭金鳳凰,家世好、有聖眷、家境殷實,家教應該也是好的,生得又美,可就是因為太好了,人家恐怕瞧不上桂家,桂家也自認配不上她。
再轉而去看秦姑娘,善桐就覺得有意思——這真是和鄭太太誇得一樣,秦家的家教,那是沒得說了。這位秦姑娘打扮得要比母親華貴一些,也就是一些——秦太太真是安之若素,在滿場花花綠綠簇新的禮服裡,就她還是獨樹一幟,穿著半新不舊,三四年前的花色衣裳。似乎一點都不在意身為國公夫人娘家人,要為國公夫人端架子撐場面的事。秦姑娘估計因為沒出閣,有點特權,穿的是今春時新的纏枝桃花夾米字紋裙子,其實從料子來看,再添上她頭上那對金釵,手腕上那對白玉鐲子,善桐覺得秦家壓根就不差錢,估計就是秦太太根本不打扮自己,就是沉得住氣,不追求京中潮流。光是這份穩重,善桐覺得,那才是不愧多年來的名門呢,這才叫真真正正的韜光隱晦、鋒芒不露。
不過這家教落到秦姑娘頭上,就顯得她有點不會打扮自己了,秦姑娘生得也很平常,估計是隨了父親,下巴略嫌方正,有國字臉嫌疑。雖然是老生閨女,可一點都沒有老生閨女的嬌氣,一動不動、挺著腰桿坐在那裡,年紀還輕呢,看起來就像個教學嬤嬤一樣,叫人望而生畏了。正好國公夫人拿了戲單子來,笑道,「好了,暖場的戲也快完了,還有一齣戲沒點。大嫂別客氣,你來點吧!」
秦太太道,「**常不大聽戲,不會點。」國公夫人便笑著沖秦姑娘道,「那你來點,你平時總也難得看麒麟班的戲,今日想聽什麼,姨母許你聽。」
善桐想到她素日裡果然是難得聽男班戲的,再一聯想那個什麼『崔子秀』在京城內眷裡的名聲,一時也就好奇地望著秦姑娘。不想秦姑娘一臉為難,看了母親一眼——連秦太太衝她微微點了點頭,她卻都還說,「阿姨,我從小沒怎麼聽戲,萬一這沒點好,豈不是掃興了?」
一時又推給楊太太,「小阿姨來點吧。」
楊太太不禁失笑道,「你平日裡在家都做什麼呀,也不見你出門到我們家來玩。成天就關著門,也不聽戲也不作詩的,日子都要過得無聊死了。」
一邊說,一邊把戲單子遞給孫夫人——善桐一眼看見四少奶奶給孫夫人使眼色呢,不禁抿唇一笑,倒覺得四少奶奶可愛得很。
孫夫人也不知道看見沒看見四少奶奶的眼色,看了看戲單,又問善桐,「妹妹愛聽什麼戲?只管告訴我。」
善桐這下倒得到眾人矚目,連國公夫人都不禁訝異地閃了她一眼,善桐只覺得芒刺在背——她看戲看得樂呵,可不想做個場中人,因就把繡球拋給四少奶奶,「我不懂京戲,四堂弟妹說說看。」
四少奶奶還沒說話呢,吳太太已經半真半假地道,「這說了半天,戲沒點,什麼阿姨呀,舅母呀,嫂子呀、弟妹呀,倒是說了一大堆,要世子夫人也來了,又要添個姐姐妹妹的,戲單子再不送出去,崔子秀面上的白粉都要干啦。」
說著便點了一出,又問四少奶奶,正好是四少奶奶想聽的,便將戲單子送出去了。平國公幾個庶女都在太夫人附近圍坐的,其中一位二姑娘早都伸長了脖子看戲單呢,這時候也安耽下來。秦太太還問呢,「正想說,怎麼不見世子夫人。」
「她才接手家務就操辦了這一場大事。」國公夫人便淡淡地道,「焉能不小心求全?這是在外頭領著人親自忙活呢。按我說,她安排得已經挺妥當了,滿好進來聽聽戲休息休息,只是她自己又謹慎得很,不肯聽我的。」
