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榴和善婷這一番隱藏機鋒的對話,並沒有能持續下去,兩個人一邊說話,一邊向前,已經進了裡屋。慕容氏一早沖姐妹們招了招手,示意兩姐妹過去,海鵬嬸也笑著招呼了善喜一聲。善榴歉意地對善婷一笑,便拉著妹妹踱進了小五房女眷們身邊,只聽得老太太口中道,「什麼京城出身不京城出身的,總歸都是我們楊家村的閨女。」
一邊說,老太太一邊沖孫女兒點了點頭,語氣帶了一絲微妙的威嚴,「來,見過你們老十六房的叔祖母。」
「叔祖母好。」
「侄孫女拜見叔祖母。」兩個女孩兒便忙鶯聲燕語地拜了下去。邊上的族人都紛紛笑道,「真是對珠圓玉潤的姐妹花。」
善榴心知小十六房也是楊家村十分殷實的一戶人家,且書香世代,家教最嚴。雖然之前沒有聽說過這位叔祖母的名字,但想來其在族中說話也甚有份量,這個禮行得是結結實實,額頭觸了地,才稍微偷眼看了看這位叔祖母的相貌。見她裝扮樸素神色嚴厲,心中先提了幾分小心。果然雖說周圍族人湊趣的甚多,但叔祖母卻是靜默了一會,才先對善桐道,「小丫頭,幾年沒見,長得蠻快。」
這才沖善榴不冷不熱地道,「嗯,看禮數,真不愧是京城來的姑娘,一舉一動,都這樣有禮有節。」
她字字句句都提著京城、禮節,自然是誰都聽出了她的不善,善榴微微偏頭和母親交換了一個眼色,見王氏神色間略帶擔憂,卻並不大沉重,便知道這位叔祖母畢竟不是個厲害得令母親都無從招架的角色,只是這一次態度也的確不好,恐怕在之前已經和祖母、母親,爆發了小小的唇槍舌劍。
善榴還未說話,見善桐肩背繃緊,忙將手放到她肩上,這才柔聲細氣地道,「叔祖母謬讚,善榴不敢領。」
她頓了頓,又抿著唇微微一笑,瞥了祖母一眼,自然又帶了些羞澀地抬出了老太太剛才的話,「什麼京城出身不京城出身,其實呀,也都是村子裡的閨女。」
周圍的婦人們頓時就是好一陣笑,就是老太太臉上也都露出了難得的笑意,她沒有等十六房老太太發話,便將善榴拉起身來,似乎有些嗔怪地問道,「剛才到哪裡去了?你叔祖母要見你,我們還一頓好找。」
老太太可從來都沒有對姐姐這麼親熱過……
善桐只覺得自己又來到了一團一團的迷霧裡,身邊似乎有些明槍暗箭在你來我往,就好像剛才姐姐和善婷姐姐之間的對答一樣,似乎暗潮洶湧,可細品之下,又說不出暗潮洶湧在哪。
姐姐必定是做對了什麼事兒,這才得到了祖母的誇獎,可自從進門以來,除了反常的馴良忍讓之外,她又做對了什麼事兒呢?
她雖然還覺得十六房叔祖母的態度陰陽怪氣、惹人討厭,但卻也已經不敢再使什麼性子了,而是乖巧地偎到了祖母身邊,聽姐姐回答道,「這裡人多,怕礙著伯母、嬸嬸們出入,就帶著妹妹們到外頭略微避了避。」
分明是出去透氣了,但人家就能把話說得這樣動聽……
十六房叔祖母就又掃了善榴一眼,在心底更多了三分的不喜,再一掃老妯娌,見老太太望著善榴的眼神一派溫和,心念轉動之間,無限思緒一轉而過,又牢牢地釘死在了自己的道理上,她偏頭端起一盞茶,口氣中多少帶了些勸誡,「老嫂子,也不是我年歲大了,就看不慣鮮嫩嫩的小姑娘。不過你們家這一位大姑娘,京城做派實在也重了點兒,氣性和京城的姑奶奶們一樣,可是大得不得了哇……」
現在楊家村紅得最沖的除了小五房之外,也就是小四房了,可小四房沒有家人在老家。老太太當然隱隱就有些當紅不讓的氣派,身邊除了自己的兒媳孫女們,多得是一等平凡人家的族人婦女簇擁了湊趣,小十六房老太太這話一說出來,周圍的歡聲笑語忽然就是一滯,老太太左右一掃,已經全瞧明白了。
都是聰明人,心裡都有數呢。十六房的老弟媳婦,這是衝著當時善榴那一巴掌來了。
不管為了什麼事,做族妹的人掌摑族兄,說起來的確也不好聽。不知道內情的人,聽說善溫只是言語上略微不規矩幾句,善榴就老大耳刮子打了上去,也的確會同情善溫——儘管善溫也不是什麼好貨色,但在這件事上,他是吃了虧的。
可真正的明白人又怎麼會不知道,很多事背後都有自己的隱台詞?也就是十六房的這位老弟媳婦,生平最是光風霽月,一點**算計都不能容納,一輩子認了死理,自己的兒子孫子們也都爭氣,認出了一肚子的脾氣。眼下才聽說了一點雞毛蒜皮,就迫不及待要興師問罪,來給別人當槍了。
