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兩人自從脫離了孩童時代,便只是在許家壽筵上匆匆一會,連話都沒有多說兩句,但這位世子夫人在善桐心裡卻始終有個情意結在,從小到大,這個楊家七姑娘,她可以說是久聞大名。從許家世子爺開始,小四房二太太也好,甚至是桂含春也好,都或多或少提出過這位「實在是聰明得不得了的七姑娘」。以她出身,其實大有可能同小四房其餘幾個庶女一樣,無聲無息地也就嫁入了一般人家,就好比善櫻一般,自己家裡人自然忘不了這個妹妹,可外頭人說起巡撫府的閨女,自然不是說「諸家大少奶奶」,就是說「桂家十八房的少奶奶」,只有親近人家,才記得住還有一個嫁進縣丞家的六姑娘了。
可這位世子夫人就不一樣了,固然她是小四房獨子的雙生姐姐,可要不是她自己有本事,也難以被這麼多人記掛在心裡。善桐曾經是帶了幾分妒意,覺得她似乎活在一團無限的好運裡。身邊什麼人都是極好的,嫡母心慈,又有個雙生弟弟,家境富貴不說,自己還受寵,身為庶女,卻能說給她當時傾慕的桂二哥……又曾經有一度,她——還是帶了隱隱約約的妒意,覺得她活得也沒有自己想得那樣好,也許嫡母的心沒那麼慈,也許本人除了聰明伶俐以外,還和他們家二太太暗示的一樣,『從小就壞心眼』,要不然,她能這樣一步一步走得出來?可到了現在,這些曾經有過的情緒又逐一淡去了,她再不像從前那樣在意這個七堂妹了,雖然有那樣多的不利因素,她最後卻還是選擇了桂家——可又因為變故,還是沒嫁進桂家,而善桐也沒想到自己非但沒和桂二哥在一塊,現在還要進京給他張羅媳婦兒……雖說年紀還不算大,但善桐回首前塵,也不禁覺得命運弄人之處,實在是差之毫釐,便謬以千里。要是當時前頭那位世子夫人多熬些時日,又或者小四房提早回絕了桂家……是否兩個人的人生路,都將完全不同呢?
可這一切,想來世子夫人定是渾然不知的,就是善桐現在想想,除了感慨之外卻也沒有絲毫悔意。這個曾經承載了她少年時期無限憧憬,似乎活在夢中一般的形象,終究已經隨著她身份的變化而漸漸地淡化成了一個影子。世子夫人的日子過得如何,對她來說倒已經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了。這一次到許家,她心中想的更多的,還是即使不能和世子夫人交好,多少也要維持住雙方善意,畢竟按世子爺和含沁的關係來說,兩邊你好我好,那是最好的事。兩個人守護了一個共同的秘密,要是反而互相疏遠、互相猜忌,惹來了世子爺的忌憚,很可能會給小家庭帶來意想不到的麻煩。
世子夫人似乎對兩個小家庭的特殊關係一無所知,待她一如往常——她未住在許家那負盛名的小萃錦之中,而是在正宅西翼的明德堂內居住,從院落格局來看,世子爺在許家的地位可說是穩若泰山——這裡和東翼相對著的那個院落,應當算是許家最重要、規模最宏大的兩處院子了。善桐心裡倒是更看重這件事,對一路進來的奢華裝飾,明德堂裡裡外外的富貴氛圍,反而更不在意了:這個身份地位的人家,在這種事上是大差不差,離不了格兒的,得意不得意,開心不開心,也並不看這個。
順著兩位老媽媽的帶領,她進了明德堂院子,在這裡就又換了兩個面含微笑的大丫頭帶路,一路直進了東側兩間屋子,世子夫人便從炕上起身,笑著和她互相見了禮,善桐自己隨身帶了兩個服侍的丫鬟,此時給主人見過禮,便下去由許家下人陪著招待,她自己和世子夫人寒暄了幾句,世子夫人便笑道,「上回見面,因我忙得很,倒是怠慢了族姐,前幾日家裡有事,也不能親自前往祝賀令千金滿月,這裡給族姐賠罪了。」