雖說是責備,但責備中的滿意、得意,那是誰都聽得出來的。連一直未曾說話的鄭太太都道,「若是剛操辦家務,那可真是能幹得出奇了。今日從進門到聽戲,真是處處妥當,賓主盡歡。我心裡還嘀咕呢,一樣都是下人,怎麼我們家的就得我親自看著操辦,才把事兒做好,可嫂子家裡,太夫人不說,連你都不動,也就是幾個小字輩裡裡外外稍微一幫襯,就這樣順下來了。可見世子夫人的能耐了,楊太太真調和諧教得好女兒。」
又沖身側道,「你一向在家也誇口能幹的,今日可被比下去了吧?」
鄭姑娘和母親一樣,幾乎不大說話,坐在那邊灰撲撲一個影子,好像很容易就被遺忘,其實細看打扮卻也很精細,就是生得不好不壞,又沉默寡言,一眼看過去真的很難注意到她。此時被母親這麼一說,她展顏一笑,倒一點都沒有不快,而是自然而然地道,「這個肯定,哪能和世子夫人比呢。我也就把我們家打理打理,那也都還七零八落的,要母親給我收拾爛攤子呢。」
「你今年才十四歲,就能把家裡打理起來,縱還有些疏漏,那也已經很了不起了。」太夫人卻道,連國公夫人都隨聲附和,「就是,若還沒有什麼疏漏,那要我們這些老菜幫子做什麼呢?乾脆呀,就把天下交給你們這群嬌滴滴的小姑娘了事了!」
善桐心中不禁一動——按許家的傲氣來說,兩位主母的說法,算是很給鄭家面子了。
鄭姑娘只是笑笑,卻沒接口,那邊不知誰說了一句,「崔子秀上場啦。」眾人便又都住了口,場內一下落針可聞,所有人的眼神,都調向了一水之隔的戲檯子。
有了捧壽池做間隔,又有厚厚的白粉遮掩,兼且善桐心裡有事,她好奇地看了幾眼,又聽了幾句,也沒聽見什麼裂石之聲,看見什麼天魔之態。心裡還當自己不懂看戲,惦記著回去問問含沁這崔子秀、麒麟班究竟有什麼過人之處。眾女眷倒是都看得入神,連太夫人都不知哪裡尋了一副眼鏡出來,架在鼻子上望著戲台,五少夫人便示意丫頭為她扶著,這個一臉喜慶的老人家不禁露出笑意,慈祥地摸了摸五少夫人的手背。
善桐此時留神望去,只見許家三個庶女,人人都看得如痴如醉,還有四少奶奶算起的幾個年輕媳婦也都看得入神,倒是吳姑娘似乎有些看不上麒麟班,才看了幾眼,就輕輕一翻白眼,嘴裡也不知嘟囔了什麼,竟是露出一臉不以為然的神色,卻又很快遮掩過去了,只低頭用茶,竟連看向戲台的興趣都欠奉。
倒說說秦姑娘,雖然口中說不會聽戲,但也有幾分好奇地看著戲檯子,顯出了她沒那麼少年老成的一面。善桐看著她就想到善桃,倒是覺得她多了幾分可愛。再一閃眼去看鄭姑娘時,卻見鄭姑娘連人影都不見了,她心中一動,轉頭見桂太太也正出神地望著戲台,不禁暗自一笑,便低聲和她交代了兩句,自己站起身來,令一位丫頭領自己去了淨房。
從淨房出來時,善桐左右一看,本是要找鄭姑娘的,不期然卻見到世子夫人站在側門邊上,也不知和誰說話,面上竟是全笑開了。和剛才那應酬式的笑比,哪個笑真心,真是一望即知。她遠遠看見鄭姑娘站在鴛鴦廳陰面,捧壽池邊上一排假山左近,她一下又有了幾分躊躇——這樣趕過去,倒是一定被世子夫人撞見,萬一那側門邊上的人是世子,小夫妻片刻溫存被外人看見,那倒真不大好的。
那丫鬟沒她眼利,還要帶她回捧壽池去,善桐笑道,「我在外頭站一站,你不著急,就在這等我吧。」