老太太心念電轉,又掃了孫女兒一眼。見善榴神色寧靜自然,似乎完全沒有聽出弦外之音,只是眨著眼望著自己,好像在等自己的示下。反倒是善桐已經鼓起臉頰,露出了一臉的不悅,她心下就頓時一軟:三妞真是還小,家裡人一受氣,就忍耐不住自己的不快了。
好,會懂得維護姐姐,這孩子就是有一顆孝悌的心。
她藉著喝茶的當口,又給自己爭取到了一點時間,再看了看幾個兒媳婦。
蕭氏還是老樣子,一臉的事不關己,慕容氏呢,氣憤是有的,卻也還有些莫名其妙,顯然是不明白小十六房老太太的火氣為什麼這樣旺盛,唯獨王氏,卻是已經若無其事地掃視著人群,將目光投注到了幾個角落裡……
這才是真正看透了局勢的聰明人那。
她也不禁跟著兒媳婦的眼神,望向了人牆的角落。但卻又很快廢然而止,收回了目光。
年紀畢竟大了,眼神不好使,又是坐著,很多事,靠自己已經看不清,必須要有另一雙眼睛來為自己看了。
老太太不由得就在心底嘆了一口氣,這才和顏悅色地道,「老弟妹,我們善榴的性子,我這個做祖母的是最清楚的。」
她就和氣而慈愛地握住了善榴的手,笑道,「好孩子,坐到祖母身邊來。」
善榴也是一臉的孺慕,她自然地笑了,半蹲□子靠到了老太太身邊,伸手就為老太太捏起了大腿,輕聲道,「方才見祖母坐姿僵硬,敢是腿上的老傷又犯了?」
老太太當年騎馬行走得多,腿筋是有毛病的,這件事村裡知道的人不少。只看善榴這樣自然地慰問老人家,就知道祖孫情誼深厚,老太太說自己清楚善榴的性子,絕非虛言。
「這孩子性子隨我。」老太太又看了眾人一眼,話裡有話。「別看平時這開開朗朗的,好像沒什麼脾氣。可真有誰敢欺負到我們自己人頭上,那也決不會含糊。」
她又像是解釋,又像是感慨,「本來是想要說她的,金尊玉貴的女兒家,在家也是千恩萬寵的,很多事別出頭就別出頭算了——退一步海闊天空嘛。可再一想呢,這孩子也是隨我,凡事不佔個理字,那是絕不敢出頭的。別看行事似乎大膽了些,可決不是肆意胡為。」
王氏在她身邊忽地一動,老太太忙看了二兒媳一眼,見二兒媳的眼神追隨了誰往外一路出去,她心下一動,口中又續道,「再加上她又可人疼,也就養出了這樣的性子。她要是什麼時候衝撞到了老弟媳婦,我讓她給你賠罪!」
一邊說,一邊就板起臉來問善榴,「從前見過十六房的叔祖母沒有?可是對叔祖母無禮,得罪了叔祖母?」
善榴頓時就露出了幾分惶恐,「這還是第一次見到叔祖母……」
小十六房老太太被祖孫倆的聯手雙簧給糊弄得一愣一愣的,她畢竟年紀在這裡,再一根筋,至此也終於琢磨出了一點滋味,她訕訕地擺了擺手,嘿然道,「我也就是聽說了什麼!祭祖的大日子,不說那些個了。老嫂子自己心裡有數,那就成了!」
老太太也忙露出笑臉,「這就是弟妹心裡有我了,不把老嫂子當作外人——」
兩個重量級的老妯娌又彼此客氣了幾句,氣氛果然大見緩和,眾人的說笑聲也都又高了起來:這沒見硝煙的一場比試能夠這樣結束,的確也能令人松上一口氣。
善桐就眨巴著眼睛,靠到了姐姐身邊,低聲嘟囔,「大姐,你捶得累了,我幫你捶呀?」
老太太本來正心不在焉地思忖著什麼,聽到小孫女的這句話,她倒不禁一笑,垂下眼略帶欣賞地看著善榴——自己腿筋不好,已經是陳年舊事了,她是如何得知?必定是平時就處處留心,這時候才能這麼順暢地接了話茬子。
一個人的心思用在哪裡,是看得出來的。就算善榴是有心討好,老太太心裡也受用。
她就故意放沉了聲音,「怎麼,你見不得你姐姐孝順祖母呀?」
善桐嚇得脖子一縮,又撲上來抱著祖母的脖子撒嬌,「您老人家就愛挫磨我……」
老太太還沒說話,小十六房老太太先哈哈大笑,忍俊不禁地彈了彈善桐的額頭,「你們家這個三妞,這都十歲了,怎麼還和五六歲的小妞妞似的童言童語!」
善桐將臉藏在祖母肩上,又半真半假地發起了脾氣,「叔祖母彈得三妞疼呢,叔祖母壞——」
老太太也大笑起來,眾人也都紛紛笑道,「真是個嬌嬌的小妞妞!」