她雖然生得不比宮中寧嬪美麗,但眉眼秀麗溫婉,長得卻也不差,尤其是說話聲音玲瓏清脆,仿若山泉滴石,帶了清冷餘韻。這面對面交接,只幾句話就顯出風韻,同那等受慣了三從四德、女誡女訓教育,除卻溫婉兩字之外,簡直面目模糊的大家小姐不同,卻是令人對她的靈巧已有深刻印象。善桐心中不禁暗暗點頭,忖道,「也就是這樣的人,才能得了幾乎所有人交口稱讚,除了她嫡母之外,無人口中帶出一句不好了。」
從前小時候,還覺得這是世子夫人身遭眾人都厚道,現在大了,卻明白這是世子夫人會做人。人情交際有時候險得過刀來劍往,能周全到這個地步的,善桐生平除了她之外,也就只有知道孫夫人一個了。善桐越發不敢小看了世子夫人,忙亦笑道,「我知道你忙,也就不拉著你敘舊了。其實你怕是不記得,你小時候在西北時,我們還時常一起玩呢。我還帶你回了我家去吃過幾次飯,只後來我先去京裡,從京裡回來時你又去南邊了,這才十多年沒有聯繫。」
「這小七也當然記得。」世子夫人眼神一閃,似乎有了些笑意,「只怕族姐不記得了,您那時候人緣好,往來的夥伴多了,也都姓楊,我又不起眼……」
兩人對視了一眼,倒都笑起來,也沒那樣生疏了。善桐覺得她人很可親,也沒什麼架子——其實這樣會做人,她自然是不會有什麼架子的,也就鬆弛下來,道,「其實我們緣分還不止於此呢,少夫人你沒見過我們家那位,但我卻見過你們家世子,那時候剛回西北去,他正好到我們村子裡借糧。大家年紀都小,西北管得也松……」
她本想說說許鳳佳詢問她情況的事,但想到前頭去世的那位堂姐,心中嘆了口氣,便不明說了,只笑道,「我還領著世子爺去你們祖屋裡逛過,看了看他姨夫從前的住處。」
那處地方在楊閣老發跡之後,也就只有世子夫人一個主子住過了,去祖屋看,看的究竟是姨夫還是如今的媳婦,這是雙方心照的事。世子夫人唇角微揚,勾起了一朵小小的笑花,她本來氣質略微清冷,此時人竟然一下活泛起來,笑著看了善桐一眼,兩人彼此都會了意,世子夫人道,「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何必還這樣客氣呢,我排行第七,沒出嫁的時候家裡都叫我七娘子,又有叫小七的,快別少夫人來少夫人去了,聽著倒客套得很。」
善桐自然也通了排行名姓,又說些村子裡的事,七娘子還記得村子裡當年一些小夥伴的名姓,甚至連榆哥、桂哥都有印象,善桐一一說了他們現狀,又提起來,「現在我們一家幾兄弟也都在京裡,連榆哥都來了,只在白雲觀住著,倒騰他的火藥方子。」
七娘子神色一動,有幾分欲言又止,善桐見了,便微笑著說,「他如今結巴經權神醫妙手,已經痊癒了,只是從小得了病,也就無心功名。現在閒雲野鶴的,只在雜學上用心。除了火藥之外,連什麼星相占卜、算學幾何,都有涉獵的。要不是這幾年被火藥絆住了腳,簡直還想雖船隊下南洋去!」
一時也不禁佩服七娘子,「多少年前的事了,難為你還記得他的病。我現在想起小時候的事,只覺得雲裡霧裡的,好些細節都記不清楚啦。」
七娘子抿唇一笑,和善桐開玩笑,「我懂事得早,沒過多少天孩童的日子……」
善桐想起來,也不禁由衷開口道,「你是從小就明白事理,比起我們村裡那些懵懵懂懂的孩子,簡直就像是天宮裡的人。偏偏自小走的路也不同,我來京城前,和善婷提起你來,都覺得你和活在雲上一樣,我們一般人,是只可以仰望呢。」
從小四房那年久失修的祖屋裡走到今天這一步,不說家中富貴了,就只說如今這個年少有為的世子爺,那是從小就對她另眼相看惦記在心裡。七娘子自己似乎都不好否認善桐的話,她也沒有客氣,只看著善桐輕輕地笑了,「哪裡要仰望呢?我從小也羨慕你呢。去過你家裡那幾次,這麼一大家子人,和和睦睦的,祖母那樣疼你不說,連你幾個哥哥,誰不是把你捧在手心裡?在西北那樣的地方,從小就自由自在的,比不得江南憋悶,那麼多年,到進京也就出過十幾次門……現在成了親,小桂統領年少有為不說,還那樣疼你……」