正這樣說時,世子夫人被門外那人一拽,一下就出了側門,善桐心裡感慨了一句,『真是恩愛情濃,到底是從小看上的』,倒是得了機會,快步趕到了鄭姑娘身邊,笑著問她,「怎麼在這裡站著?太陽大呢,雖然站在背陰處,可也有暑氣。」
鄭姑娘抬頭見到是她,忙也笑了,她年紀不大,這樣笑起來,一排貝齒一閃一閃的,倒顯得有幾分天真,因就指著池子說,「我就是好奇呢,這種花園裡的水,一般都是死水,就只有小萃錦,每來都覺得池子裡的水清亮亮的,不知是從哪裡引來,又是怎麼換水的。」
她這麼一說,善桐也覺得有意思,她也有心和鄭姑娘搭話,便蹲身下來細看,看了一會也看出心得,指著一條石板叫鄭姑娘瞧,「說是死水,其實應該還是活水。你看這石板上的孔洞。」
鄭姑娘忙道,「嫂子小心裙子。」
她一撩裙子,自己蹲下來為善桐拎起裙邊,不使帶泥,這才和善桐細細地研究起那出水口來。看得也很仔細,一時沒有做聲,善桐正欲說話時,忽然聽見有人低聲笑道,「怎麼現在半路出來?不怕老人家一時見不到你,又問起來?」
又有另一人道,「老不死的哪裡記得我,我說在那邊樓上招待次一等太太奶奶們看戲,都出來好久了,只不見你!」
善桐這才發覺,自己和鄭姑娘兩個人都蹲下來了,倒是被幾塊假山大石無意間掩去了身形。恐怕來人從另一個方向繞過來,真是看不見他們兩人。她一下有點傻眼了,回看鄭姑娘時,見鄭姑娘也瞪大眼睛,顯出驚訝,便知道自己猜得不錯——真是吃酒都能吃出麻煩來,才這一蹲,居然蹲得進退兩難,現在起來吧,這兩人尷尬了,現在不起來一會萬一被發現,那就更是尷尬上疊了尷尬了。
正這樣為難時,頭頂隔了一重假山,忽然傳來衣裙擦動,又有女子喘息之聲,善桐簡直幾欲崩潰,她是猜也猜不出那兩人都在做什麼,還好過了一會,又有一人道,「這裡人來人往的,不大好!還是說說話算了。」
另一人喘息聲還沒定呢,聲音分外低啞,還很哀怨——最重要兩人都是女聲,聽得善桐是一陣陣起雞皮疙瘩。「都幾個月沒見你了……也好!說說話就說說話!」
兩人的聲音便低下去了,善桐雖覺得兩道聲音都有些耳熟,可又想不起來,也無心細聽,她腳都蹲得麻了,左右一看,又實在是沒有出路。倒是鄭姑娘聽得仔細,雙眼閃閃發亮,顯然是聽出來了至少一人的身份,善桐見她沒有起身偷看的意思,便也不去管她。過了一會,似乎是情話說完了,嗓音低沉些的那人的調子又變得有點哀怨了。「對了,這件事也不知你們知道不知道,便先說給你聽聽,你回頭告訴他,他也就覺得我這個朋友交得值得了。」
「他心裡其實也多少有數的,我在他跟前可不說你。」另一人便嗔道,卻也難免好奇。「什麼事啊,你倒是說,別吊著我。」
「頭頂長角的那一位,揣崽子了。」粗啞聲音便道,「因忌諱另一家親戚,便沒找他,也就是半個多月前得的准信。」
「竟還有這事?」另一人顯然也很吃驚,她頓了頓又說,「算了,這事和我們沒關,你也別亂傳了,才多久的事,沒準坐不穩也是難說的。咱們就只看戲吧!」
正說著,遠處又有人聲來,便聽得山石外頭兩人忙從另一方向也走遠了。善桐蹲在地上,還有些頭暈目眩呢,過了一會才慢慢站起身來,和鄭姑娘對視了一眼,兩人都沒有說話——今日這事,實在是透了蹊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