在一片熱鬧笑聲中,宗房宗婦進了屋子,於是眾人魚貫起身出外行禮祭祖,在一片寒風中肅然行禮,完了年下最隆重的一場禮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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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祖之後,楊家村的新年已經正式拉開帷幕,老太太發話,二房的下人們也好,主子們也罷,從今天起就在祖屋開飯,一直吃出了正月才算完。因此王氏並沒有帶著兒女們回自己的小院子,而是侍奉著婆婆一路進了正屋,大家又落座說話。
村子雖然初一十五,也要清掃祖祠,但畢竟人聚得從沒有這樣齊。蕭氏在外還能維持體面,一進屋就迫不及待地拉著慕容氏議論起了誰家的女眷穿戴得光鮮,誰家的家境是一年不如一年了,頭上的首飾都沒能翻新云云。慕容氏平時不大看得起蕭氏,但畢竟也還是個女人,提到這樣的話題,如何不興致勃勃?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倒是低聲說得熱鬧。
三老爺和四老爺也都在低聲議論著族田上誰新得了差事,誰又得了體面。老太太歪在炕上似聽非聽,眯著眼抽過了一袋水煙,這才撩了王氏一眼,低聲道,「說吧,都看著什麼了?」
這還是老太太這些年來第一次這樣直接地和自己商量檯面下的事。
自從榆哥出事那年之後,兩人之間雖然沒有斷過聯繫、斷過來往,但全是檯面上能淡出鳥的客氣。有什麼私底下的事要商量,自己還沒開口,丈夫已經大包大攬,根本不給自己說話的餘地。要不是這一次回到楊家村來,恐怕兩人是再不能有今日的這一番對話了……
王氏心潮洶湧,只覺得酸甜苦辣,一時都泛上心頭。她掃了榆哥一眼,深吸了一口氣,低聲道,「娘,還是把孩子們都遣出去吧?」
這話說出來,便坐實了她的確是看出了些門道,老太太心頭一凜,毫不猶豫地衝善檀擺了擺手。
她和王氏對話聲是低的,善檀根本都沒有聽到什麼,可只得了祖母一個眼神,他就含笑起身招呼弟妹,「咱們出去玩吧?」
孩子們轟然應諾中,老太太又補了一句,「三妞留下!」
她疼愛地瞥了善桐一眼,似乎是向著屋樑解釋,「這孩子也到了懂事的年紀了,讓她知道知道家裡人的不容易!」
就是老太太不發話,回到家王氏自然也會解釋給善桐聽的,她飛快地看了慕容氏一眼,等孩子們都退出了屋子,便神色自若地揭過了這一頁,開門見山。「十六房嬸母是個炮竹性子,又認死理,家裡也殷實,倚老賣老……什麼話都敢往外說。這一次出頭要用善溫的事來下我們家的面子,倒不像是十六房要和我們作對,應當是老人家自己聽了誰背地裡的挑唆,要出頭當槍了。」
事情分析到這裡,大家都還跟得上的,慕容氏和蕭氏未必沒有想到這一層。除了善桐有恍然大悟之色,眾人都還維持著平靜。老太太嗯了一聲也不著急,她淡淡地道,「你繼續說。」
王氏遊目四顧,不知為何,她竟嘆了口氣。「說起來……我們在村子裡也沒有什麼不得勁的人家,除了這一次和老七房鬧了生分之外,這麼多年來,母親行事謹慎出手大方,眾人只有誇沒有貶的。十六房嬸母背後是誰在說小話,我一時倒是沒有猜出來,後來心念一動,索性東看看西看看,這一看就看出些不對了。村子裡幾個敢於和我們作對的人家,主母都是神色自若,顯然並不心虛,唯有宗房的老四媳婦,是不敢看我的……」
屋內的氣氛一下就凝重了起來,四老爺氣得猛地一敲桌子,「他娘的,他這是吃定我們小五房好欺負?這什麼意思?這邊滿口子答應得好好的,那邊就挑唆了人來給我們添麻煩——」
話說到一半,看到老太太的臉色,他又訕訕然地住了嘴不再往下說。一屋子人的眼神,倒是都集中到了老太太身上。
老太太沉吟了半日,這才抬起頭來,環視了屋內一週,卻又根本沒有細想,便嘆了口氣。
自己老了,很多事雖然還拿得住大準兒,但小細節,已經需要人提著醒兒了……而這一屋子的人裡,也就只有老二媳婦,能給自己分點憂啦。就是自己看上一千遍,也看不出第二個人來。
她又不禁撫了撫小孫女的長發——至少在這幾年,是看不出第二個人來啦。
「老二家的,」她就低沉著嗓子,疲倦地問,「你看著這件事,族長知道不知道?強行過繼謀奪家產,傳出去,可實在是不好聽啊……」