善桐的羨慕是發自真心,可七娘子的羨慕聽來竟也一點不假,兩人四目相對,有那麼一瞬間,似乎都超脫了這初次見面所戴上的面具,好似兩個□/裸的、真誠的少婦,正在抒發多年來的情感,兩人的羨慕竟都全是真的。善桐只覺荒謬,又感到好笑——她從小到大,有什麼好羨慕的?和一般京裡的大小姐比,那是苦沒少吃,罪沒少受,就連婚事也是甜苦參半。幾乎和家裡翻了臉,到現在都還和娘家不尷不尬的……可就是這樣的自己,在自己從小就羨慕的七娘子眼裡,竟也是值得人羨慕的。
「我也沒什麼好的!」她嘆了口氣,也沒和七娘子客氣。「大家心裡的苦,大家心裡知道罷了。就說這姑爺待我好吧,滿城人面上笑著打趣,背地裡怎麼說,我猜都能猜得到……分明是姑爺自己願意這樣,還有人說我是個悍婦、潑婦……」
「這就是她們的不對了。」七娘子的口氣依然還是那樣誠懇,簡直實在得善桐都有點覺得假了,可真真切切,聽起來又是這麼真摯。「自然,三妻四妾,也是理所應當的事。可這世上就有人弱水三千隻取一瓢,情願一生一世只同一個人在一起……我覺得那才是真好,其實這世間本來也許就應該是這樣……」
善桐忽然想到林三少夫人口中說的,「只有她不笑話我」,她心頭一動,不禁仔細打量七娘子,見她也衝自己盈盈淺笑,笑容中竟似乎有一種難言、難掩的滄桑和自嘲,似乎她也很理解自己,明白這離經叛道的想法,並不應該出自這模範得不得了,眾人都沒有一句不好的世子夫人口中。
「該不該這樣,我也不敢多說。」她沒想到世子夫人會這樣直白,心下也不是不感動的:在這種交際場上,能和久別重逢的玩伴說出這種心裡話,也是需要勇氣的。一時竟也有了些衝動,頭一揚,將自己的心裡話給說了出來,「我就覺得我沒什麼好見不得人的,姑爺疼我,我也疼姑爺,別人要說,就由得他們說吧,我自己的甜苦,自己心裡知道就行了。」
可話出了口,善桐又有點不好意思,她一吐舌頭,覺得臉頰發燙,「我這個西北脾氣,一輩子是改不了了。說話又直又沖,真是——」
七娘子竟一下按住了她的手,她望著善桐,眼神閃閃發亮,半天都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地搖著頭,過了一會,才輕輕一笑,低聲道,「不要這樣說,你這樣想,我覺得很勇敢!」
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誰都沒有開腔,善桐也沒想到一次例行拜訪,居然還說起了心裡話。她在交際場裡打滾久了,初次見面就袒露少許心跡,一時甚至感到羞赧:自己也實在是年輕衝動。可不知怎麼,卻又並不後悔,倒感到雖然是初次見面,但和七娘子談話,實在是輕鬆愉快,幾乎可以百無禁忌,也用不著擔心對方吃驚,甚至不說投機,只是這份沉穩寬容,便是再難得一見的了。
七娘子似乎也喜歡和善桐談天,口中帶的也不都是場面話了,兩人天南海北談了一陣,說起許世子太忙碌,這一遭要不是定了孫侯爺去南洋,只怕又要他下廣州去,善桐說起榆哥,「可不是他也想去?這一向倒騰這些事情,家裡人是操碎了心,別的不怕,就怕他鬧出事情來損傷了自己。倒寧可令他去鑽研算學、形學,雖比火藥無用,但好歹也就是磨磨打算盤的手指頭,又要比出海來得穩妥得多了。」
「算學、形學甚至是火藥,」七娘子卻道,「其實都是極有用的東西,連出海都是極好的事,天下之大,泰西諸國已經有數百年沒和我們往來了,要不是我是個女兒身,我也想去多走走看看,好歹也知道現在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